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哲
(接上期)
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目前藏中國器物約一萬八千余件,同大英博物館一樣,也以陶瓷最多最精。(馬丁·羅特《序言》,呂章申編《海外藏中國古代文物精粹·英國國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卷》,安徽美術出版社,二〇一四年)藏品來源包括博物館購買,以及藏家、藝術品商販不間斷地捐贈。
一八五七年正式建成的南肯辛頓博物館(South Kensington Museum)是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的前身。與大英博物館不同的是,南肯辛頓博物館開辦的主旨是收藏優(yōu)良的藝術品而非古物。因此在其成立之初的十年中,中國工藝品藏品多為十八世紀的物件。(柯玫瑰《中國外銷瓷》,上海書畫出版社,二〇一四年,頁一九)
一八八二年二月,南肯辛頓博物館支出五百鎊請居住在中國的史蒂芬·布紹爾(Stephen W.Bushell,一八四四年~一九〇八年)代購「造工優(yōu)良的物品」,一年后獲得各門類的藏品共二百五十三件(組),其中不乏官窯、哥窯、鈞窯等精品瓷器,甚至還買到了宮廷舊藏(一件有底款的清乾隆官窯茶葉末釉長頸瓶)—推測很可能是二十余年前因鴉片戰(zhàn)爭從圓明園流散出來的。(劉明倩《從絲綢到瓷器——英國收藏家和博物館的故事》,上海辭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頁四八)布紹爾是英國駐北京使館的專業(yè)醫(yī)生,在京城居住了三十年,精通中文,還翻譯了《陶說》(由清乾隆年間的進士朱琰所撰寫,是首部綜合整理、記述中國陶瓷史的作品,在海內外影響廣泛)。一八九八年,在布紹爾退休前,他被英國教育部委任撰寫了《中國藝術》(Chinese Art),其中記錄了一件布紹爾自認為是「汝窯觀音尊」的藏品,但如今據(jù)圖片來看這不過是一件仿出土墓葬品的贗品(劉明倩《中國文物和英國國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呂章申編《海外藏中國古代文物精粹·英國國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卷》,安徽美術出版社,二〇一四年,頁五),而這也印證了十九世紀末在中國宮廷文物還沒有大量外流之前,西方收藏家對「汝窯」這一御用品接觸了解甚少的事實。
一八九九年,南肯辛頓博物館正式更名為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一九〇九年,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得到了喬治·素廷(George Salting,一八三五年~一九〇九年)的四千五百件遺贈,其中中國藝術品約占其遺贈的三分之一。斐西瓦爾·大維德爵士也隨即與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建立了重要關系:通過一位老藏家引薦,捐獻了三件中國瓷器,開啟了博物館捐助人的生涯。(當時的英國藏家必須通過捐款和捐物來培養(yǎng)與博物館的關系,以獲取博物館的相關信息)
喬治·尤莫霍浦路斯(George Eumorfopoulos一八六三年~一九三九年)本是希臘裔造船業(yè)大亨,曾任東方陶瓷學會主席,不幸受一九二九年華爾街股市影響陷入財務危機,只得在一九三四年提出將自己大部分藏品以約市價四分之一的價格出讓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和大英博物館。(Helen Long,The Unobtrusive Collector,The Antique Collector,1991,p.88-91)一九三五年,傅振倫先生赴倫敦參加中國藝術展,返回中國前受尤莫霍浦路斯夫妻邀請共進午餐,并參觀其私藏,見到了汝窯瓷器。(傅振倫《倫敦中國藝展始末·十一》,《紫禁城》,二〇一四年第十一期,頁一五〇)最終,尤莫霍浦路斯的大部分私藏被大英博物館、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于一九三六年正式完成收購并入藏,其中兩件帶乾隆皇帝御題詩的汝窯盤(編號1936,1012.150;1936,1012.178)均入藏大英博物館。在他去世后,最后一批遺物先后于一九四〇年、一九四四年拍賣,現(xiàn)存大英九十五號展廳一只鑲銅扣汝窯圓頸瓶(編號PDF.61)就是一九四〇年倫敦蘇富比拍賣時被大維德爵士買走,后來一直存于大維德基金會。(Yorke Hardy,Ex Eumorfopoulos Collection,Catalogue,Vol.VI,No.E368,1953,p.75)除了收藏與捐贈,尤莫霍浦路斯氏曾于一九二三年發(fā)表過關于汝窯的文章,臆測「汝窯即影青」。(George Eumorfopoulos,Ying-Ching,Ju and Ch’ai Yao,T.O.C.S II,1922-1923,p.24-38)由此可見,因為當時缺乏考古實證,從布紹爾醫(yī)生的誤判到尤莫霍浦路斯以及其他學者的論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的英國收藏界存在著各種對汝窯的粗淺認知及誤判。(Hetherington A.L.,The Early Ceramic wares of China,London:Benn,1922,p.69-70;Hobson R.L.,The Catalogue of the George Eumorfopoulus Collection of Chinese,Korean and Persian pottery and porcelain,London:Benn,vol II,1926,p.3-5)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亞洲經濟繁榮發(fā)展,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于一九八七年開放了中國外銷展廳。一九八八年,徐展堂先生(一九四一年~二〇一〇年,香港著名商人、慈善家、藝術文物收藏家)資助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建立中國展廳,并于一九九一年正式開放。本文將要介紹的第三件汝窯茶盞托便是展廳展品之一,并從此一直在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的四十四號廳(即中國展廳)向公眾展示。
這兩件汝窯盤原屬尤莫霍浦路斯的私藏,均帶有乾隆皇帝御題詩。
此件為本文介紹的第三件收藏于英國的汝窯茶盞托。
此件盞托造型與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藏汝窯茶盞托的造型幾乎一樣。
這件汝窯茶盞托與上篇大英博物館所藏兩件汝窯茶盞托的相似之處是:盞托都由上部分碗杯、中間托碟和底部撇口圈足三部分組成,且都是中空的{Rose Kerr(柯玫瑰),Song Dynasty Ceramics,London,V&A Publications,2004,p.30,pic.18a};表面均有冰裂紋,開片稍大的線紋顏色較深。與大英博物館所藏兩件汝窯茶盞托的明顯差別在于:此件盞托的托碟非五瓣花形而是簡約的圓形(與故宮博物院藏一件北宋官窯青釉盞托造型幾乎一樣)。此外,該盞托托碟邊緣較薄的釉層處因再氧化,使得天青釉呈現(xiàn)出一種略偏粉紅的色調。該盞托口緣經琢磨并鑲銅,撇足也因被削而露胎。
這件汝窯茶盞托最特別之處還在其銘款——足內里邊緣處鐫刻「壽成殿」三字款識。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壽成殿」這三個字是在茶盞托燒成后經人為鏨刻上的,字的縫隙里還涂有紅色顏料。上海博物館汪慶正先生從字體判斷認為這三字「近似那個愛好為開封宮殿命名題字的宋徽宗的筆法」。(《中國古陶瓷研究》第七輯,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一年,頁一〇九)據(jù)考證,「壽成殿」可能是南宋孝宗成肅皇后謝氏的居所,刻此銘文的器物當與此宮殿有淵源。(呂成龍、韓倩、徐巍《附:「清淡含蓄」故宮博物院汝窯瓷器展導讀》,《紫禁城》,二〇一五年第十一期,頁三六~頁三八)刻有同樣字樣的存世古器物還有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一件定窯盤(臺北故宮博物院《定窯白瓷特展圖錄》,一九八七年,頁一六);故宮博物院藏一件汝窯盤上亦鏨刻有「壽成殿皇后閣」六字,但未加紅色顏料。
閱讀鏈接
加納爵士給約翰·艾爾斯信件原文節(jié)選
◎“The bowl-stand has been bequeathed to the Museum for more than 7 years……I may mention here that my associations with Museum go back over 40 years,when I used to bring pieces of Chinese blue-and-white to Honey and Leigh Ashton for their opinion.Since then Arthur Lane and,of course,yourself,have always been most helpful.The gift can therefore be regarded as a sign of appreciation to the Museum.”
◎注:信中所言“The bowl-stand”即加納爵士捐贈的汝窯茶盞托,“the Museum”特指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信中還說明了捐贈這件汝窯茶盞托是為了感謝四十年來諸位友人在加納爵士藏品方面(如中國青花瓷)的幫助。這件汝窯茶盞托見證了加納爵士與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之間的情誼。
此件汝窯茶盞托也是哈里·加納爵士的舊藏——目前英國僅存的三件汝窯茶盞托中,竟有兩件為加納爵士所捐贈。此件汝窯茶盞托是一九七〇年由加納爵士贈予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加納爵士在一九七〇年四月十日給朋友約翰·艾爾斯(John Ayers)的信中,感謝在博物館任職的諸位友人這些年來的勉勵及情誼,并以捐贈此件盞托作為謝禮。同時這也是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遠東部入藏的第一件器物,時間比大英博物館入藏加納爵士舊藏另一件汝窯盞托還要早一年。
關于此件汝窯盞托更為傳奇的是,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相關資料顯示,它是哈里·加納爵士以不可思議的低價「撿漏」得來——這件珍貴的汝窯瓷器是從倫敦露天市場(street market)買來的;(同前引柯玫瑰二〇〇四年之文)還有一說是加納爵士在逛英國「賣二手的慈善店」時淘到的。(同前引劉明倩二〇〇八年之文)
這件汝窯茶盞托是否真的經歷過被人舍棄在「露天市場」或「二手慈善店」的沉浮現(xiàn)無法考證,不過這件御用品上明顯留下了經過磕碰并被人修補的痕跡——盞托托碟口緣被磨并鑲有銅扣、撇口足被整體削掉了一截,且至今邊緣還有一些小豁口,豁口上填充了一點「青藍色的合成物」,修補精細。根據(jù)柯玫瑰女士記錄,以上這些修復肯定是一九七〇年此件茶盞進駐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之前就完成了的,而且「這件器物明顯曾被珍視,因為其修補是通過很大的努力完成的」(同前引柯玫瑰二〇〇四年之文)。到底何時、在何處完成修補?謝明良先生認為,兩岸故宮均藏有許多鑲銅扣的傳世宋瓷,這些銅扣多出自清宮造辦處之手。(謝明良《金銀扣陶瓷及其相關問題》,《陶瓷手記:陶瓷史思索和操作的軌跡》,石頭出版,二〇〇八年,頁一七四)而從所呈現(xiàn)的「打磨」、「鑲銅扣(并做舊處理)」、「隨色」等幾個修補的關鍵步驟來看,結合紀東歌在二〇一三年兩岸故宮研討會論述并發(fā)表的《乾隆時期宮廷瓷器修補》(紀東歌《乾隆時期宮廷瓷器修補》,《南方文物》,二〇一四年第四期,頁一三九~頁一四七)來分析,筆者認為這幾個修補特征皆契合清宮造辦處修復舊藏宮廷瓷器的關鍵步驟和方法:此件茶盞很可能先經過玉作,經「好手玉匠」打磨破碎的底足和托碟口緣;接著在銅作「鑲銅扣」并做舊「燒古色」,以起裝飾或延長使用壽命之效;最后再找畫師,在足部邊緣打磨所遺留的小缺口處「找補顏色」——即補上近天青色的填充物。至于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所藏這件汝窯茶盞托到底是否曾為清宮舊藏、修復時間地點到底是不是在清宮造辦處,除前文根據(jù)修復特征和目前學術界修復研究的粗略對比推斷之外,還有待科學研究給予更多的證據(jù)支持。
本文所述三件汝窯茶盞及其所涉及的人物、機構和事件,恰好反映了二十世紀御用及傳世精品文物外流后,英國逐步建立「中國式」鑒賞的過程和其所產生的一系列社會文化影響。汝窯是中國陶瓷藝術的精粹,其含蓄內斂、靜謐的特征下,蘊蓄著無窮的生命力,凝聚著莊嚴、崇高的美,這種美超越了時代和地域,從南宋流傳至清朝,更流向域外到達歐洲,至今被世界所珍視。對美的追尋、對中國陶瓷藝術的純粹鑒賞也是從古至今、從東方到西方無法停止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