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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鳥與茶盞

        2023-06-18 13:43:28王君心
        福建文學(xué)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茶盞林子里白鳥

        ◎王君心

        怎么看,這都是一只普通的茶盞。

        誠然,如果是它最初的樣子——深黑色釉面打底,釉色晶瑩剔透,杯沿呈現(xiàn)出通透的紅棕色,從杯沿到杯底,密布銀白色的短條紋——無疑,這是一只華美而貴重的茶盞,可是,現(xiàn)在的它已經(jīng)“破相”了。

        茶盞內(nèi)外,光滑的釉面上遍布丑陋的裂痕,讓它從身價不凡,一下變得一文不值了。

        奇怪的是,縱使布滿了裂痕,卻一點都不影響這只茶盞盛水的功能,倒進去的茶水絲毫不會滲漏出來。

        誰也說不清,茶盞上的裂痕究竟是怎么造成的,不像是摔的、磕的,倒像是由內(nèi)往外碎裂開來,好像茶盞是一顆心一樣——可這怎么可能呢?

        霖兒知道,這只茶盞絕不普通。

        十年前的一個晚上,霖兒的爺爺從房間里消失了,至今再無音信。當(dāng)時,在他房間的桌面上,就擺著這只茶盞。

        而茶盞也在一夜之間,從光滑無瑕變得遍布裂痕。

        直覺告訴霖兒,這只茶盞和爺爺?shù)氖й櫼欢ㄓ惺裁搓P(guān)聯(lián)。

        十年來,她始終把茶盞帶在身邊,反反復(fù)復(fù)地觀察、猜測、琢磨。她也用這只茶盞盛茶水喝,各種各樣的茶都試過,包括爺爺以前最鐘愛的幾款茶葉,可依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直到有一天……

        發(fā)現(xiàn)茶盞的秘密,完全是一個意外。

        那天,家里的茶葉都喝完了,霖兒便把燒開的清水倒入茶盞。等水微微放涼,她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頓時覺出了異樣。

        明明什么都沒有放,可水里,有異香。

        是一股松木的香氣,朦朧而靜謐,讓人聯(lián)想起有月亮的晚上,月光似輕紗拂過林間,安眠的草木喃喃囈語,散發(fā)出夢幻般的氣息。

        霖兒又試了幾次,都嘗出了異香。茶盞上的銀白色短條紋仿佛茶葉一般,水浸得越久,異香越濃。很多人都說,這些短條紋像兔毛,霖兒卻覺得像從很高的地方俯瞰一片朦朧的林子。

        最讓她感到詫異的是,喝下有異香的水,給她的感覺就像回到了家一樣,有一股暖流從心上漫過,不緊不慢地,把所有的不安、焦慮都撫平了。

        像是一枚小石子投入池中蕩起的漣漪,記憶一點點復(fù)蘇,霖兒越發(fā)覺得,這香味似曾相識。

        她一定在哪兒聞過這香味,也許在夢中,也許在前世。

        這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走在一個朦朧而靜謐的林子里,四下里充滿了在茶盞中聞見的異香?!吧成场保吧成场?,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一陣響動,霖兒抬起頭,看見月光在細(xì)密的林葉間熠熠閃爍,一個朦朧的、純白色的影子一晃而過。

        是一只白鳥。

        霖兒醒來了。

        從那以后,她不再往茶盞中倒茶,只倒清水。聞著異香,她常常夢見那片朦朧而靜謐的林子。夢見的次數(shù)越多,她越覺得林子親切、熟悉,好像它一直就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只是剛剛被喚醒。

        可是,除了做夢,再沒有別的事發(fā)生。霖兒依然沒有找到任何爺爺?shù)嫩欅E。

        就這樣,又過了兩年。

        一天深夜,當(dāng)霖兒又一次用茶盞喝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

        房間周圍忽然變得模糊起來。

        恍惚中,霖兒覺得自己像是來到了一幅水墨畫里,墨色逐漸洇染開來,覆蓋視線,再一眨眼,她已經(jīng)完全置身于黑暗中。不知從哪兒投下的光線映亮了她和眼前的方桌,方桌上,除了爺爺?shù)牟璞K,還有一只形狀和紋樣都很接近的茶盞,在靠近那只茶盞的方桌邊上,坐著一個穿白衣的少年。

        少年看著霖兒,眼神里閃爍著驚異,很顯然,霖兒的出現(xiàn)在他的意料之外。但很快,他就死死盯住了霖兒面前的茶盞,眉頭緊鎖,似是陷入了沉思。

        霖兒掃視一眼周圍,現(xiàn)在是夜間,他們身處一片林間的空地上。邊上有一棟小屋子,從窗口透出的光線映亮了她和少年所在的地方。

        周圍這片林子,就是常在她夢里出現(xiàn)的——她聞到了熟悉的異香。

        “你是誰?”霖兒問少年。

        但少年沒有回答,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茶盞上,自顧自地說道:“你用的是這只茶盞。看來,你是那個人的后代……”

        “你說的是我爺爺?你認(rèn)識他?”霖兒緊追著問,“那你見過他嗎?他失蹤了,在十二年前。我們一直在找他……”

        “是,我認(rèn)識他!”

        少年終于抬起頭來,直視霖兒的眼睛。不知怎么的,霖兒覺得少年的目光和語氣都帶著怨氣。

        “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嗎?”霖兒問,聲音不知不覺低了下來。

        “他就在這里,在這片林子里?!鄙倌昕匆谎壑車牧肿樱^續(xù)說,“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也是你的故鄉(xiāng)?!?/p>

        “我來告訴你發(fā)生了什么吧……”

        一片靜謐中,少年開始了講述。

        這個地方,叫作白鳥鎮(zhèn)。

        鎮(zhèn)上的每一戶人家,都會燒制茶盞。

        白鳥鎮(zhèn)的人們燒出的茶盞很特別——深黑色的釉面上,布滿了金色或銀白色的短條紋,從上往下看,就像從高處俯瞰一片朦朧的林子。鎮(zhèn)上的老人說,這是因為白鳥鎮(zhèn)的發(fā)源地在山林里,人們把山林深深放在了心底,惦念著它的養(yǎng)育之恩,所以燒出來的茶盞才會浮現(xiàn)出林子的紋樣。

        帶有林子紋樣的茶盞,就是白鳥鎮(zhèn)的象征。

        白鳥鎮(zhèn)的生活平和而安逸,然而,它所在的位置實在太偏僻、太閉塞了。尤其對年輕人來說,這里的生活過于平淡,每一天都一模一樣,沒有意外、沒有新鮮感,也就沒有期待、沒有了動力。這樣一來,一些人不由得向往起外面的世界,想出去闖蕩闖蕩。

        為了照應(yīng)每一個族人,也為了守住白鳥鎮(zhèn)的秘密,人們互相約定,出去的每一個人,都隨身帶著一個白鳥鎮(zhèn)的茶盞。

        這茶盞可不是普通的茶盞。

        當(dāng)想念親人、想念家鄉(xiāng)的時候,就在茶盞中斟滿清水,清水會慢慢地變成白鳥鎮(zhèn)的松針茶,給在外的人們帶去家鄉(xiāng)的味道。(原來那是松針茶,霖兒想)但是,一旦茶盞遺失,或被出手賣掉,茶盞的主人就將失去一切和白鳥鎮(zhèn)有關(guān)的記憶,遺忘自己的出身,遺忘自己的故鄉(xiāng)。

        你爺爺就是這樣。

        他把茶盞賣掉了——換來了一筆錢,作為他做生意的本金。很快,他開始在商場發(fā)跡,賺了一大筆錢,成為富商。

        本來,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誰能想到,機緣巧合下,你爺爺賣掉的茶盞幾經(jīng)波折,又回到了他手中。

        這時候,他已經(jīng)忘記了和白鳥鎮(zhèn)有關(guān)的一切,自然沒有認(rèn)出茶盞。他只是覺得這個茶盞挺別致的,值得把玩、收藏,就掏錢買下了它。

        很偶然地,你爺爺發(fā)現(xiàn)了茶盞的秘密——倒入其中的清水會變成松針茶。喝過一次松針茶后,隨著家鄉(xiāng)的味道在心中復(fù)蘇,他開始回憶起和白鳥鎮(zhèn)有關(guān)的事。

        其實,那些遺失或主動舍棄了茶盞的人,仍然有機會回到白鳥鎮(zhèn)。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心里想到白鳥鎮(zhèn)一千次。

        第一千次想到白鳥鎮(zhèn),他們就會來到這里,由我來接待他們。

        幾十年來,我接待了數(shù)十個重新歸來的人,幾乎每一個人都心懷感激。所以我萬萬不會想到,你爺爺會做出那么丑惡的事。

        那天,為了幫助他回憶起更多往事,我?guī)麉⒂^了燒制茶盞的作坊。當(dāng)看到架子上一排排華美貴重的茶盞,他居然,居然動了心思,從背后偷襲我,要偷走茶盞!

        他當(dāng)然沒有得逞,也不可能得逞!

        他還沒有恢復(fù)全部的記憶,所以,他忘了白鳥鎮(zhèn)最大的秘密——傷害同族之人,將在同一時間化為原形,重新變回一只白鳥!

        現(xiàn)在,他就在這片林子里。

        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你是他的孫女,也是我們的族人。所以,你在喝了松針茶后,回憶起故鄉(xiāng)的味道,在心中想到白鳥鎮(zhèn)一千次,也會來到這里。”

        少年說完,用冰冷冷的目光看著霖兒,仿佛在說:即使是這樣,你也要找你爺爺嗎?

        “他是為了救我……”霖兒低下頭說。

        “十二年前,我得了一種怪病,一直發(fā)低燒,左腿也變得使不上力,沒法走路了。要治療我的病,需要很多很多錢,可那時候,爺爺剛遭到合作伙伴的背叛,被掏空了家底,房子也賣掉了,什么錢都拿不出來。他向朋友們求助,可沒有人幫助他……

        “他一定是擔(dān)心,如果向你求助,你拒絕他之后,要是起了防備之心,他就更沒有可能……他一定是太心急了,急糊涂了,才會做出這種事。

        “爺爺忘記了家鄉(xiāng),傷害同族之人,是犯了大錯,可他也是為了家人。我作為家人,怎么能放棄他!”

        霖兒向少年懇求道:“你們也是他的家人,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少年沒有作聲。

        良久,他嘆一口氣,說:“那就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可以進到林子里去,只要你能找到你爺爺,你們就可以一起回去?!?/p>

        “謝謝!”

        “你要先吃下這個?!鄙倌赀f過來一個松子,“吃下它,你也會變成一只白鳥。你不能以人類的形態(tài)進到林子里,白鳥見到你只會害怕,包括你爺爺?!?/p>

        霖兒盯著松子,猶豫了片刻,還是下定決心,接過來,吞了下去。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在風(fēng)里融化了,化成了一陣虛無縹緲的煙霧。但很快,她就找到了翅膀的感覺。試著揮動翅膀,她飛了起來,落在方桌上,看到身上的白色羽毛和兩只鳥類的爪子,這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貌:一只白色的鳥兒。

        她沖少年叫喚一聲,向林中飛去。

        林子里和她之前夢見的一模一樣。一切都沉浸在靜謐的夜色中,四周流動著在茶盞中聞見的異香。月光清澈,在細(xì)密的林葉間灑落,不時能看見一些朦朧的、純白色的影子一晃而過,發(fā)出輕輕的“沙沙”“沙沙”的聲響。

        霖兒向著白鳥們飛去,落在離它們很近的樹枝上。

        變成了鳥兒,她的左腳依舊行動不便,這讓她在樹枝上挪動的動作看起來非常笨拙。幾只白鳥在聽到霖兒的招呼聲后,看到她的動作,露出了嫌惡的目光,很快閉上眼睛,不再搭理她。

        這里一定沒有爺爺。霖兒拼命寬慰自己,爺爺看到她的腳,一定會認(rèn)出她來,才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可是,焦慮的心情依舊止不住地在她心里蔓延。她也沒有把握,爺爺在變成鳥之后,還會記得人類時的事嗎?還能認(rèn)出她來嗎?萬一認(rèn)不出來怎么辦?

        別發(fā)愣了,不試試怎么知道?她一邊想,一邊向另一群白鳥飛去。

        不知過了多久,霖兒在林子里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見過了一群又一群白鳥,可是,根本找不出爺爺。

        她開始對這種漫無目的的尋找失去信心了,這時,她忽然又想道:會不會爺爺就在之前見過的白鳥中呢?要不要返回去,重新確認(rèn)一遍?可是,如果第一遍沒找出來,第二遍她又憑什么認(rèn)出爺爺呢?

        不安和恐慌開始滲入她的內(nèi)心,霖兒有些絕望了,她一點頭緒都沒有了。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少年。

        少年也看到了她,沖她舉起了手中的弓箭!

        為什么?!霖兒慌亂地想,為什么少年要把弓箭對準(zhǔn)了她?!難道這一切都是一個陰謀,因為爺爺曾經(jīng)傷害了他,他要向他的孫女報仇?

        箭已離弦,正沖霖兒而來!然而此刻,她已經(jīng)害怕得動彈不得,根本沒有力氣揮動翅膀離開……

        剎那間,一只白色的大鳥擋在了她面前。

        大鳥中箭了,發(fā)出一聲哀鳴。

        那是……

        “爺爺!”霖兒叫出聲,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識。

        “其實,在你吃下松子,變成白鳥的時候,我就決定要讓你平安回去了?!鄙倌暾f。

        “我很欽佩你的勇氣和你對親人的感情。所以,我絕不會傷害你。不過你還是做得太魯莽了一些。

        “我射出那支箭,是因為你爺爺。我看到他認(rèn)出你來了,當(dāng)時,他正準(zhǔn)備飛到你面前。他也看到我和弓箭了。如果他奮不顧身地為你擋下那支箭,我就讓他恢復(fù)人形,回到你身邊。”

        “原來是這樣。”霖兒說。

        距離她和爺爺一起平安回到家,已經(jīng)過去一段時間了。

        那天,看到爺爺變成的大鳥為她擋下一箭后,她失去了意識,等醒過來,已經(jīng)在房間里了。爺爺就躺在她身邊。

        爺爺醒來后,對自己失蹤的十二年沒有絲毫的記憶,也不再記得任何與白鳥鎮(zhèn)、茶盞有關(guān)的事。

        而那只茶盞上的裂痕也在一夜之間,奇跡般地,全部消失了。

        現(xiàn)在,這是一只完美無瑕的茶盞。而且,它好像變成了霖兒的茶盞。

        只要是霖兒往茶盞中斟入清水,清水就會變作松針茶。只要她想,就能來到白鳥鎮(zhèn),找少年一起喝茶、聊天。

        喝著茶盞里的松針茶,五年后,霖兒的左腿完全康復(fù)了。

        這是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的又一個奇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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