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以來的40年來,我國的東方文學及東方文學史建構可以劃分為三種形態(tài)模式。
長期流行的形態(tài)模式是“社會學模式”,它把東方文學史視為東方社會歷史的直接反映,使文學史從屬于一般社會歷史,使東方文學史的發(fā)展演進從屬于東方社會歷史的發(fā)展演進。它注重的是組成人群的社會,強調(diào)人的社會關系,認為決定這種關系的首先是政治與經(jīng)濟,然后是宗教信仰、道德、倫理、風俗習慣等。它的基本價值觀是社會性(而非個性)、功利性(而非超越性)、階級性(而非個體性),其關鍵詞是“古代-中古-近代(現(xiàn)代)”,或者“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還有“物質(zhì)-精神”“進步-反動(落后)”“壓迫-被壓迫”等。
這一點最早體現(xiàn)在我國第一部內(nèi)容比較完整的東方文學史專著兼教材中,那就是1983年出版的《外國文學簡編·亞非部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該書雖然被稱作“簡編”,所采用的卻是縱向的“文學史”結構,分“古代”“中古”“近代”“現(xiàn)代”四編,在各編中按國別分為若干章,在各章之下又按“概述”和重點作家分成若干節(jié),并以此方式評述了從古到今的亞非文學。該書在結構體例、內(nèi)容選材、觀點和方法各方面都具有獨創(chuàng)性、開創(chuàng)性。此后出版的各種東方文學史類教材著述,在章節(jié)結構上基本上不出此例。
“社會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是對社會歷史的詮釋與延伸,在一定意義上可以揭示文學現(xiàn)象及文學發(fā)展史的某些屬性,但是,用“古代-中古-近代”這一來自西方的史學與社會學模式來整理和闡釋東方文學史,難以從根本上揭示“東方文學史”的特殊性與獨特發(fā)展規(guī)律。而且,由于沒有對“東方文化”的特殊性作出清晰界定,只好把西方以外的文學,即“非西方”的文學(亞非文學)作為“東方文學”來看待。
“文化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建構,是把一般社會歷史作為文學史背景,既承認社會歷史對文學的影響,更注意文學性、審美性的凸顯,宗旨是揭示東方文學之不同于一般社會歷史的獨特發(fā)展規(guī)律。早在1983年,季羨林在為《東方文學簡史》(北京出版社)所寫的序言《必須加強對東方文學的研究》一文中就指出:“研究任何一門學科,都要找出它的規(guī)律性。研究東方文學,也是如此。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必然有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和規(guī)律可循。東方文學在我國還是一門年輕的學科,要掌握其規(guī)律還需要有一個探索的過程?!睘榱诉_成這個目的,“文化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力圖超越社會學模式,超越“社會學模式”的二元對立觀,從而形成精神與物質(zhì)、人與社會之間的和諧渾融的有機體觀念,強調(diào)文學的文化性亦即人的主體性、個性,更注重從審美價值與審美觀念的角度看待文學現(xiàn)象,在東方各民族文化、東方區(qū)域文化形成凝聚的過程描述中,更注重審美文化的作用,更注意揭示文學在各民族共同審美趣味(民族美學)形成中的重要功能。
這種“文化學的東方文學史”觀,體現(xiàn)在《東方文學史通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初版,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再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增訂版)一書中。該書將東方文學史分為“信仰的文學時代”“貴族化的文學時代”“世俗化的文學時代”“近代化的文學時代”“世界性的文學時代”五個文學時代。這種劃分受到了馬克思關于東方社會理論及資本主義以前和以后各時代劃分方法的影響,采用大時段、長周期的宏觀歷史眼光,用能夠體現(xiàn)一個時代主要特征的關鍵詞來命名這個時代。
其中,《東方文學史通論》第一個時代用“信仰的時代”來概括,認為這個時代的兩種文學樣式——神話與史詩——都產(chǎn)生于“信仰”,都基于萬物有靈論的原始思維,在創(chuàng)作與欣賞主體上表現(xiàn)為集體的、集團的、民族的,而不是個人的。隨著社會進步與階級分化,隨后而至的以貴族文人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時代,被稱為“貴族化的文學時代”。這一時代開始從上一個時代神話與史詩的文化混合體中分化出來,文學作為精神文化中的一個獨立領域開始形成,文學的主體性和相對獨立性得以確立,創(chuàng)作中的個性化、理性化因素得以增強,審美的追求而不是宗教信仰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動力,審美價值已成為這一時代文學的主導的、本質(zhì)的價值,審美觀念也隨之自覺并有了一定的理論化表述,而與文學的審美價值相適應的文學的典范樣式,也在這一時代開始形成和確立。也就是說,古典詩歌、古典散文、古典戲劇的典范樣式,乃至東方各國古典詩學與文藝理論的基本概念范疇,都是在這一時代形成的。從這個角度看,也可以把“貴族化的文學時代”稱為“古典的文學時代”。第三個時代是東方文學史上的“世俗化的文學時代”?!稏|方文學史通論》認為,所謂世俗化,既是相對于“信仰的文學時代”的宗教信仰的性質(zhì)而言的,又是相對于“貴族化的文學時代”貴族化性質(zhì)而言的?!笆浪谆币簿褪欠亲诮袒推矫窕?。“世俗化的文學時代”又可劃分為民間文學和市井文學兩個階段。“民間文學”主要指以農(nóng)村為背景、以農(nóng)民生活為主題的文學,“市井文學”則是以城市市民為主體的文學。
《東方文學史通論》所描述的上述三個時代,屬于東方的傳統(tǒng)文學。接下來的“近代化的文學”時代,指的是東方傳統(tǒng)文學向現(xiàn)代新文學轉(zhuǎn)型的時代,是東方文學史的第四個時代。東西方文化劇烈沖突與艱難融合,是“近代化文學時代”的基本題材與主題。東方啟蒙主義文學與東方民族主義文學是東方“近代化文學時代”的相反相成的兩大思潮。在理想與現(xiàn)實、反思與展望的矛盾運動中,西方的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對東方近代作家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并逐漸帶上了東方文學現(xiàn)實主義與東方浪漫主義的特有風格。第五個時代“世界性的文學時代”,大體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至今,并指向遙遠的未來。《東方文學史通論》認為這一時代東方文學的基本特點是由沖突走向融合,文學思潮具有全球性,文學主題由近代化文學時代的東西方文化沖突,逐漸轉(zhuǎn)化為東西方文化的融合。這種融合中,“東方文學-西方文學”的分野越來越模糊,加上移民作家的涌現(xiàn)、異國題材的運用、非母語寫作的興起,使文學創(chuàng)作進一步?jīng)_破了國別文學與東西方區(qū)域文學的界限,而日益匯為全球性的“世界文學”。
作為文化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通論》對東方文學的五個時代的劃分,并非基于東方文化本位,而是具有東西方比較文化及世界文化的視野,貫徹著“宏觀比較文學”的理論與方法。它所呈現(xiàn)的東方文學史模式,與西方文學史的模式判然有別。例如,總體上看,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人類文化的共同起點是“信仰”的,假如說西方文學也有“信仰的時代”(古希臘文學),那么它與東方文學的信仰時代有很大不同,古希臘文學的中“信仰”一開始便帶有強烈的個人的理性思考;再如,東方文學史的第二個時代“貴族化的文學時代”,在西方文學中沒有時代的對應性,歐洲中世紀文學中貴族文學即便占有相當?shù)牟糠郑^不像東方文學貴族化文學時代那樣具有“古典性”,此后的西方文學的典范樣式不是在中世紀文學中形成的,而更多的是在古希臘時代形成的;又如,相當于東方“近代化文學時代”的那個時代,在西方文學史上是不存在的,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固然也是劇烈轉(zhuǎn)型期的文學,但其性質(zhì)完全不同于東方的“近代化時代”,前者是對自身文化傳統(tǒng)中的古典文藝的復興,后者是對西方外來文化挑戰(zhàn)的應對。
作為文化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通論》,有效地解決了東方的地理范圍的界定問題。上述的社會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采用的“東方”概念實際上是地緣政治學的“非西方”,不屬于西方的就被看做“東方”,不屬于西方文學范疇的文學大都被納入“東方文學”,把亞洲、非洲的文學都作為敘述對象。于是“東方文學”等于“亞非文學”。亞洲文學作為東方文化的主體,是毋庸置疑的。北非地區(qū)屬于中東的范圍,一般也認為北非文學屬于“東方文化”的一部分。但撒哈拉大沙漠以南的黑非洲地區(qū),在近代之前有著獨特的傳統(tǒng),近代以來在政治、宗教、語言文學等各方面接受了西方的支配性影響,因此黑非洲文化是獨特的,它不同于“東方文化”,黑非洲文學也不宜列為“東方文學”范疇。同樣的,古代猶太文化來起源于亞洲,但后來被融入了西方文化中,具有東方西方兩重性,但本質(zhì)上屬于西方文化的范疇。因此,在文化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通論》中,“非西方”并不就等于“東方”,非西方的文學并不等于“東方文學”?!皷|方文學”是文化屬性的判斷,特別是審美文化屬性的判斷,而不是地理的或地緣政治的判斷。
東方文學史建構的第三種模式,是“東方學模式”,這是一種構想中的模式。它是把東方文學作為“東方學”的一個分支,研究和揭示文學的東方元素、東方特性以及文學中的東方認同,總結東方文學的共同性和共通性,包括共同發(fā)展規(guī)律、共用語言、共同題材主題以及共同詩學,從而由第一種模式的“非西方的”文學史、第二種模式的“在東方的”文學史,發(fā)展到“東方的”文學史。
這種模式中所謂的“東方文學”,是與東方文學體系內(nèi)部的民族文學、國別文學(國民文學)相對而言的。在這個語境中,并不是一切“在東方”的文學都是東方文學?!霸跂|方”的文學,有一部分僅僅屬于民族文學或國別文學,沒有發(fā)展為具有“東方”性的、或具有東方某一區(qū)域(例如東亞、南亞、東南亞、中東等)之特性的區(qū)域性文學。例如,東亞傳統(tǒng)文學的朝鮮語文學、日語文學,東南亞的傳統(tǒng)文學中的柬埔寨文學、緬甸文學、泰國文學、菲律賓他加錄語文學、印度各邦語言文學(包括印地語、馬拉提語、古吉拉特語、旁遮普語、孟加拉語、阿薩姆語、泰盧固語、泰米爾語等),中亞各民族的語言文學等,都只是屬于民族文學或國民文學的范疇。在“東方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建構中,這些民族文學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東方文學”。
“東方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根本立場方法是要聚焦東方文學的東方特性。在東西方文學的大背景下,在“民族文學→國民文學→區(qū)域文學→東西方文學→世界文學”這一宏觀比較文學的框架結構中,對“東方文學”加以研究、界說和確認。在這個模式中,有些民族(國民)的文學,隨著它們的影響力的擴大,超越了民族或國別的范疇,而傳播、影響到了其他東方國家,從而形成了一個超民族的文學區(qū)域,成為嚴格意義上的“東方文學”。
從東方學的視角來看,這種嚴格意義上的“東方文學”主要有三種。
一是漢語文學。漢語不僅是漢民族的共同語言,也曾長期是東方各民族的共同書面語與文學語言,并由此形成了各自的漢語文學(簡稱“漢文學”)?!皾h語文學”的概念不同于“中國文學”的概念,中國文學是中國人的文學,主要是漢語文學,而“漢語文學”的范疇更大,是東亞有關民族用漢語進行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總稱,形成了日本漢文學、琉球漢文學、朝鮮-韓國漢文學,越南漢文學等形態(tài)。
二是梵語文學。作為古代印度的古典語言文學,眾所周知,它是古代印度文化圈的南亞、東南亞各種語言文學的母體。印度兩大史詩《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以及迦梨陀娑《沙恭達羅》,還有民間故事集《五卷書》等梵語古典戲劇作品,都成為南亞東南亞各民族的母體,也對中國藏民族的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東南亞半島各國的文學也大都脫胎于印度史詩。公元12世紀梵語衰落后,又分化裂變?yōu)楦鞯胤秸Z言,成為印度各地方方言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與基礎。而作為婆羅門教之異端的佛教,在語言上也主要使用梵語傳教和并記錄佛典,并促使南亞、東南亞國家將文學創(chuàng)作與宗教信仰結合起來,而形成了一個廣闊的佛教文化及佛教文學的共同區(qū)域。更重要的是,主要用梵語及其方言巴利文寫成的佛學經(jīng)典,在公元3世紀后的八九百年間,被陸續(xù)譯成了漢文,形成了被稱為“漢譯佛典”(漢譯佛經(jīng))的卷帙浩繁、總字數(shù)過億的文獻系統(tǒng),其中相當大的一部分屬于虛構想象、敘事抒情的文學作品,即所謂“佛教文學”。漢譯佛典和佛教文學是嚴格意義上的“東方文學”,是梵漢語言翻譯轉(zhuǎn)換、胡(中亞各民族語言)漢之間語言翻譯轉(zhuǎn)換的再創(chuàng)造的成果,是梵漢文學、中印文學交流的結晶,是具有東方區(qū)域性的最有代表性的“東方文學”。因此,在“東方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建構中,漢譯佛典及佛教文學將應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
三是阿拉伯語文學。它原本是阿拉伯民族的語言文學,在阿拉伯帝國時期是阿拉伯帝國的文學。但是,地跨歐亞非的龐大的阿拉伯本質(zhì)上就不是近代意義上的國家,而是一個以伊斯蘭教與阿拉伯語為中心的文化共同體。阿拉伯語文學也成為跨國的、超民族的文學。例如,許多波斯(伊朗)人、土耳其人在阿拉伯帝國前期都使用阿拉伯語,并用阿拉伯語吟詩。而重新恢復的中古波斯語,不僅使用阿拉伯字母,而且大量吸收阿拉伯語的詞匯。阿拉伯語文學的“東方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例如,從公元8世紀到16世紀的800多年間,阿拉伯人收集了當時和此前在中東地區(qū)和印度北部流傳的各種民間傳說故事,再加上時人的親歷、見聞與想象,用阿拉伯語講述并記述,最終形成了《一千零一夜》,這是典型的“東方文學”。
“東方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對作家作品的觀照角度則是東方學的,發(fā)現(xiàn)、確認作品中的“東方元素”,是“東方學模式”選取作品、確定一個作家作品的主次輕重、評價一部作品的文化價值時,所采用的主要價值依據(jù)。那些具有東方區(qū)域文學的性質(zhì),或是舞臺背景超越了國別與民族的范疇而延展到了東方,或是題材、人物、主題與東方有關的,都是關注的重點。從這一角度看,也有一些民族(國民文學)在這一層面上具備了“東方文學”的特性。例如,12世紀日本文學中的涉及日本、中國、印度題材的龐大故事集《今昔物語集》,就具備顯著的東方文學特性。而在文藝理論與詩學方面,“東方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的主要目標是尋求、建構東方共通詩學,包括以“味論”為核心的,聯(lián)通中國、印度、波斯等整個東方的“東方味論詩學”,也包括東亞的“風流”論、“風雅”論、“物哀”與“物感”論、“幽玄”論,南亞詩學的“幻”論、“律動”論等。這種“東方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在屬性上可以對應19世紀以來歐洲出現(xiàn)的那些大量的“西方文學史”或“歐洲文學史”之類的旨在強化“西方認同”、建立西方“文學共同體”的西方人的著作。通過文學史的撰述,可以證明歷史上東方實際上存在一個由文學來表現(xiàn)和呈現(xiàn)的“東方文學共同體”,具體也包括“東亞文學共同體”“南亞文學共同體”“中東文學共同體”,并可進一步證明“東方審美共同體”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