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出版《21世紀資本論》,引發(fā)各界進一步關注美國等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不平等問題。皮凱蒂的研究指出,收入不平等在美國顯著增加,尤其是在21世紀頭10年。在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美國是最不平等的國家。過去30多年來,美國的經濟政策不是縮小了不平等而是擴大了不平等。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美國的經濟不平等?經濟不平等在美國有什么樣的社會影響?本文試圖從社會流動和公共服務供給的公正性角度來回答以上問題。
美國曾經自稱是一個“無階級的社會”,因為中產階級在社會結構中一度占到80%以上。但是從20世紀末,尤其是21世紀以來,因為遭遇幾次經濟危機,很多美國人喪失抵押品贖回權、流離失所、失去工作,加之養(yǎng)老金減少,美國中產階級的比重和規(guī)模下降。從2000年至2014年,美國229個大都市區(qū)中有203個出現中產階級占成年人口總比例下降的情況,其中紐約、洛杉磯、波士頓、休斯敦等大都市區(qū)的中產階級占總成年人口比例已降至不到一半。中產階級萎縮成為美國大都市的普遍現象。
美國人口普查局的數據表明,自2000年以來,中產階層的家庭收入要么沒有發(fā)生變化,要么大都出現往下流動的情況。其中,在2001年到2003年期間,處于中等偏下收入組、中等收入組、中等偏上收入組的美國家庭中,大約44%到49%的家庭沒有發(fā)生分組的變化,從2004年到2007年,在收入最低組家庭中,有67.4%沒有發(fā)生分組變化;只有11.5 %的人口在過去2年里發(fā)生了收入變化。另外,關于代際間收入流動性的研究表明,美國父母的收入水平與子女收入之間的相關性差不多能達到50%左右,比丹麥、法國、瑞典等發(fā)達國家更差一些。
長期以來,絕大多數美國人,無論是上層還是底層的民眾都認為自己是中產階級。但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許多美國人對體制的公平性和獲得金融支持的機會失去信心,公眾對目前的社會流動普遍不看好,認為在過去四十年里的流動性是下降的。來自蓋洛普的調查表明美國大眾的“中產階級”意識在下降。2013年蓋洛普的調查顯示,只有52%的美國人認為擁有很多機會實現向上的流動,而同一指標在15年前還高達81%,下降了差不多整整30%!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出現了三個趨勢,分別是經濟增長下降、收入和財富不平等增加、債務增加。作為頭牌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美國在現代化的發(fā)展過程中實際上一直都存在經濟不平等問題,其時間跨度長達三個世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美國進入經濟繁榮時期,經濟不平等問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但是自此之后,美國的貧富差距就一直在不斷擴大,至今已經持續(xù)了40年。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的經濟不平等問題日益加劇。以上判斷至少可以從三個特征事實中獲得證據支持:
第一,美國處于中等階層或中下階層的家庭收入增長在急劇下降,而上層家庭的收入卻在繼續(xù)迅猛增加。從1979年到2007年,最富有的1%家庭的稅后真實收入增加了278%,而中產階級的60%家庭的稅后真實收入增長不到40%。按照美國最新的人口普查數據,考慮通貨膨脹因素,以2016年的美元為標準計算,自1967年以來,美國高收入組20%家庭在國民總收入中所占的比重在增加,從1967年的43.5%增加到了2016年的51.5%。而低收入組、中等偏下收入組、中等收入組、中等偏上收入組家庭的占比都出現了下降,分別從1967年的4.3%、10.6%、17.0%、24.6%下降到了2016年的3.1%、8.3%、14.2%、22.9%。需要注意,美國各階層在財富收入上的不平等更為嚴重。扎德·斯通(Chad Stone)等人的研究就指出,占人口3%的收入組擁有的財富收入占比超過了50%。頂層1%的人口擁有的財富在1980年占總財富的22%,而到2014年,他們占總財富的比例已經上升到39%,增幅達17個百分點!
第二,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美國的經濟增長放緩,收入差距擴大,基尼系數一直在上升。在1968年,美國基尼系數僅為0.386,此后一直在增長,1996年基尼系數為0.455,到2016年已經增長為0.481。與基尼系數上升相伴的另一個事實是,美國所有底層階級的生活狀況在下降。盡管美國失業(yè)率從2010年的10%降低到了2016年的5%,但是這些就業(yè)往往是低薪水、兼職或臨時的,所以,并沒有顯著地改善總體的不平等狀況。
第三,美國的種族、性別因素在不平等上的影響始終突出。一方面,不同的種族在經濟社會發(fā)展上存在不平衡狀況。2005年,在低于貧困線的家庭中,美國黑人占22.1%,而白人僅占8%;在非洲裔美國人中,受教育程度在高中及以上的家庭占81.1%,受教育程度在大學或以上的家庭占73.1%,而在白人美國家庭中,兩個同類指標分別為85.7%和78.3%。在出生時的預期壽命上,黑人是73.1歲,而白人是78.3歲,相差了5.2歲。另一方面,不同種族內部的不平等程度也不一樣。比較來看,黑人家庭的不平等程度高一些,而亞裔家庭的不平等程度低一些。根據最新的美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2016年全部族裔的基尼系數為0.481,亞裔家庭的基尼系數相對低一些(0.46),黑人家庭或單身黑人家庭的基尼系數則要高一些,達到了0.506。這個結果與美國“內城”的發(fā)展一致。隨著逆城市化的發(fā)展,美國富人白人都逐漸居住郊區(qū)化。在底特律、芝加哥、紐約和華盛頓等最大的城市里出現了貧窮黑人聚集區(qū),也就是內城。黑人由于經濟分割而居住隔離,能獲得的教育資源往往都是低質量的。大多數黑人還生活在單親家庭。所有這些因素加劇了內城居民的生活低劣程度,導致他們陷入多重剝奪境地。
不同族裔的家庭在收入分組上的表現也不一樣。從所有族裔來看,2016年處在低收入組的家庭收入上限為24002美元,中等偏上收入組的上限為121018美元。而亞裔家庭的低收入組上限收入達到31345美元,中等偏上收入組上限為160132美元;黑人家庭或有黑人家庭成員的低收入組上限收入僅僅達到14732美元,中等偏上收入組上限為85316美元;單身白人家庭,低收入組上限為25991美元,中等偏上收入組上限為125012美元。
以上分析表明,隨著美國經濟不平等的惡化,中產階級的社會流動減弱。已有不少研究指出了導致美國經濟不平等的諸多因素,但是他們討論較多的是顯著因素,比如薪資待遇、種族歧視等,卻很少關注到公共服務之類的隱蔽因素。作為一種“虛擬收入”(virtual income),公共服務在個體收入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重要。研究表明,在OECD國家,對于最窮的群體來講,公共服務的價值平均占了他們稅后收入的76%以上;而對那些最富的群體來講,公共服務的價值只占其稅后收入的14%。由公共服務提供的“虛擬收入”平均意義上可以減少收入不平等的20%左右。
隨著公共服務數量及其質量對人們福祉的重要性日益顯著,其供給的公正性也越來越影響到經濟收入平等狀況,從而影響社會階層的流動?!捌び冉洕鲃禹椖俊保≒ew Economic Mobility Project )在2012年曾開展過一項調查,結果發(fā)現處于20%最低收入階層、未獲得本科學歷的孩子,畢業(yè)后依然處于社會最底層的比例為47%,而高于這一階層的、取得本科學歷卻依然處于社會最底層的比例僅為10%??梢?,接受高等教育對于改善低社會階層人群的地位有較顯著的作用。
從社會公正層面看,美國公共服務供給存在四個突出的赤字。第一個“公正赤字”是貧富差距擴大、中產階級縮減以及經濟危機對城市公共服務的供給水平和質量產生影響。在美國,貧富差距擴大,形成了經濟分隔的居民區(qū),從而固化了教育和司法體系中的不平等。居民區(qū)往往反映了經濟社會地位,導致經濟分隔。而經濟分隔影響了市政府的收入基礎和提供服務的水平。結果,公共機構在提供充足的服務時面臨著預算約束。比如,在內城,社區(qū)提供充足的警力和火警,招募公共學校教師,配置公共設施,以及確定康復中心的服務時間等等,都受制于預算約束。
第二個“公正赤字”是囿于地方財政的約束,區(qū)域間的供給并不均衡。盡管美國的州政府在努力促進公共服務的均等化,但是各州的公立學校的收入水平存在差距。低收入家庭的學生和中產及以上階級的家庭的學生獲得的資金是不一樣的。另外,美國各州醫(yī)療保險的覆蓋情況也不一致。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2012—2016年美國社區(qū)調查所做的5年數據估計,2016年,喬治亞州的健康保險覆蓋情況最差,仍有15.8%的人未被健康保險覆蓋,其次是俄克拉荷馬(15.7%)。健康保險覆蓋情況最好的州是麻州,只有3.2%的人未被健康保險覆蓋,其次是夏威夷和哥倫比亞特區(qū),均為5.2%。此外,公共服務投入以地方政府為主,限于各州財力,各州教育、醫(yī)療等公共服務的支出存在不均衡。2015年,在美國51個州或特區(qū)中,教育支出占比最高的是新澤西州,占37.4%;最低的是阿拉斯加州,占比24%,與最高州相差13.4%;醫(yī)療及福利支出占比最高的是密西西比州,占38.7%;最低的也是阿拉斯加州,占20.3%,與最高州相比差18.4%。大部分州,教育支出比都在30%以上,但仍有12個州的教育支出比在30%以下,包括紐約、田納西、佛羅里達等。
第三個“公正赤字”是不同族裔獲得公共服務資源的機會仍然不公平。美國中等教育與高等教育銜接中的公正問題很突出,教育機會與教育資源在不同族裔、不同家庭背景的學生中未能得到公平配置。為推進二者的銜接,美國政府、社會和高校已經通過政治調控、經濟資助和教育援助等措施進行調節(jié)和改革,取得了一些成效,但是仍存在很多有關公正的爭議問題,特別是“逆向種族歧視”(Reverse discrimination)(也就是以犧牲強勢群體的利益為代價,給黑人等弱勢群體更多的照顧)問題突出。
第四個“公正赤字”是囿于兩黨執(zhí)政體制,公共服務供給在政策上存在間斷性特征,對公眾福祉形成擾動。例如,公平一直以來都是美國教育政策的核心要求。2014年初,奧巴馬總統(tǒng)在向眾議院發(fā)表的年度國情咨文曾強調,要擴大中低收入階層美國公民的就業(yè)機會和教育選擇。之后當選總統(tǒng)的共和黨人特朗普繼承和發(fā)展了歷任總統(tǒng)重視教育公平的態(tài)度,并提出教育公正比教育公平更為重要。他從動態(tài)的視角發(fā)現以公平為目的的政策帶來的往往是不公平的結果,甚至造成“逆向種族歧視”。因此,他對“共同核心州立標準”與“平權法案”持否定態(tài)度,提出保證公正與保護平等比促進公平更為重要。但是特朗普主張廢除“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以維護更多白人族裔的權益,體現了他“白人至上”的保守理念,這種局限性使美國仍然無法做到讓所有群體在教育層面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公正和平等。
從公共服務供給的基本水平看,美國已經達到了較高水平。但是從社會階級差別來看,美國公共服務供給的不平等問題依然突出。在全球化和大數據時代,美國的經濟不平等情況呈現出形勢惡化、形式多樣的特征,尤其體現在公共服務供給的社會不公上。從制度根源看,如下因素是導致美國不平等加劇從而社會階層流動性減弱的根本原因:
第一,在經濟制度上,美國是資本家所有制,它過度強調放松管制和累退性的稅收制度,使得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在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美國的轉移支付體系是最為吝嗇的,累進性最差,并且越來越累退。一些發(fā)達國家,如歐洲國家、加拿大、澳大利亞等,以累退的消費稅為累進的轉移支付計劃融資,從而大大減少了收入不平等的程度。相比之下,在過去50年里,美國最富有的0.01%人口的平均稅率卻一直在下降。從20世紀80年代里根政府開始,美國最富有階層享受來自工資、股票期權、利息和資本所得等方面的更大減稅。此后,美國低收入階層和中產階層的聯邦稅率總體呈上升趨勢,而最富有的5%人口的聯邦稅率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明顯下降,其中最有錢的0.01%人口的聯邦稅率1990年比1960年下降了一多半。
第二,金錢政治令大眾訴求幾乎沒有影響力,更多政治權力集中于企業(yè)和財經精英,使得資本左右選舉和公共政策制定,能夠直接影響經濟運行規(guī)則,而貧困者、失業(yè)者和普通工薪階層等弱勢群體的利益訴求被漠視,長期缺乏話語權又反過來影響了低收入階層的政治參與熱情。
第三,經濟過度金融化,也是導致美國貧富不均的一個誘因。資本主義金融化是過去三十年的一個重要特征,經濟活動的重心從生產甚至服務產業(yè)轉向了金融。這種轉變使得資本的地位更加壟斷,形成了金融壟斷資本(monopoly-finance capital),即資本積累過程的金融化。金融資產在美國經濟中占據統(tǒng)治地位,美國金融業(yè)占美國經濟的比重從1980年的4%上升到7%,雖然這個行業(yè)創(chuàng)造的就業(yè)僅占4%,但其攫取的利潤卻高達25%。另外,從1979年到2005年,在最富有的1%家庭中,來自金融部門和不動產部門的富豪比例差不多翻了一番。財富不平等加劇,資本進入了停滯和金融擴張往復的周期。
第四,在美國聯邦體制下,各州由不同政黨執(zhí)政并且各地的財政情況不一,導致公共服務的供給存在突出的區(qū)域差異。這種聯邦和地方兩極分化的現象導致很多利益集團長期固化,社會缺乏活力。一方面,由于兩黨長期對立,美國50個州中有40個州可以完全按照黨派來劃分,而只有10個州處于中立。另一方面,從根本上看,美國的兩黨制是服務于資產階級,尤其是大財團的。這些利益集團之間沖突不斷,輪流執(zhí)政的各方缺乏解決經濟不平等問題的對策,即便有一些對策也不可持續(xù),從而影響了社會公正的實現和維護。比如,要推行累進資本稅,在美國就面臨著意識形態(tài)的障礙,短時間內難以實現。
第五,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始終是產生不平等的一個根源,由種族歧視帶來的社會不公問題是美國社會面臨的一大挑戰(zhàn)。公共政策實踐中存在的種族歧視現象,始終是導致經濟不平等的主要原因之一。1960年,在美國人口中,白人占比高達85%,而預測到2060年,白人將僅占43%。美國已經從一個白人和黑人為主的國家變成多種族的“彩虹”國家。在一個更多元化的社會里,種族歧視現象的負面效應不可低估。
總之,美國的經濟不平等狀況在近年來尤其是金融危機以來更加嚴重,而公共服務供給在各種族、區(qū)域間存在不公現象,進一步惡化了經濟不平等現狀,導致美國的社會階層流動性減弱,中產階級規(guī)模在縮小,社會階級沖突在加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