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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洲往事

        2019-11-25 03:06:03陳世旭
        廣州文藝 2019年11期
        關鍵詞:場部珠兒貓兒

        珠 兒

        珠兒渾身滾圓:眼睛、鼻子、嘴巴、腰和腿。就是缺心眼。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從小到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自己的手帕兒都沒有洗過。睡著了像只豬,一夜都不翻身,只偶爾吧嗒嘴,早上醒來,口水濕了一枕頭。醒著,就是笑鬧,動不動就笑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讀書好歹讀到小學畢業(yè),進了初中就怎么也讀不下去。媽兒說,不想讀就不讀了,我珠兒不遭罪。

        在家里荒了幾年,居委會動員下鄉(xiāng),珠兒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媽兒起先想攔,她說,人家都走了,我跟你混?你有什么好混?媽兒說,也是,那你去。在她背后提起衣角抹眼淚。

        珠兒是抱養(yǎng)的。兩口子到了中年沒有生育,吃藥求醫(yī),燒香拜佛,什么也指望不上,到醫(yī)院抱了個娘老子不想養(yǎng)的女伢兒。當時的珠兒一團肥嘟嘟的紅肉巴,像個豬崽,一到他們手上就停了啼哭,睜眼咧嘴,不幾久就成天咯咯笑。兩口子歡喜得不得了,本來都做清潔工的,為了珠兒,媽兒辭了工,專心帶伢兒。摟在懷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從小到大,把珠兒慣得沒有一點話份,沒規(guī)沒矩,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兩口子有求必應,百依百順,只要是珠兒說的,就是對的,就是圣旨。

        到了江洲,珠兒跟在城里一樣,只跟男伢兒混,成天滾在男伢兒堆里,斗嘴,打鬧,喝酒,膽大臉皮厚,沒羞沒臊,哪個男人摸她一把屁股,她立刻抓你一把褲襠。

        不過,也有禁忌。

        有人攛掇:

        有種你抓一把郭貓兒的褲襠!

        珠兒朝那邊瞟一眼,臉紅了,罵道:去你媽的!

        戴著一副酒瓶底一樣厚的近視眼鏡的郭貓兒是省城來的高中生。他們一塊下來的幾個同學還以為在學校里上課,上工下工都走一塊,不跟別人搭殼。對珠兒這種居委會動員下來的男女,更是看不上眼,覺得他們都是社會上的二流子,來路不正,不干不凈。城里下放人員安頓好沒有幾天,大家就都知道,郭貓兒跟他一塊下來的同班同學陳青是一對兒。

        郭貓兒是全校有名的書呆子,有著大好前程。一進高三,老師就跟他打招呼,讓他準備保送,到時候,全國的大學,他只管揀最喜歡的申報。從初中到高中,他的成績一直排在全市學生的前幾名。這樣的高才生,每年全國重點高校來市里招生都是要搶的。但是高三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已經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郭貓兒卻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江洲農場到省城招工大獲成功,一口氣帶回了兩百多人。出發(fā)的那天,火車站人山人海,哭的,笑的,喊的,唱的,洋鼓洋號,銅鑼銅鈸,鬧哄哄的吵翻了天?;疖嚳偹汶x開站臺,出了城區(qū),上了跨江大橋,忽然可以聽見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咣當咣當”的時候,幾個下鄉(xiāng)的高中生才忽然發(fā)現(xiàn)了郭貓兒。他正吃力地在過道的人堆中朝他們擠過來。不等人問,他就說:

        我跟你們一起去。

        你瘋了!

        陳青叫起來。

        郭貓兒看著陳青,松了口氣,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擔。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后面閃閃發(fā)光。

        你坐這里。

        跟陳青同座的女生站起來,把座位讓給郭貓兒。郭貓兒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去。

        你真是!

        陳青瞪了他一眼,往旁邊讓了讓。

        學校里被招工到江洲的這幾個初中和高中應屆生,都是因為政審不合格不可以升學。陳青的父親是全市數(shù)學界幾大金剛之一,前幾年因為說了錯話,受了處分,留校觀察,依據(jù)表現(xiàn)決定是否取消處分。

        陳青是全校有數(shù)的學習尖子,不能高考,在市里哪所中學教初中都不成問題。社會上在動員支援農業(yè)第一線,學校想帶個頭。校長跟陳青父親談話,希望他說服陳青報名下鄉(xiāng),這樣對他的取消處分有直接好處。最多就去一兩年,到時候學校會把這批下鄉(xiāng)的學生接回來安排工作。談話的時候,陳青就站在外面,推門說:不必說服,我報名。

        郭貓兒那天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是全國排名第一的大學,正要去告訴陳青,忽然聽到省電臺播的新聞,一個長長的下鄉(xiāng)人員名單,念到了陳青的名字。他跳起來就去找陳青。他希望陳青不下鄉(xiāng)。陳青說,為了父親,她不能不下鄉(xiāng)。他說: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陳青說:為什么?

        郭貓兒說:為了愛情。

        為了愛情?你是蘇聯(lián)電影看傻了吧?你我什么時候有愛情了?

        郭貓兒是陳青父親最喜歡的學生,他父母忙,老是顧不上回家做飯,一放學,郭貓兒就待在陳青家里,一塊兒做作業(yè),吃過晚飯才回去。郭貓兒比陳青大幾個月,兩人好得像兄妹,但從來沒人說過那是“愛情”。

        我不管。這輩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太自私了吧。

        陳青知道郭貓兒呆,但沒想到他會呆到真跟她下鄉(xiāng)的程度。

        想過你爸你媽的感受了嗎?

        放心,他們從不管我。我做什么他們都高興。

        郭貓兒說的是實話。他父母都上過朝鮮戰(zhàn)場,歷經生死,對兒女很開通。

        在鄉(xiāng)下鍛煉兩年,證明你表現(xiàn)好了,陳老師的處分也取消了,我們再一塊兒報考大學,報同一所大學。

        郭貓兒的雙眼在酒瓶底一樣厚厚的鏡片后面一片模糊,但一臉的憧憬格外明亮。

        下放人員名單事先就到了農場。郭貓兒和陳青一個在二隊,一個在三隊。各隊到場部領人的時候,郭貓兒一聽就急了,說一定要跟陳青一個隊。念名單的是場辦梅主任,喜歡說笑話,停下來,朝郭貓兒舉手的那塊地方問:

        你們是一男一女是不是?

        是。

        郭貓兒梗著脖子回答。

        那還急什么,趕快成家,就住一塊了。

        全場哄笑。

        好在兩個隊給下放人員蓋的宿舍緊挨著,兩溜平房,中間就是隔了條小巷,等于一溜。每天上工,他們一幫省城一個學校來的人在宿舍前聚攏了,一塊下地,到了各隊的地頭再分成兩隊。

        郭貓兒每次都跟定了陳青,把她的鋤頭跟自己的鋤頭并在一塊兒,扛到肩上,要分開了,再還給陳青,戀戀不舍。下工的時候,他一定跑到三隊的地頭,等到陳青,把她的鋤頭接過來,才一塊兒往回走。

        要是三隊下工早,只要他發(fā)現(xiàn)了,就立刻向隊長吳毛俚報告,說要先走一步。下來不久,大家就都曉得了郭貓兒是個憨包。郭貓兒來報告,從來不聲不響的吳毛俚懶得抬頭,鼻子唔一聲,算是答應。

        白天歇工時,陳青去壩外的水塘洗衣服,他從頭到尾陪著,直到晾曬好。反正他就像個影子跟著陳青,到哪都是出一對入一雙。

        晚上,郭貓兒就在陳青屋里眉飛色舞,談天說地,坐到一屋子女生開口趕他才起身。實在不舍得離開,他就拉起陳青,走出宿舍,翻過堤壩,穿過防浪林,來到寬闊的江灘上,在場漁業(yè)隊晾在灘上準備大修的破木船上坐下,面對著在無邊的月光下靜靜涌流的長江,江對岸依稀起伏的山影,暢想一兩年后他們一起去參加的高考,一起考上的高校,一起選擇的專業(yè),一起畢業(yè),一起分到的城市和單位,一起……到必然會有的結婚成家那兒,陳青就說“好了好了”,讓他打住。

        在郭貓兒的深度近視眼里,全江洲只有一個陳青,沒有別的女人。珠兒就是再沒腦子,也不會拿這樣死心眼的憨包男人尋開心。

        郭貓兒后來想,事情壞就壞在邀陳青去場部看籃球賽。

        人很奇怪。像郭貓兒這樣的,拿掉眼鏡就是個瞎子,卻偏偏喜歡體育。在學校里,只要是體育活動,他一樣不肯落下。永遠沒有名次,永遠都有勁頭。到了江洲,除了場部有個籃球場,什么體育設施也沒有。場部有幾個青年干部也悶,到了周末就吵著通知場部七站八所和中小學老師里的愛好者,賽籃球。只要地里收工早,趕得上,哪怕是半場,郭貓兒都不放過。去了,沒人肯讓他上場,替補的資格也不給他。他只能老老實實當觀眾。又離不開陳青,每次都苦口婆心求她跟自己一起去。

        去了幾次,陳青好像對籃球也有了興趣,再不用郭貓兒求了。郭貓兒一喊她,她馬上就欣然跟上。到了場上,站到最前面一排,只盯著場上農科所的大偉,盯著他又粗又長的腿,奔跑、跳躍、上籃,盯著他一來勁,把上身的背心兜頭一扒,露出一身閃閃發(fā)亮的肌肉腱子。散場的時候,她磨磨蹭蹭地弄這弄那,直到場上的人走完了,已經走出好幾步的郭貓兒回頭喊了她好幾遍,才遲遲站起,免得給人發(fā)現(xiàn)她座位上留下的秘密。那一刻,她心里明白,她是不可救藥地愛上那個北方男人了。

        大偉是省農學院畢業(yè)分到江洲農場農科所的,高大,健壯,一表堂堂,不該當農技員,應該演電影。他來江洲,好像就是專門來惹女伢兒,來害陳青神魂顛倒。白天黑夜,睜眼閉眼,面前都是大偉。陳青有時候都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了。

        郭貓兒卻一直蒙在鼓里。每天快快活活細心體貼地圍著陳青轉。直到有一天,他在陳青床頭的條桌上看到一張打開的信紙,上面只有一個字:

        “喂”。

        給陳老師寫信,你喊“喂”嗎?

        郭貓兒從沒有看過陳青給家里寫的信,很好奇。

        是呀,我在家不也這么喊嗎?

        陳青支吾,臉一紅。

        郭貓兒嬉笑:

        跟我們家一樣。

        郭貓兒很快就笑不起來了。終于有一天,一吃過晚飯,陳青就沒影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她床上坐到她同屋的人要睡覺了,他就搬張板凳坐到門口,傻等,直等到上早工的鐘響,才見到匆匆從壩頭上跑下來的陳青,他渾身顫抖地迎上去,嘴巴張著,就是發(fā)不出聲音。陳青往兩邊躲著他,實在躲不開了,說:

        你應該想得到,我戀愛了。

        是哪個?

        你沒有必要知道。

        不!

        你沒有權力。

        不!

        你講不講理?

        不!

        你想怎樣?

        告訴我,為什么?

        陳青沉默了一會兒,一字一句說:

        我從沒有愛過你,以后也不會愛你??丛谖野謳缀醢涯惝攦鹤拥姆稚?,你把我當妹妹,好不好?

        郭貓兒低下頭,忽然想起陳青床頭桌上的那個字:

        “喂”。

        忽然明白:那就是“偉”。

        凡事都這樣,不知底細的時候心最亂;一旦明白了,也就平靜了。郭貓兒說:

        我知道了。

        他從陳青身邊走開,兩只腳像灌了鉛。

        求你……

        陳青在身后說。

        我什么都不知道。

        郭貓兒沒有讓陳青說下去。她是求他不要把事情說出去。

        兩個都是絕頂聰明的人。

        從這一天起,再沒有了郭貓兒和陳青膩膩歪歪地出雙入對。兩個人,陳青有紅是白,水色嬌艷,梔子花一樣綻放;郭貓兒像霜打的秋茄子,半死不活。

        正是棉花和雜草一起瘋長的日子,每天兩頭不見光,個個累得賊死,誰也沒有閑心管別人的事。郭貓兒每天吃過夜飯,就去壩外江灘,坐在那條他跟陳青一回回暢想未來的破木船上發(fā)木,鬼也不曉得。終有一天,坐累了,沒有想頭了,他站起來,把眼鏡從鼻梁上摘下,隨手摔掉,高一腳低一腳往江里走。

        是長江的豐水期。洶涌的江水把江岸沖刷成筆陡懸崖,走過江灘,人就會直落下去。

        郭貓兒!

        黑暗中的尖叫特別瘆人。郭貓兒打了個冷噤。一個人突然撲到他面前,頭頂著他的胸口,死命往后推他。

        那一場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直哭得長江倒流??偹憧薜脹]有氣力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埋在兩個碩大的乳房中間,就像一個被母親摟著啼哭的嬰兒。

        那是珠兒的胸口。

        后來的好多年,郭貓兒都改不了這個習慣:老是要抱緊珠兒的腰,把臉埋進她胸口的深溝,隨她像哄孩子一樣揪著他的兩只耳朵直搖晃,一遍遍地喊“呆子呆子”。

        之前坐在破木船上發(fā)木的那些夜晚,珠兒一直就在后面的防浪林里看著他。只是他一直沒有發(fā)覺。

        郭貓兒和珠兒是二隊城里下放人員中最早成家的人。隊上把牛欄邊先前放農具的兩間草房騰出一間,做了他們的新房。

        珠兒一下子變了個人,居家過日子的本事不曉得從哪里忽然就冒了出來。讓郭貓兒做她下手,兩個人把一間草棚收拾得漂漂亮亮。墻上新刷了石灰水,地上新鋪了細沙土。桌子板凳是隊上借的,床是兩個人的單人床拼攏的,都擦洗出了木紋。小柜、茶盤、枕頭和床沿,鋪上了珠兒拿棉線編織的裝飾,屋里隱隱約約地飄著一股淡淡的香皂和花露水氣息。

        小時候給媽兒伺候得身上容不得一丁點腌臜,珠兒差不多有了潔癖,每天不管怎么累,都逼著郭貓兒跟自己一樣換衣服。兩個人走出來,就像消過毒一樣。一天三頓照舊吃食堂,但飯菜打回來,珠兒都要再加工。她隔些時就要請假回一趟城里,帶回一堆媽兒早準備好的油、面、香腸、雞蛋甚至餅干之類。

        珠兒照舊大大咧咧,只是再也不跟人扎堆瘋瘋癲癲了,偶然被人攔著,她就說:對不起,我沒空,我要養(yǎng)兒子。郭貓兒就是我的兒子。

        萎靡不振的郭貓兒一天天豐滿滋潤起來。

        珠兒嫁郭貓兒,把她娘老子嚇壞了。他們大字不識一籮筐,扁擔放在地上不曉得是“一”字。每天見的人多,哪個也沒有把他們當回事。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么個一肚子墨水的讀書人女婿。珠兒頭一次把郭貓兒帶到他們面前,她爸站在屋角上不敢近前,她媽兒拉住郭貓兒的手不放,只曉得不住嘖巴嘴:幾好的伢兒,幾好的伢兒……直到珠兒嗔她:你有完沒完?。?/p>

        跟郭貓兒一起從省城來的高中初中同學也都得到福利。時不時跑到小草棚蹭飯不說,他們回省城,先是從農場搭早班船,快中午到縣城,再從縣城搭下午的火車。在縣城的一個多鐘頭,正好去珠兒家吃中飯。

        不管珠兒是不是同來,她娘老子都是歡天喜地,把一幫人當貴客招待,覺得這是珠兒給他們帶來的福氣。

        這輩子他們單門獨戶地住在一條小巷的角落里,早出晚歸掃馬路、挨家挨戶收垃圾,見面的人多,親近的人少。不是珠兒,他們家哪會一下子進來這么多大城市的學生伢兒。每次他們都翻箱倒柜,傾盡所有,炒菜擱油像倒水一樣??粗粠驮卩l(xiāng)下饞極了的學生伢子一個個滿臉油光,摸著鼓起的肚皮打嗝,跑上跑下的兩口子心花怒放。全不顧這幫人走了,他們要苦熬好幾個月。

        一幫人呼呼啦啦來,呼呼啦啦走,走的時候衣兜里塞滿了煮雞蛋、炒花生,還有兩口子滿滿的歉意:

        慢待,慢待,莫怪啊,再來??!

        一直送出巷口。

        各地下放的人回各地過了下放后的頭一個春節(jié),開春再在場里出現(xiàn)的時候有了許多變化。最明顯的是三隊的陳青和二隊的珠兒肚子先后出了懷。

        珠兒挺著肚子,嘻嘻哈哈,大搖大擺,生怕別人不曉得她懷了孕。

        書呆子郭貓兒動不動就蹲下來耳朵貼著珠兒的肚子聽里面的響動。

        陳青低著頭,佝著腰,一臉苦相,不管怎樣把腰捆得一緊再緊,還是無法阻止它的一粗再粗。

        大偉被請到場部。又干又瘦、說話行事都像男人的桂書記和顏悅色地用聽得盡可能舒服的口氣,跟大偉談話:

        本來我該去農科所看你的,考慮那兒講話不方便,這才勞煩你跑一趟……首長把你放在我們場里鍛煉,是對我們最大的關懷和信任,也是最大的鼓勵和鞭策……

        桂書記,有啥話你直說吧。

        大偉受不了桂書記的語重心長。

        就是……就是……

        桂書記字斟句酌:

        首長給場里來電話了,希望你……回省里去……

        就這事?那你為難什么?我走不就行了嗎,立馬動身。

        也莫那么急,場里總要辦桌酒,給你餞個行。

        盡管郭貓兒守口如瓶,但大偉和陳青的私情,早就是場里廣大干群的下飯菜。他老婆去他老子那里大哭了一場,他老子把電話打到場里,把他好一通訓斥,讓他滾回省廳去。當初趕他下基層是為了豐富他的資歷,沒想到他給自己弄了一身屎。

        大偉走得匆忙,甚至想不起讓人給陳青帶句話。

        陳青太慘了。

        晚上躺在床上,珠兒對郭貓兒說:

        要不要去看看她。

        郭貓兒不吱聲。

        在食堂打飯碰見陳青,郭貓兒說過:珠兒讓我請你去家里吃飯。陳青凄然一笑:不了,替我謝謝她。

        你想去就去,我不會吃醋。

        珠兒抓住郭貓兒撫摸自己大肚子的手。

        還是你去,給她送點吃的。

        郭貓兒在黑暗中咕嚕。

        這才是男人。

        珠兒用力親了郭貓兒一口:

        可惜陳青沒有福氣。

        八月,棉花盛開,棉花林雪白一片。正摘花的珠兒大叫了一聲“郭貓兒”就仰面倒下。等郭貓兒趕到的時候,一個老巴嫂已經幫珠兒咬斷了臍帶。女兒正“哇哇”地喊叫得鬧熱。

        郭貓兒,我給你生小貓兒了!

        躺在地上的珠兒嘻嘻哈哈,滿臉汗水,滿臉勝利的喜悅。

        不是小貓兒,是小珠兒!叫郭小珠!

        郭貓兒雙手托著女兒,高興得腳骨子發(fā)抖。

        不曉得為什么,陳青的兒子比珠兒的女兒晚出來一個月。半夜里忽然發(fā)動了,同屋的人大呼小叫,把她送到場部醫(yī)院。醫(yī)生護士準備好的時候,她已經昏過去了。

        難產。大出血。

        掙扎著生出了兒子,陳青丟了半條命。

        那個胖大小子成了一個極大的麻煩:搶救中的陳青沒有氣力說話,只能無聲地流淚。三隊隊長一面找來幾個正在奶伢子的老巴嫂把伢子先抱去幾天,一面去場部報告。去省里招工的場辦梅主任給陳青老子的學校掛了個長途,學校把他找去接電話。他說了聲“混賬東西”,接著趕緊補了一句“不是說你”,就放落了電話。

        一起下鄉(xiāng)的一幫同學圍著陳青的病床一籌莫展。不知為什么都看定了郭貓兒。只有他成了家,老婆正在坐月子。

        郭貓兒緊咬的嘴唇忽然松開:

        我去找珠兒。

        珠兒說:

        還等什么?快抱來。

        伺候珠兒的媽兒在一邊急得跳腳:

        就是就是。一個是養(yǎng),一窩也是養(yǎng)。

        不住口地嘟囔,不停地提起衣角抹眼淚:

        有過啊,造孽啊,他老子!

        …………

        滿六十歲,郭貓兒在江洲中學校長任上退休。珠兒一直在二隊種棉花。女兒郭小珠在江洲中學讀完高中,考上市師專,畢業(yè)后留校,也是教書。結婚后就住在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里。郭貓兒和珠兒的老人先后過世。

        郭貓兒過六十歲生日的那天,陳小青在越洋電話里說:

        現(xiàn)在你們總可以來我這里了吧?

        之前,他們總是離不開:不想辭職,老人在世,理由都很硬扎。

        陳青是在醫(yī)院里突然消失的。她消失得很決絕,一個字也沒有留下。什么時辰走的,怎樣走的,去了哪里,一點線索也沒有。唯一的可能是投江了。但場里派人沿江尋了好久,始終不見蹤跡。

        “陳小青”這名字是珠兒起的。他塊頭大,但眉眼跟陳青不走二樣。郭貓兒默認。高中畢業(yè),陳小青直接考上了國外一所有獎學金的大學,之后在那里成家立業(yè)。太太是當?shù)厝A人,祖上好幾代前就去了那里,是個大家族。盼望公婆早日過去養(yǎng)老,也歡迎小姑子一家。

        郭貓兒對珠兒說:

        小珠一大家子,走不開的。我陪他們。你去開洋葷吧。

        這么好的事,郭貓兒躲什么?種了大半輩子棉花的珠兒伸手摘下郭貓兒那副鏡片像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盯住他的眼睛,疑疑惑惑地捉摸了半天,忽然想到:看見陳小青,郭貓兒會想起大偉。

        呆子死呆子,你一輩子都躲不掉那個打球的?。∧氵@叫差勁,曉得啵?

        珠兒嘻嘻哈哈,揪住郭貓兒的兩只耳朵直搖晃。

        引 弟

        洲上的時間,染著農作物的顏色。眼下,是菜籽花兒黃的時節(jié)。

        江洲就像浮在長江江心的一大朵黃花。

        驚蟄的蟲子從看不見的地方爬出來,飛起來了。夜里貓亂竄,慘叫,吵得人睏不著。日里江灘上的母牛正悶頭啃草,一頭騷牯忽然前腳跳起老高從后面撲到它背上,后蹄子在灘上刨出一溜深溝。蝴蝶、蜂子人前人后追著亂撞。日頭曬得身上熱烘烘、麻酥酥的,喝了酒樣的迷糊。到處絲絲作癢,又不曉得該抓哪里??傁朐谀睦锼烂蛞蝗蚴嵌逡荒_。一種沒來由的念頭,說不清,又趕不走。

        菜籽花開黃蹦蹦,

        女兒想得人要瘋。

        ……

        鐘國寶扯起喉嚨吼叫。女人們不接嘴,只罵:死騷牯!罵過就嘻笑。他就更得味兒。棉花地上,入冬前種的菜籽已經齊腰高。歇坡的時候,女人就地坐下做針線,鐘國寶鬼頭鬼腦地彎下腰,從菜籽林里鉆過去,在女人身上捏一把。被捏的女人大呼小叫,一群女人撂下針線圍過去,捉手的捉手,捉腳的捉腳,把他拖出菜籽林,齊聲發(fā)喊“一、二、三”,丟進地頭的水溝,看見泥水濺起,鐘國寶在溝里亂爬,笑得前仰后合。鐘國寶從溝里爬起,一臉一身爛泥,也笑得喘不過氣,像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鐘國寶打小流里流氣,從小學到中學,老是偷看女廁所,偷看女老師洗澡,罰站,挨批,記過,都改不了,家里只好讓他退學,免得丟人現(xiàn)眼。他不在乎。母舅早年被挑選到省里當干部,而今夾大皮包坐小轎子車,每次回洲上探親,場里大小領導都要搶著擺酒。他遲早也是要到省里去的。他因此從來就是一副城里人做派:頭發(fā)像雞窩——城里叫爆炸頭,褲子像掃帚——城里叫喇叭褲,一口“洲普”——洲上人的普通話,把自己看得很了不得,覺得自己在洲上是天字第一號的俏郎,沒有哪個妹子他纏不上的:

        十個妹子九個肯,

        怕只怕你嘴不穩(wěn)。

        花開引得俏郎來,

        肯是肯來要你纏。

        蟲咬梨子心里啃。

        那你捏一把沈引弟試試。

        有人挑唆。

        引弟我不怕。我怕她老子。

        鐘國寶嘴硬。

        還是怕。

        眾人哄笑。

        引弟還沒有說人家,男男女女打情罵俏,她不遠不近地在一邊勾頭繡花,一邊細聲細氣地哼:

        女兒無事坐高臺,

        高臺下面長油菜。

        風不吹來枝不搖,

        雨不灑來花不擺。

        姐不風流郎不來。

        ……

        引弟是總場沈會計的獨生女,生成戲臺上的花旦樣。都說,沈會計兩口子舍不得女兒嫁人。他們哪里曉得,兩口子一肚子苦水。

        沈會計是二隊老職工中最有出息的人。從隊會計到分場會計到總場會計,一路上坡,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搞得他原來的名字大家都不記得了。他人長得周正,田字臉,眉清目秀,皮色又白,小分頭一絲不亂,身上粘上一點灰土馬上要拍個一干二凈,說話走路,比縣里下來的大干部還像大干部。在場里的中學畢業(yè)回到二隊,接替病重的老子當會計。他做的賬目也跟他人一樣一清二楚,比他只讀過年把私塾的老子強多了。

        總場會計就是吃商品糧、按月拿工資的國家干部了,跟洲巴佬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沈會計是極要面子的人,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當國家干部是光宗耀祖的事,自然是珍惜。去總場正式上班之前,特地去市里置辦了一身簇新的灰藍中山裝,買了一個塑料公文包、一雙黑色豬皮鞋,小分頭也吹了風,抹了油。返回時,班船的船工有認得他的,問:沈會計變了個人啊,是要做新郎了么?他笑而不答,找到自己的座位,把公文包抱在胸前,端端正正坐下。

        這一年,沈會計雙喜臨門:當了國家干部,女兒引弟出生。

        總場會計一直當?shù)煤芊€(wěn)當,當?shù)迷骄迷接匈Y格。只是著急引弟老也沒有引個弟來。眼見得到了要說人家的年紀,沈會計不得不死了心。一想到引弟哪天一旦嫁出去,自己跟里頭人就成了兩個孤老,心下就辣痛。跟里頭人商量:找個倒插門女婿。引弟在洲上不是獨一流也是一流之一,不愁沒有人上門。

        提親的人接索兒來,只是總也不能稱心如意。沈會計的意思:一、吃農業(yè)糧的一律不考慮,起碼要是國家干部;二、人要長得體面,起碼要配得上引弟;三、人品要好,起碼要保證引弟不受欺負。

        也是沈家從來規(guī)矩本分修來的福氣,那個人沒有幾久就出現(xiàn)了??h里分配來一個復員軍人蔣忠誠,到場辦當干事,二十三四,高大精壯,濃眉大眼,儀表堂堂。一身洗白了的軍服總是繃得筆挺,領口的扣子總是扣得鐵緊,襯衫領子看不到一點油膩。每天早早進了辦公室,就挽起袖子掃掃抹抹,一個犄角旮旯都不放過,把到處搞得锃光瓦亮。

        沈會計上緊跟場辦的梅主任打聽。蔣忠誠還真是單身,老家就在江對過的南邊,兄弟姊妹早已成家,娘老子都過世了。

        梅主任說:我看也要得,我給你們保媒。

        沈會計的田字臉花一樣綻放開來,一連聲拜托拜托,只差沒有磕頭作揖。

        蔣忠誠不久就上了沈家的門。他帶來了自己全部值錢的家當:部隊津貼的存折,一直不舍得穿的新軍服,一個擦得跟鏡子樣亮的炮彈殼做的花瓶,一個鮮紅塑料皮的筆記本,一面連隊獎給他的小錦旗。

        引弟躲在自己房里,不管娘老子怎么喊,死人也不肯出來。

        蔣忠誠立正站在堂屋中間,臉白一陣紅一陣,憋得喘不過氣,好半天囁嚅說:沈會計,沈姨,我先走了,下回再來。轉身大步跨出門檻。

        沈會計兩口子推開女兒房門,看見女兒勾頭坐在床上。

        人你看到了?要不要得?

        引弟的頭越勾越低,死不作聲。

        要不要得你說句話呀!

        沈姨急了。

        我來。

        沈會計心里有數(shù):

        我回頭去場里跟他說,你看他不上。

        不!

        引弟猛然抬頭,一臉通紅。

        住在引弟隔壁的孫小云跑過來,一把拉起引弟的手:

        這下好了!我妹子唱不成“姐不風流郎不來”了。

        二隊城里下放人員的宿舍一長排平房住了二十幾號人,先前除了畜生的哼叫就幾乎沒有聲息的屋場從此失去了平靜。

        洲上人喊自己“洲巴佬”,喊城里人“下放人員”。這幫從省城和市里下來的下放人員,沒有幾根正料,不是家里成分高,就是自己下三濫,政府安了個“支援農業(yè)第一線”的好聽名頭,把他們當作垃圾掃到鄉(xiāng)下。下了鄉(xiāng),他們哪里就安生了?五顏六色,奇形怪狀,南腔北調,嘰嘰喳喳,打打結結,雞飛狗跳。男的手腳總也不老實,大白天,人面前,摟著女的就啃,啃得女的身子亂扭,嘰嘰嘎嘎亂笑;女的衣服總也穿不正,不是遮不完奶就是遮不完肚子,一條白肉晃眼,讓你想看又不敢看。宿舍的房門如同虛設,夜里燈一熄,單人床的帳子里就嘰嘰嘎嘎亂響,也搞不清是誰上了誰的床。一堆干柴烈火離了娘老子的管束,燒得烏煙瘴氣。

        老職工里,上了年紀的搖頭嘖嘴:做過了!不準自家的兒女接近他們。年輕的新鮮好奇,偷偷學壞。

        其實下放的人里頭也有規(guī)矩的,孫小云就是一個。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在市里閑了兩年給街道上動員到農場來了。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在市里上大專。平時在集體宿舍,她能躲就躲,實在不得安生,就去找引弟。

        引弟不出工的時候都窩在屋里。她的臉盤子像滿月,老是側著。別人不注意,她的眼睛滴溜溜轉,別人一看她,馬上就落下上眼皮子。孫小云跟她天生有緣,沒有幾天兩姐妹就好得跟一個人一樣。晚上收工,引弟常常拉著孫小云去她家過夜。沈會計兩口子也覺得孫小云這街上女兒不錯,蠻順眼,還斯文,看引弟跟她那么好,就說,你干脆來家里住吧。

        沈會計成家的時候,娘老子把積攢了多年的木頭、磚瓦給他們做了新屋。打算多子多孫的,明三暗六:堂屋和兩邊的廂房各是前后兩間。而今,廂房前面的兩間,一邊住著他們兩口子,一邊住著引弟,后面的兩間一直空著,里面的床和桌椅都是現(xiàn)成的。

        孫小云住了引弟后面一間。

        多了個人,屋里鬧熱多了。兩姐妹沒事就關在房里,不時響起咯咯大笑。

        引弟手巧,花繡得好,從頭到腳,衣領衣襟、褲腰褲腳、鞋面鞋墊,凡是看見別個繡了花的地方,她一點不落下。五顏六色的絲線繡出喜鵲探梅、蝴蝶雙飛、鴛鴦戲水……把孫小云看得眼花繚亂,羨慕得不得了,一有空就跟著引弟飛針走線。

        孫小云一邊學繡花,一邊聽引弟唱歌:

        一恨我的命啰,

        命中不如人啰,

        尋根索子去吊頸啰,

        枉活十八春。

        ……

        洲上的歌子都是很傷感的,聽著就像哭哭啼啼,孫小云笑起來:

        才十八就說“枉活”羞不羞?聽你唱得那么傷心,趕緊嫁呀,蔣忠誠不在等著么。

        引弟說:

        我才不嫁那個死?;铑^,我嫁你。

        你嫁我?我才不要你。我有男人。沒有男人我活不成。

        那我就連你男人一起嫁。

        你瘋了!

        兩個人瘋瘋癲癲笑作一團。

        孫小云還真想男朋友了。那個星期天,她請了假,一早搭班船去城里看他?;貋?,鬼頭鬼腦地拿出一疊復寫紙印出的花樣。

        那些花樣是孫小云男朋友在家里的舊書堆里翻出來的,說古時候的女子出嫁前就是把這些繡在貼肉的布上?;由系哪信窆瘟嗣墓庳i,特別是那個地方一清二楚,各種各樣的親熱看得人心驚肉跳。

        喜歡么?

        孫小云問。

        引弟別過臉,直點頭。

        那就送給你。

        真的?

        當然真的。我就是特意帶給你的。

        引弟滿月樣的臉盤子陡然放光。

        蔣忠誠每天一早就先到沈家來“上班”,把一家人的早飯和沈姨引弟帶去棉花地吃的午飯做好,再回場部食堂吃早餐,然后去場辦上班。吃過夜飯又去沈家做夜飯,飯做好了,就去屋后的菜園拔草澆糞。

        這時候,早已從場部下班回家的沈會計跟平日一樣,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堂的桌子邊上,一根接一根抽煙,跟蔣忠誠一起等著沈姨引弟收工吃夜飯。他每天除了午飯在場部食堂,一早一晚都在家里吃。

        一家人吃完了,蔣忠誠幫著沈姨收拾鍋碗瓢盆,諸事熨帖了,才回場部宿舍睡覺。第二天一切又從頭開始。他在一個荒島當了三年兵,做了三年飯,種了三年菜,后兩年升了班長,現(xiàn)在做這些,跟伢兒過家家一樣。那是一連官兵,這是一家三口,不能比。他心又細,跟天南海北的老兵學了不少廚房手藝,飯菜做得特有味,場部食堂逢年過節(jié)加餐都讓他上手。

        說女婿是半邊之子,蔣忠誠比兒子強多了。沈姨本來是家里最辛苦的:男人是國家干部,沒有做家務的道理,下班回來就端個架子坐著,沈姨給他盛好飯端上桌才抓起筷子。引弟是心頭肉,做飯洗衣沈姨從來不讓她沾手。夜里鉆進被窩,渾身骨頭辣痛,咬緊牙齒不聲張?,F(xiàn)在有了蔣忠誠,沈姨一下覺得享上了八輩子福。

        蔣忠誠來沈家,一心做事,從來不敢正眼看引弟。引弟自然也不好主動跟他搭腔,吃了夜飯跟孫小云兩個關在房里,咿咿呀呀地唱:

        哥是稗子姐是秧,

        哥要連姐趕上趟。

        等到別個來薅草,

        扯起稗子留下秧。

        把哥丟在干岸上。

        ……

        蔣忠誠對歌子沒有反應,在部隊他只喜歡看動槍動炮的電影,對唱歌跳舞的慰問演出沒有興趣。

        沈會計兩口子忍不住私下對他說:你也特忠厚了,不起手動腳,話總可以講的,打連打連,要連的啊。

        蔣忠誠立正說:

        是。

        第二天引弟上早工,等在門口的蔣忠誠輕輕喊:

        引弟同志你等等。

        看看沈姨和孫小云先走了,說:

        飯菜好不好吃,你要多提意見……地里很辛苦,你要多喝水……

        還有么?

        引弟問。

        還有……我們要互相學習,互相幫助……

        還有么?

        還有……沒有了。

        引弟扭頭走了。蔣忠誠看著她的后背發(fā)呆。

        在堂屋吃早飯的沈會計不由笑了:

        這是家里啊,怎么搞得跟當兵一樣。哪天場部放電影,你帶引弟去看。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看過豬走路?有樣學樣也不會么?

        蔣忠誠說:

        是。

        場部放電影那天,收工早些。吃完了夜飯,沈姨對蔣忠誠說:你帶引弟去看電影,這里我來收撿。沈會計從不看電影,點了煙,在中堂坐定,說,是,是,早點去,有位子。

        農場被一圈大壩圍著,屋場在壩里沿壩腳綿延,各家的屋墩高低寬窄不一,夜飯時候,各家門口也常有人走動。蔣忠誠猶豫了一下,大步走到壩上。

        壩上路平,只是人多,都是去場部看電影的。蔣忠誠在前,拉開引弟好幾步,越走越快。引弟看看趕不上,又不好開口叫喊,干脆站住,眼淚一下涌出來,扭頭回家。

        蔣忠誠到了場部的壩頭上才發(fā)現(xiàn)引弟沒有跟上,趕緊回頭。

        引弟坐在自己房里抹眼淚。見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蔣忠誠,沈會計又好氣又好笑,對引弟的房間嚕嚕嘴。

        蔣忠誠推門進去,像根棍子一樣戳在引弟面前:

        引弟同志,是我不對,沒有照顧好你。

        引弟一扭身子:

        哪個是你同志!

        蔣忠誠看著腳尖,等著引弟發(fā)作。

        引弟恨恨地看著蔣忠誠,問:

        你真是死?;铑^???

        不是。

        蔣忠誠看她一眼,又趕緊低頭。

        我是丑鬼么?

        不是。

        不是你為什么怕看?

        我看了,我沒有怕。

        沒有怕為什么勾頭?

        蔣忠誠抬起頭,眼睛卻越過引弟的頭頂,看著她身后掛著的那面連隊獎給他的小錦旗,黃豆大的汗珠子劈面流下。

        引弟撲哧笑了:

        算了,莫遭罪了,回去吧。

        那天下午,日頭火辣,孫小云忽然撂下鋤子,對身邊的引弟說要回屋一趟,飛快跑了,再沒有回來。會計來記工分,引弟說,孫小云說不定來身上了,才走一腳。說完自己就扯腳往家里趕。看孫小云跑走時的慌慌張張,她還真有點為她擔心。

        大白天從來不關的堂屋門被人帶攏,引弟推門進去,又高又闊的堂屋深處,從孫小云房里傳出很奇怪的長一聲短一聲,像是發(fā)狠,又像是哀求。她的心陡然一緊,快步穿過堂屋,一腳踏進孫小云敞開的房門:

        男人和女人的鞋子、襪子、里外衣服,從門口一路散落到床前,一男一女像花樣上的光豬一樣摟作一堆,一點沒有覺察有人進屋。

        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引弟轉身退出,破命往棉花地跑,跑不遠就跑不動了,腳骨子直發(fā)軟。

        夜里跟老娘收工回來,屋里只有老子和蔣忠誠。引弟說,好累,不吃了。進去關了房門。

        孫小云一夜未回。引弟眼睜睜地過了一夜。一個又一個光豬影形在眼面前晃來晃去。

        第二天半上午,孫小云才在棉花地現(xiàn)身。歇坡的時候,她挨著引弟坐下。

        地里的草長瘋了,前腳鋤子響,后腳腳板癢,隊上不準請假。孫小云好久沒有回城,男朋友等不及,也不來封信,曠了課直接竄到場里來了,在場部打聽到二隊的棉花地就在屋后,跑到地頭一眼就看到鋤草的孫小云,含著指頭打了個長長的唿哨。這聲唿哨孫小云馬上就聽到了,她好像一直就在等著這一聲唿哨。

        引弟說:

        后來的事你莫說了。

        你回了屋?

        孫小云臉一下紅了,說:

        我也想他想瘋了。

        夜里他們去了場部招待所。值班的人跟在他們身后:你們沒有結婚證,不能同屋過夜,只能留一個,那個坐坐就走人,走之前不準關門。他們只好出來,在場部后面的菜籽林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她送他上了班船。

        在菜籽林里也做了?

        引弟看著孫小云亂糟糟的頭上盡是黃蹦蹦的菜籽花。

        當然。天當被,地當床,菜籽花兒黃。

        孫小云回味無窮。

        那不跟鐘騷牯一樣么?

        鐘國寶說過他要相好了哪個,一定在菜籽林里跟她浪漫!

        騷牯?你們家蔣忠誠才是騷牯!你也跟他騷一回,莫守著騷牯守活寡。

        孫小云尋引弟開心。

        引弟酸酸說:

        我沒有你命好。

        說著就眼淚巴巴:

        姐姐門前一棵椿,

        椿樹杪上掛明燈。

        別人走路燈有亮,

        我今走路燈不明。

        高燈只照有心人。

        孫小云說:

        這個蔣忠誠也真是的,一點不懂女孩子。

        莫說他了。

        引弟認真說:

        下次姐夫來,莫鉆菜籽林,就來屋里住。

        那怎么要得,你老子不拿刀殺了我們才怪!

        孫小云擔心。

        虧你還是城里人,你不會上半夜跟我睡,下半夜回你房么。

        引弟引弟,看不出你比我還壞!

        孫小云一把抱過引弟,一頓猛親:

        我怎么謝你???要不你也跟姐夫睡,花樣上有的:一龍二鳳。

        說得好聽,到時候莫吃醋。

        兩個人又瘋瘋癲癲笑作一團。鬧完了,引弟幽幽地看著孫小云:

        莫說你,這種事娘老子也幫不了。

        孫小云忽然跳起:

        我有個主意。

        蔣忠誠正趴在桌上看文件,有人敲窗玻璃,是孫小云。他趕緊從辦公室出來:

        找我?

        不找你找哪個?引弟病了,我剛送她回屋。沈會計出差了,沈姨急得沒有法子,讓我來喊你。

        沈會計頭天去縣里開會了,蔣忠誠曉得的。

        回辦公室匆忙交代了一聲,蔣忠誠就沖鋒一樣跑出來。

        孫小云說:

        我還要回棉花地,你趕緊。

        場部就在二隊的范圍里,跑起來沒有幾步路,蔣忠誠卻覺得天高地遠,像是總也跑不到頭。

        總算看到沈家的屋門了,蔣忠誠從壩頭上飛奔而下,猛推合上的屋門,差點栽了一跤——門里沒有上栓。屋里安靜得逼人,隱隱聽到引弟房里的聲息。蔣忠誠放平了腳步,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房門,感覺到房門也沒有上栓,不敢亂動,問:

        沈姨,引弟在么?

        進來。

        是引弟有氣無力的聲音。

        蔣忠誠一下推開門,憨了:

        沒有沈姨,只有引弟。

        引弟一只手支著臉,歪靠在床上,只系了個紅肚兜。

        蔣忠誠眼睛發(fā)黑,金星亂冒。終于鎮(zhèn)定下來,看清了,那個肚兜是他送的那面小錦旗,旗上的“獎”字沒有了,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圖案。

        引弟兩只眼睛燈一樣盯著他,閃閃發(fā)亮。

        你病了?

        蔣忠誠喉嚨干得像火燒一樣。

        都快病死了。

        怎么不去醫(yī)院?

        醫(yī)院治不了。

        那是什么???

        菜籽花病。

        引弟……

        蔣忠誠聽見自己的腦殼“轟轟”響。

        過來。

        引弟不容遲疑。

        不可……以的……引弟……我們沒有圓房……

        現(xiàn)在就圓房。

        我……我們……沒有……辦、辦酒……

        蔣忠誠一邊結結巴巴,一邊后退,退出房門,退出大門,毒辣的日頭下,身子像要爆炸。

        那夜,孫小云像抱細伢子一樣把不停抽搐的引弟抱在懷里,不住嘴地對著耳朵哄她??焯炝恋臅r候,引弟像是睡著了,身體卻火燒一樣滾燙起來。

        要不要告訴沈姨?

        孫小云慌了。

        不要。

        引弟硬撐著坐起。

        你要去哪里?

        上工。

        之后的日子風平浪靜,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蔣忠誠照樣每天一早一晚過來“上班”,諸事熨帖了就回場部。只是見到引弟就像做了虧心事,眼睛躲躲閃閃,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非說不可,也是引弟同志如何如何,比同事還生疏。引弟反而比先前隨便多了,蔣忠誠跟她說話,她就大大方方地回答。蔣忠誠不說話,她就開口喊他,讓他不消那么勤快,坐下來歇口氣,給大家講講海島的故事,那個島是不是跟仙島一個樣?

        沈會計兩口子看著一家人和和睦睦,很舒心,瞇著的笑眼在女兒女婿臉上脧來脧去,心里說不出的得味兒。一面上緊擇吉日給他們圓房。

        但孫小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頭,私下里問引弟:

        你真的不恨他了?

        不恨。

        引弟勾著頭,手上針線不停:

        連姐連到四月天,

        沒脫衣服跟姐眠。

        篷上困覺打一轉,

        風吹荷葉遮半邊,

        這是有情沒有緣。

        不恨就好。蔣忠誠是個好男人。你們有情有緣。

        引弟彎下腰,吃吃地笑。

        孫小云從來沒有見她這么笑過:

        死妹子,是不是好上了?

        引弟點點頭,臉上放光。

        孫小云想起來,曉得蔣忠誠臉皮子薄,引弟后來去場部看電影都跟著她。那回引弟中間走開了好久?;貋硐窈榷嗔司?,暈乎乎的,向來扎得油光水滑的辮子散了,扣得絲風不透的頸上和腋下的扣襻子也開了,臉上也是這樣放著光,坐下來,軟綿綿地摟住她。

        去蔣忠誠屋里了?

        引弟不答,只憨笑。

        看不出,老實巴交的蔣忠誠竟是個悶騷,賊膽也忒大了,場部放電影這么多人,他都不管不顧。

        這就好了。蔣忠誠到底不是死?;铑^。

        孫小云吁了口氣,為引弟高興。

        引弟從此唱的盡是葷歌子:

        捏姐一把姐一扭,

        姐罵哥哥輕骨頭。

        捏姐莫在人前捏,

        人前捏姐假風流。

        你不知羞我知羞。

        夜里收工回來,三口兩口扒完了飯,蔣忠誠前腳出門,她后腳就跟了出去。孫小云在食堂吃了夜飯過來,總要等到半夜才見她回屋,衣衫總是亂亂的,第二天早上還看見她頭發(fā)上的菜籽花。上工的路上孫小云咬她耳朵:

        場部宿舍上好的,你們也去鉆菜籽林?

        天當被,地當床,菜籽花兒黃。

        引弟眉眼里蕩漾的盡是女人的風情和幸福。

        割菜籽的日子到了。無邊的菜籽黃零零落落。

        洲上火一樣的熱天開始了。

        最早是孫小云,接著是沈姨,發(fā)現(xiàn)了引弟的異常:泛酸,饞嘴,懶起。有時候半夜摸回來,房里的燈一直亮著,孫小云偶然在引弟床頭看到一疊細伢子衣褲,都細心繡了花。

        沈姨告訴沈會計,沈會計心里歡喜,臉上板著:

        怎么搞的,兩個憨包伢兒,就等不得圓房么。不圓房就有了,臉皮往哪擱?

        沈姨說:

        天天在一個屋檐下挨挨擦擦,哪有不上火的。那時候你不也是叫花子燒粑等不得熱么。

        第二天上班,沈會計把蔣忠誠喊到一個背靜地方,問他打算何時圓房,蔣忠誠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最早也要到明年菜籽花黃,因為他老子過世到那時才出三年。

        南邊和洲上一樣的規(guī)矩:老人過世,守孝三年,兒女不能辦喜事。

        沈會計的臉一下煞白:

        你早曉得這些,做什么不小心?

        小心什么?

        你問我,你自己心里沒有數(shù)么?

        我真不曉得。

        蔣忠誠疑疑惑惑。

        引弟都要出懷了,還說你不曉得?

        輪到蔣忠誠的臉一下煞白:

        沈會計,我……我連引弟的手指頭都沒有碰過。

        蔣忠誠的嘴唇打擺子一樣瑟瑟直抖。

        沈會計的眉毛一下立起:

        真的?

        我何時說過假話?

        沈會計全身像風箱一樣響起來,氣越出越粗。一把推開蔣忠誠,直奔場部后面的棉花地,找到引弟,當眾問:

        說,肚子里是哪個的雜種?

        引弟勾著頭,死人不作聲。

        四周辦喪事一樣靜默。二隊人從來沒有見到過比縣里的大干部還像大干部的沈會計這樣發(fā)惡。

        沈會計奪過身邊一個人的鋤子:

        你開不開口?不開口我一鋤子捫死你!

        嚇得緊挨引弟站著的孫小云渾身一震。

        除了引弟,哪個也沒有想到,從人群里走出來,擋到引弟前面的,是頂著雞窩頭、穿著掃帚褲的鐘國寶:

        爸。

        沈會計像是大晴天突然遭了雷劈,滾圓的眼睛越睜越大,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醒來的時候,沈會計躺在場部醫(yī)院的病床上。不管眾人怎樣勸,不管沈姨怎樣求情,他只有一句話:

        從今天起,不準引弟再進屋門。

        孫小云把引弟帶到集體宿舍,兩個人擠一張床。

        鐘家很快就來接新娘子了。

        引弟出嫁不到一個月,鐘國寶帶著她去了省城。母舅安排鐘國寶進了一個省級單位的車隊,引弟做了家屬工。第二年菜籽花黃的時候,小夫妻抱著沈會計的外孫回到洲上。沈會計依舊不準進門,也不準沈姨去看他們。

        一家人團圓是在沈會計退休之后。沈會計多年的心口疼總也不好,鐘國寶派車把他接到省城住院,后來二老就留在女婿家里。那時候,鐘國寶是一家有規(guī)模的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孫小云和她男人——就是那個跟孫小云在菜籽林“天當被,地當床,菜籽花兒黃”里過夜的大學生,都在他公司當高管。

        引弟跟鐘國寶結婚后,蔣忠誠向上級打報告要求調回了南邊老家。因為老是結婚離婚,影響了提拔,到頭就是個副鄉(xiāng)長。

        把引弟趕出家門后,沈會計退了蔣忠誠的彩禮:部隊津貼的存折,一直不舍得穿的新軍服,一個擦得跟鏡子樣亮的炮彈殼做的花瓶,一個鮮紅塑料皮的筆記本,以及連隊獎給他的小錦旗。上面,引弟拆了“獎”字繡上去的春宮讓沈會計看得好一陣咬牙切齒,對蔣忠誠說:

        伢兒,對你不住,我枉為人父。

        潸然淚下。

        那面小錦旗蔣忠誠一直留著,沒事就拿出來,看著發(fā)呆。

        即便鐘國寶帶著引弟去了省城,當初到底是哪個搞大了總場沈會計寶貝女兒的肚子也一直是洲上人嚼蛆的一個話題。二隊沒事就寫寫畫畫的雞矢記錄了主要的三種說法:

        一、 蔣忠誠。莫看他死?;铑^不作聲,傾頭雞單吃谷頭米。哪有眼睜睜看著一碗熱飯放冷了不吃的?有時候表面上最正經的人實際最假。

        二、 孫小云的男人。有段日子他來洲上來得很勤,來了就住在沈家屋里。孫小云跟引弟好得像是一個人,未必不會唱一出唱本里的《姐妹侍夫》。

        三、 鐘國寶。哪只貓兒不偷腥,哪家女兒不懷春?男人不壞女人不愛,說不定沈引弟偏就喜歡鐘國寶這樣的騷牯。最后的結果就是證明。

        各種說法都說得活靈活現(xiàn),有鼻子有眼,說的人就像自己當時就在邊上。不同的說法爭得不可開交,有味不過。特別是到了菜籽花兒黃、心里總有些蠢動的時節(jié)。

        責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陳世旭,當代作家,上世紀80年代寫作至今。著有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隨筆多部。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等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及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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