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艷秋/南通航運職業(yè)技術學院
“陌生化”( Defamiliarization)是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這一概念起源于俄國文學理論家維克多鮑里索維奇什克洛夫斯基理論,即對于熟悉的事物,反應往往是麻木的,只有機械地自動接受。藝術審美過程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實踐過程,它超越于審美者的自動化感知,藝術作品的美喚醒欣賞者個性化的生活感受,與之產(chǎn)生共鳴。藝術創(chuàng)作不是對現(xiàn)實簡單的復制,而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素材進行提煉和升華,構思出主體與客體相融合的意象。因此,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就是將客體陌生化的過程。創(chuàng)作者應用陌生化手法,豐富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增加藝術欣賞者品讀、接受作品時的難度和時間,以此延長藝術感覺的過程。在文學實踐中,陌生化的方式多種多樣,不僅表現(xiàn)在語言上,還表現(xiàn)在敘事策略和情節(jié)安全上。鄧恩是17世紀英國詩人,是“形而上學學派”的杰出代表,“陌生化”是他獨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在他的詩歌中,運用了許多與通常思維相反的特殊意圖和表達方式,使生活中熟悉的事物陌生化,這種運用對外部世界進行思考以后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來創(chuàng)作詩歌,賦予客觀事物以嶄新的內涵,給讀者帶來全新的賞讀體驗,產(chǎn)生了陌生化的審美效果。
約翰鄧恩(John Donne),英國伊麗莎白時代文學鼎盛時期的著名詩人,以詩歌創(chuàng)作中意蘊深厚凝練的意象而獨樹一幟。在19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很多詩人模仿他的創(chuàng)作手法作詩,被稱為“玄學派詩人”。伊麗莎白時代的詩歌,以唯美的詩歌形式,以絢麗的形象為基礎,以本瓊生的浪漫愛情詩為主流。而鄧恩發(fā)展了愛情詩的表現(xiàn)形式,在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上超越了同時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他的愛情詩的第一個范式是詩歌形式的大膽,運用復雜流暢的詩歌歌曲節(jié)奏戲劇技巧和口語的結合,打破了讀者的對于詩歌慣有形式的理解,陌生的韻律和意向,增加了理解的難度,擴展了讀者的審美體驗。
作為“玄學派”的杰出代表,約翰鄧恩擅長運用新奇多變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塑造奇妙的意象, 融夸張、比喻、推理、象征等修辭手法于一爐。性格、人生的矛盾因素促使鄧恩用奇想和詭辯這種全新的表達方式來記載自己充滿斗爭的內心世界。其詩作的抽象性、分析性、復雜性及矛盾性使他的作品挑戰(zhàn)讀者的解讀能力,在接下來的兩個世紀內,這種陌生化的手法招來了詩歌評論界的一片譴責聲。詩人約翰德萊頓(John Dryden)和文論家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撰文批評玄學派詩人的作品“故弄玄虛”。直到20世紀初,詩人兼批評家 T. S.艾略特發(fā)表詩歌評論《論玄學派詩人》(1921), 讀者開始重新賞識和推崇鄧恩詩歌藝術的獨特魅力,文學研究者和評論家們也漸漸關注并對之進行深入的探討和研究。事實上,鄧恩詩歌創(chuàng)作的陌生化手法與艾略特的反傳統(tǒng)詩學理論不謀而合,在詩歌格律和語言風格上大膽創(chuàng)新,一改當時詩壇流行的格律嚴謹、華美迤邐的詩風,以其平凡流暢的口語化語言、敏銳的奇喻和自由獨創(chuàng)的韻律再現(xiàn)生活中的各種事物和形象,構建奇詭的意象,打破讀者思維模式和延緩感受過程,使讀者加深理解,從而產(chǎn)生了陌生化的藝術審美效果。本論文將選取約翰鄧恩的詩作《跳蚤》進行個案研究,力圖從陌生化思維和表達的視角賞析約翰鄧恩的創(chuàng)作思想,解讀其詩歌的藝術張力。
《跳蚤》一詩的陌生化表達首先表現(xiàn)為非人格化意向。不用優(yōu)美富麗的辭藻謳歌求愛對象的美與價值,而是將其非人格化。一首富有喜劇色彩的詩篇,跳蚤作為全詩的主題意向,貫穿全詩,詩人將其玄學類比才能發(fā)揮至極致。古往今來,詩詞歌賦中常用優(yōu)美的自然景物如月光,玫瑰等來喻指美好的愛情,有借紅豆寄相思,鴛鴦托情意的詩句也比比皆是。而跳蚤這個在人們心目中顯得丑陋、甚或是令人作嘔避之猶恐不及的昆蟲,在鄧恩的筆下,被用作愛情、婚姻的載體,實屬罕見。這種別具一格的非人格化的詩歌意象遠離讀者慣常的思維模式,延長了讀者對作品的審美過程,使熟悉的意象陌生化。這與艾略特“非個人化”理論相一致,其核心就是個人主體意識的隱匿。跳蚤這樣一種深褐色的昆蟲,總是給人不好的聯(lián)想,它和蚊蟲一樣,吸血并傳播疾病,是一個人見人嫌的事物。而在鄧恩巧妙的筆下,這只跳蚤完全改變了骯臟的面貌,成為詩中男性說話者、女性聽者之間的橋梁,給讀者帶來震撼和驚奇。詩人在第一節(jié)中寫道:“看呀,這只跳蚤,叮在這里,你對我的拒絕多么微不足道;它先叮我,現(xiàn)在又叮你,我們的血液在它體內溶和?!痹谠娙讼胂蟮氖澜缋?,兩個情人的血液通過跳蚤的吸噬達成了融合,盡管17世紀初的愛人思想還比較保守,詩人由靈魂之愛轉向肉體之愛的要求也被愛人拒絕,但是,詩人選擇“跳蚤”意象展開了玄學派說理,血的融合就是性的結合,詩中男女主人公雖然沒有發(fā)生肉體關系,但跳蚤使兩人以特殊的方式結合在一起。
緊接著,詩人又生動描繪了跳蚤生活的世界,擯棄了世俗意義上令人唾棄的跳蚤形象,將它描摹為愛的媒介:“這跳蚤是你,是我,也是/我們的婚床,我們婚姻的神圣廟宇”。
詩人居然把人人厭惡的跳蚤比喻成神圣的廟宇,贊其為情侶婚姻的見證,看到這跳蚤,詩人心滿意足,他的愛通過跳蚤得以實現(xiàn)?!半m然父母們,還有你,都極力反對”,但眼前的跳蚤給詩人的愛情帶來新的希望,跳蚤的出現(xiàn)使他們不再囿于傳統(tǒng)的束縛,“這黝黑的生命墻”成了這對情人溫馨的小屋,幫助這對情人奔往自由的境界,即精神的聯(lián)合,最終走向婚姻的殿堂。世俗的樊籬,成為戀人們的桎梏,可跳蚤卻能在飽蘸戀人們的鮮血后毫無掩飾地膨脹著肚子,就像一個懷孕的女子那樣,而婚前性行為是“足以令少女失掉首級”的“罪惡和恥辱”。相比而言,渺小的跳蚤才是愛情最完美的結合,它足以戰(zhàn)勝一切世俗力量。事實上,跳蚤成了美好愛情的象征。這讓人匪夷所思的關聯(lián),意境奇妙,充分展現(xiàn)了鄧恩的藝術構思和想象力,給讀者帶來獨特的審美體驗。
《跳蚤》除了在意象上出其不意的非人格化外,其語言表達也不同于同時代詩歌格律工整的風格,以口語化的戲劇語言而獨樹一幟。很顯然,這種表達借鑒了戲劇中的表現(xiàn)手法。在這首詩中,他創(chuàng)造性地應用了戲劇獨白,詩中的“你”便是那個聽眾。在《跳蚤》這首詩里,還存在著一種對話,但非常特別的是,另外一方卻是一個隱含的對話者,或者說是一個只用行動說話的對話者。說話人和聽話人的身份清晰可辨,說話人即男主人公,聽話人則是女主人公,戲劇化獨白使詩人隱秘的內心得到輕松的釋放和表達,而詩人把跳蚤塑造它成了男女主人公愛情的見證人,又增加了幽默和調侃的味道。
這首詩的三幕劇由跳蚤意象貫穿其中。第一幕:啟幕、男女主人公出現(xiàn)在舞臺上,跳蚤登場亮相,吸血后跳蚤懷孕,飽脹著肚子躺在舞臺上的特寫鏡頭。第二幕:女主人公舉手欲踩踏跳蚤,男主人公慷慨陳詞,奉勸她“刀下留人”。第三幕:女主人公不顧男主人公的勸說,
對跳蚤行刑,男主人公繼續(xù)義憤填膺地為跳蚤辯護,女主人公不無得意地解釋自己的行為,說自己沒有因此虛弱半分。詩人借機請求女主接受他的愛,因為答應他的求愛不會使名譽減損。這就是鄧恩。他以跳蚤來編織劇情,推進男女主人公感情的進展,三個部分貫通一氣,以不同凡響的獨創(chuàng)性與讀者的情感系統(tǒng)發(fā)生共鳴,可謂嘆為觀止。
《跳蚤》這首詩的陌生化表達還體現(xiàn)在其語言的口語化。作者用第一人稱,稱呼情人為“你”,增加了讀者的代入感,在詩歌中展開了和情人的對話:“看呀,這只跳蚤,叮在這里,你對我的拒絕多么微不足道;它先叮我,現(xiàn)在又叮你,我們的血液在它體內溶和;你知道這是不能言說的”,在此,詩人像是在和情人進行推心置腹的交談,言辭極其親近生活。此外,還引入“suck,mark,let,learn”等日常生活用語,很簡單,具象,不事雕琢,講述者者慢條斯理,一一道來,通過根植于生活的語言,表達詩人與眾不同的愛情觀,這種語言風格呈現(xiàn)出一種與是同時代戲劇語言迥異的美學風格。這種口語化的通俗性語言和舒緩的敘事節(jié)奏,將詩歌創(chuàng)作的陌生化進行到底,更能吸引詩歌的賞讀者,增強了詩歌語言的說服力和感染力,提升詩歌的生命力和影響力。
《跳蚤》這首詩歌創(chuàng)作的意象和語言表達方式符合陌生化“奇思妙想”的特征,堪稱詩歌作品中陌生化表現(xiàn)原則的典范。在感受全然陌生的表達方式的過程中,讀者追隨詩人的想象,賦予熟悉的事物以新的內涵,在心里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審美張力得到了體現(xiàn)。約翰鄧恩在文藝復興新舊思想交替的時期,開創(chuàng)玄學派的一代先河,突破詩歌傳統(tǒng),創(chuàng)新詩歌表達的“陌生化”手法,其影響力遠遠超出17世紀的英國文壇,在國際文學史上亦具有不可低估的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