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榮/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

一、敏銳的政治素養(yǎng)

武則天與伊琳娜能夠在宮廷中站穩(wěn)腳跟并最終問鼎皇位，與她們的個人的政治素養(yǎng)有很大關系，包括成長環(huán)境、心機與權術，兩人均驚人地相似。

從其成長歷程看，武則天和伊琳娜均出生于官宦貴族家庭，武則天的父親官至工部尚書、荊州都督，封應國公，伊琳娜則“出生于雅典一個名為薩蘭塔培庫斯（Sarantapechos）的貴族家庭，該家族在希臘中部地區(qū)頗具政治影響力”；兩人均經(jīng)歷了家道中落，武則天9歲時父親去世，她和生母受到同父異母兄弟的刻薄待遇，伊琳娜也因父母的過早謝世而長期過著的寄人籬下的生活。因此，她們幼年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寄人籬下的生活經(jīng)歷，又使她們養(yǎng)成心思縝密、果斷干練的性格，體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皇室女性截然不同的行事風范。

入宮之后，她們還將各自的政治權術與心機發(fā)揮到極致。武則天為了爭寵，獲得后位，竟不惜親手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伊琳娜為了掃除其權力的絆腳石，也用極為殘忍的手段將自己的兒子刺瞎，致其最后去世；武則天為了爭奪帝位，以廢帝、殺子等方式剪除李唐王室成員；伊琳娜為了登上至高權位，也通過割舌、致盲的方式殘害伊蘇里亞王朝皇室成員，于是這兩位皇后都是在皇室男性成員幾乎被消滅殆盡的情形下登上皇帝之位的。

除了對皇室成員采取血腥政策，對敢于反抗其意志的朝中官員，她們也同樣是采用了嚴厲的手段進行鎮(zhèn)壓。684年9月，徐敬業(yè)、徐敬猷兄弟聯(lián)合唐之奇、杜求仁等以扶支持廬陵王為號召，在揚州舉兵反武，十多天內就聚合了十萬部眾。武后當即以左玉鈐大將軍李孝逸為揚州道大總管，率兵三十萬，前往征討。11月，徐敬業(yè)兵敗自殺；780年，皇叔尼基福魯斯（Nicephorus）在一些貴族的煽動下，欲趁伊琳娜孤兒寡母根基未穩(wěn)之隙起兵謀反。伊琳娜也果斷采取措施，迅速將叛亂鎮(zhèn)壓下去，很多參與叛亂的顯要人物被逮捕、鞭打、拷問、驅逐。

除了武力鎮(zhèn)壓和使用酷吏打擊異己勢力，她們還使用籠絡利誘的手段培育親信官員。武則天廣開科舉，廣招四方英才，將張九齡、劉知幾等寒門微族有才之士招入朝中，又通過殿試、薦賢等方式招攬的大批親信人才，同時她對這些人才，還能做到禮賢下士，因此作為人臣與親信，他們自然對武則是感恩戴德；伊琳娜亦是如此，在其爭權之初主要依靠的是宦官，但是隨著其地位的穩(wěn)固，她開始對軍隊進行籠絡，787年9月，伊琳娜派其心腹斯特拉基烏斯前往亞洲軍區(qū)拉攏軍區(qū)將官，最終在其協(xié)助下將君士坦丁堡的效忠于利奧家族的禁衛(wèi)軍（該軍由君士坦丁四世招募訓練）全部驅逐。

于是，作為杰出的女政治家，武則天與伊琳娜各自憑借其敏銳的洞察力和卓越的政治素養(yǎng)，以鐵血與智慧，懷柔與權術之策，剛柔并濟，雙管齊下，成功地拉攏百官，贏取民心，穩(wěn)固了自己的地位，掃除了問鼎皇位的障礙。

二、開明的社會環(huán)境

雖然在皇權至上的程度上略有差異，但中華帝國與拜占庭帝國無疑都是以皇權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國家，“家天下”是其主要統(tǒng)治模式，男權至上是其固有的傳統(tǒng)思想，男性血親繼承是其延續(xù)王室血統(tǒng)的主要方式，而武則天與伊琳娜能打破傳統(tǒng)登上帝位，與當時開明的社會環(huán)境有很大關系。

這種開明的社會環(huán)境的出現(xiàn)源自于從歐亞民族大遷徙。在古代史上，歐亞民族大遷徙是一個長期、連綿的過程，但總體而言對世界歷史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是開始于公元前后，于3-6世紀形成高潮的長達數(shù)個世紀的民族大遷徙，這場大遷徙為游牧民族和農(nóng)耕民族之間的交往提供了可接近性的機會，對東西方兩大帝國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就中華帝國而言，在中國隋唐帝國建立之前，經(jīng)歷了游牧民族的南遷。漢魏之際，在中國北部和西北部的游牧民族主要有匈奴、羯、鮮卑、氐、羌等五支，史稱“五胡”。從東漢開始他們不斷內附，逐漸接受了漢族先進文化的影響，社會生產(chǎn)力不斷提高，向農(nóng)耕生活過渡。同時魏晉統(tǒng)治者為了利用他們，又往往強制其遷居到內地。公元3世紀末，“胡人”南徒的人數(shù)已相當多。內遷各族的上層利用中原王朝內部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激化，以強大的武裝作為基礎，相繼起兵反叛，建立割據(jù)政權。從4世紀初至5世紀中葉，北方五個游牧民族在中原地區(qū)先后建立了十六個政權，歷史上稱為“五胡十六國”。

就羅馬-拜占庭帝國而言，在伊蘇里亞王朝建立之前， 經(jīng)歷了游牧民族的西遷和南遷。早在3世紀危機之時，就已經(jīng)有大量的蠻族部落遷入羅馬帝國境內，西哥特人、汪達爾人紛紛在帝國境內建立政權，476年羅馬末帝羅慕路斯被蠻族將領推翻，西羅馬壽終正寢。之后雖然在查士丁尼大帝的武力征伐下，收復了很多土地，但是查士丁尼大帝去世之后，帝國復又陷入蠻族入侵的壓力之下，除了來自西方的日耳曼人威脅，還有北部的保加爾人、斯拉夫人也成為6-8世紀困擾帝國穩(wěn)定的主要勁敵。

民族大遷徙下的結果是文明之間的融合，這種融合包括種族間的，也包括思想文化方面的。唐王朝皇室具有鮮卑族的血統(tǒng)，開國皇帝李淵之母是北周八國柱之一的獨孤信的女兒；李世民的長孫皇后也是鮮卑人。伊蘇里亞王朝的皇帝利奧三世出身于希臘化程度較深的敘利亞地區(qū)，賽奧法涅斯稱其“具有薩拉森人思想”，且似乎還懂阿拉伯語；其子君士坦丁五世迎娶的皇后是卡扎爾汗的女兒伊琳娜；含有二分之一卡扎爾人血統(tǒng)的利奧，則被冠以卡扎爾人的利奧四世之名。而伴隨民族的融合，游牧民族原始的平等主義的思想觀念也逐漸進入帝國，引起了中華唐帝國和拜占庭帝國社會習俗和法制傳統(tǒng)的一系列變化。

由是觀之，在民族大遷徙的大背景下，唐帝國與6-8世紀的拜占庭帝國均憑借其對外族文化的包容性和地緣文化的開放性，加快了與周邊民族的文化交流，帝國在將先進文化傳遞給周邊異族之時，異族亦將趨近于原始時期風尚的開放平等觀念滲入帝國。武則天與伊琳娜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成功地登上了男性獨尊的政治權力之最頂峰。從這一點看，伊琳娜登基為帝與武則天南面稱圣，成為這一民族融合與全面開放時代的兩朵奇葩，與其說是歷史的巧合，不如說是巧合中的共性。

三、稱帝的迥異之路

在中國古代，禮的性質與作用非常微妙。作為一種較為固定的社會規(guī)范，可以說禮與法相輔相成, 共同控制著社會人員的行為，確保著社會生活的安穩(wěn)有序。但法主要以強制性的手段發(fā)揮作用，而禮則主要以引導性的方式體現(xiàn)其功能。與法相比，禮影響的層面更為廣泛, 涉及的問題也更加細致，它不僅是一項獨立的制度， 也為其他各項制度奠定了基礎。

唐代的禮制上承周漢，下啟宋明，是中國古代禮制史上發(fā)展的高峰之一，其以禮制與法律的融流為契機，促進了官僚體系的完善和專制制度的確立，維護了宗法關系的調整與社會觀念的更新，形成了一種禮治的政治格局。而這種禮與法合流的禮治格局對皇權而言具有矛盾性，武則天就是在這種禮治的矛盾中登上皇位的。

一方面，唐代的皇帝為了加強皇權，以禮制理清了神人君臣之間的關系，明確了皇帝已不再是神的仆從，而是僅次于天的人間之神。關于這一點從宗廟、陵寢到輿服、樂舞，凡皇帝所用，無不“以尊而加”，成為重中之重，便可看出，故在這一新體系之中，尊君是其基本精神，等級嚴明是其主要手段。統(tǒng)治者不僅獲得了無上的權威與崇高的地位, 且其權威與地位為社會所承認。另一方面，在促使官僚政治走向完善的方面，禮制在其中的作用，同樣不可小視?！爱斠粋€龐大的官僚隊伍通過科舉制度被訓練、選拔出來以后，官僚政治的運轉便有了人事上的保障”。但是僅僅有足夠的人員準備以及必要的能力培養(yǎng)還不足以完全實現(xiàn)官僚政治的目標，禮制最終為其完成了其在心理上的定位。唐代禮制不僅對各級官吏的身份及其相互關系進行了界定，而且通過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各級官吏自覺地遵守并維護這種身份與關系。

武則天稱帝并不符合唐代的禮制，可以想象她的稱帝之路會是多么的困難，因為在這種禮制范圍內，下至普通百姓，上到文武百官都是其稱帝之路上的阻力；但是也正是禮制將皇權推上至高無上之位，成就了她一代女皇之美夢。一方面她破壞禮制，用各種酷吏和手段殺死其稱帝道路上的反對聲音，據(jù)林語堂先生的《武則天正傳》，武則天一生共謀殺了九十三人（不包括其受到誅連的親屬）。其中她自己的親人二十三人，唐宗室三十四人，朝廷大臣三十六人；另一方面在登上帝位后，她又通過建立新的禮制來治理唐帝國，當時的官僚集團多數(shù)出自武則天心腹，這反過來進一步穩(wěn)固了其統(tǒng)治。

拜占庭帝國的伊琳娜稱帝道路與此略有差異。拜占庭帝國嚴格地沿襲羅馬的法制傳統(tǒng)，各朝皇帝都以維護法律權威為己任，通常在前朝立法的基礎上，加以增減修訂，以不斷適應當朝的新情況。因此，法就成為拜占庭維持帝國正常運轉的基本規(guī)范。而伊蘇里亞王朝的立法《法律選編》的新規(guī)恰好為伊琳娜稱帝提供了合法性。

《法律選編》是由伊蘇里亞王朝的開國皇帝利奧三世于740年頒布的，與之前法律的不同之處在于，這部法律更為體現(xiàn)出其“愛仁”的特點，其具體表現(xiàn)方式之一便是提高婦女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如在監(jiān)護和繼承權方面，《法律選編》規(guī)定，若丈夫先于妻子去世，并留有子女，那么妻子將作為一家之長的身份監(jiān)管其嫁妝及丈夫的所有財產(chǎn)，而對于子女，則不得向母親索要遺產(chǎn)，要根據(jù)神的旨意，對母親絕對尊敬和服從，而且妻子的所有嫁妝則轉歸自己所有，且她可以獲得丈夫四分之一的財產(chǎn)，剩余部分則轉歸丈夫遺囑中指名的繼承者，如果沒有遺囑，則由其近親繼承。

利奧四世死后，君士坦丁六世沖齡踐祚，伊琳娜不僅有權監(jiān)管自己的嫁妝和利奧四世的所有財產(chǎn)，而且可對小皇帝實行完全監(jiān)護權。自然，也是整個帝國的真正監(jiān)護者——小到皇室瑣事、婚配嫁娶，大到內政外交，政策制定，無不在她的實際監(jiān)控之下。由此可見，伊琳娜對帝國治策的修訂，對君士坦丁六世婚姻及其它方面的干涉，雖頗為專權，卻是有法可依的。伊琳娜稱帝之時，君士坦丁六世被刺瞎，其叔伯被割舌，帝國并無健全的男性繼承人，故其稱帝又符合在無子女繼承和無遺囑繼承狀況下，夫妻間可以相互繼承財產(chǎn)的規(guī)定。

總之，過人的膽識和卓越的政治才能是她們能在紛雜的宮廷斗爭中脫穎而出，直至最終問鼎皇位的基本素養(yǎng)；受北部“胡人”影響較深，異域開化風尚大量滲入帝國，舊有禮俗被沖淡，社會環(huán)境更為開明，婦女社會地位有所提高，為她們出頭露面，干預政事提供了良好的時代契機，為其成功稱帝的提供了良好地外部環(huán)境；但是這兩位杰出女性能登上皇位也有差異之處，那就是武則天根據(jù)唐帝國的禮制統(tǒng)治秩序，通過“以禮制禮”的方式，打破禮制登上皇位，運用禮制穩(wěn)固皇位，開啟了15年的統(tǒng)治；而伊琳娜則依據(jù)拜占庭帝國法制規(guī)范模式，通過“知法依法”的方式，迎合法律加冕為帝，通過法理維護帝位，穩(wěn)坐皇位5年之久。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