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愷健 謝清果

德布雷指出文字最初是教士的特權，可它后來也成了政教分離的承載者、支配的工具、革命的介質。文字不僅是知識的載體，它同時也是歷史變革的見證者與參與者?！吨杏埂吠瑯尤绱?，它可以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工具，在南宋也能夠成為士人階級伸張權利的依據。唐宋之際的中國發(fā)生了一場社會、文化的轉型，內藤湖南將其概括為“唐宋之變”。而在經典的場域之中，這一變革就表現(xiàn)為儒家的經典逐漸由五經轉移到了四書之上。周予同將這一過程定義為“四書升格運動”。遺憾的是，目前學界對于這方面的研究更多側重于哲學義理闡釋，更多以學術思想史為主，缺少對于經學與社會、政治、教育之間相互關系的探討。包弼德認為哲學史并不能總是代表思想文化的歷史，也不能充分描述和解釋我們建立共同價值觀（shared value）的方式。如果要考慮四書與社會建構的關系，媒介化恰能夠給我們提供一個全新的視角。

所謂媒介化指的是一種去本質化的認知起點，即媒介不應只被當作內容、頻道或是機構，而應當被適當主體化或是建制化?！秶H傳播學百科全書》則認為，在媒介化社會中媒介的影響已經擴展至社會及生活的各個角落，在社會、經濟、政治等各種社會機制的生產中，我們都能察覺到媒介邏輯所產生的影響及效力。黃旦將其概括為“媒介制度化”，即不同的媒介由于特性不一，開拓出區(qū)別不同“現(xiàn)實”的可能性，創(chuàng)造出各自的“傳媒性”感知。媒介并不只是簡單地傳遞信息，它還發(fā)展出一種作用力，從而使每一種媒介都成為一種思維和認識方式，也是一種記憶方式?？偠灾?，媒介化象征著一種“三位一體”的力量，即一個技術、社會和文化性質的負責的、多重的網絡。通過媒介化，一個觀念可以成為物質力量，而我們的媒體只是這些媒介化當中一種特殊的、后來的和具有侵略性的延伸。

毫無疑問，宋代書籍的出版是宋代理學的標志之一，是其物理之學的標志之一。由于雕版印刷的繁榮，印本書已經成為宋代主流的圖書形態(tài)。這一時期也是我國圖書生產的重大變革和歷史轉折時期，周寶榮則將此定義為宋代的“出版轉型”，并認為這與宋代的“文化轉型”密不可分，它是文化轉向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文化轉向的動力因子。本文主要考慮的是，既然典籍傳統(tǒng)是諸種規(guī)范性觀念的來源，那么“神圣化”的《中庸》到底是如何受到物質之變的影響進而生成思想上的變化的呢？

一、媒介變革——雕版印刷在宋代的普及

在唐代末期，雕版印刷就已誕生并用于刻經，但在世俗社會尚未達到完全普及的程度。雕版印刷的完全普及是在宋代實現(xiàn)的，結合歷代文人以及諸多學者的推斷，雕版印刷的普及大致應是在宋初至蘇軾生活時期，這也是書籍出版發(fā)展成一種全國性的文化事業(yè)與文化產業(yè)的重要時期。

宋太祖所確立的文治國策以及大力推行的文治實踐為書籍出版奠定了政治基礎。因此宋初的書籍出版市場主要是官刻。除國家機構以外，宋代的地方政府及其教育機構往往也從事刻書，并在宋代后期逐漸與私家刻書機構聯(lián)合刻書。另一方面，刻書權利的逐漸下放與商業(yè)的發(fā)展促使坊刻興起。民間出版開始成為宋代經濟文化發(fā)展的新因素，這一時期的書坊數量激增，地域分布廣泛，魏了翁稱“自唐末五季以來始為印書，極為近世，而閩浙、庸蜀之鋟梓遍天下”。書坊集編輯、刻印、售賣于一身，與各地書販建立流通網絡，成為實力雄厚的生產經營實體。民間出版業(yè)成為宋代文化發(fā)展的一支重要力量，其發(fā)達程度已經遠遠超越了一般商品生產的意義，而具有塑造近世文化、思想以及觀念的啟蒙意義。自靖康之亂后，官刻書籍在官方層面上遭到了重創(chuàng)，因此官方只能夠“請下諸道州學取舊監(jiān)本書籍，鏤版頒行”。官方發(fā)行的權力大幅下滑，士大夫刻書之風尤盛?？偠灾谒未?，雕版印刷已經成為當時人們普遍使用的文字媒介，并且開始了它向文化領域的侵略性延伸。

二、由寺廟到廟堂——書籍出版的權力轉移

1.宋之前的文化權力——以佛解儒的媒介闡釋

讀書是宋人的風尚。其時雕版書籍占據了主要地位，并逐漸使閱讀普及，實現(xiàn)了閱讀的社會化。再看《中庸》的流行。作為一部在宋之前幾乎無人問津的著作，《中庸》的普及和神圣化與閱讀的社會化密不可分。包弼德認為，思想交流的基礎之一就是三種各不相同、逐漸積累的典籍（儒、釋、道）傳統(tǒng)的存在。但這一基礎實際上自宋初就并非完全平衡，因為媒介的不同，它們有著各自的偏向。

劉子健的觀點對討論《中庸》的普及與神圣化很有幫助。他指出，儒生多曾在佛教的圖書館苦讀。當儒生成為士大夫之后，他們和僧侶之間的友誼對后者裨益良多。然而隨著印刷術的繁榮，佛教圖書館能為儒生提供的東西越來越少，熟悉僧侶及佛教教義的官僚也隨之減少。同時由于宋代經濟的發(fā)展，曾經在城鄉(xiāng)日常生活中起重要作用的佛教工匠和佛寺金融服務也日漸衰退，寺廟失去了它的地方權力。

媒介在這一過程中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不同媒介的產生制造了不同的知識權力。寺院是中國古代藏書體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北宋以前，佛教寺廟大多是當地的文化中心，僧徒除了閱讀佛經以外，在撰寫著作時往往也要參看其他書籍，因此寺廟的藏書除了佛經往往還有其他各類書籍；寺廟往往還設立寺學，開課授徒。在五代時期，政治上雖紛紛擾擾，佛教卻不受外界政治更替、王朝迭代的困擾，也不至于在戰(zhàn)火之中遭受滅頂之災，因此寺廟的藏書在戰(zhàn)爭時期往往具有很強的穩(wěn)定性。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關系，宋之前的一段時間，寺院掌握了相當一部分的文化權力。生活在宋初的釋智圓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雖然他自八歲就出家，但一直都在從事儒家典籍的學習，21歲時還可以“從師受周孔書，宗其道，學為文則以訓世”。他同時也是首倡《中庸》的佛教僧侶之一。在雕版時代還未完全到來之前，佛教與寺院在書寫時代是文化上的統(tǒng)治者。釋智圓在他的《中庸子傳》中以佛教教義來解釋《中庸》，恰是因為此時的佛教與寺院正處于文化上的統(tǒng)治地位，以佛解儒乃是一種文化權力上的壓制。

2.雕版印刷的權力轉向——由佛入儒與宋代官學的誕生

媒介有自身的思考環(huán)境和社會空間，能夠重構社會的環(huán)境和知識的塑造。雕版印刷的誕生是一種積極的社會進程，它打破了寺院對于知識的壟斷。錢穆言“雕版印書亦由寺廟開始”這句話放在宋代其實也適用。但是雕版印刷在宋代卻不是為佛經而設的。作為一種可以大量復制的媒介，官刻被用于大量出版經史子集類書籍。宋太宗言：“雕刻印板，便施華夷。凡爾生靈，宜知朕意?！钡癜嬗∷⒌哪康恼谟跒樘煜麓狗叮瑯淞⒁环N知識的模范。

官刻之所以能夠如此，主要還是由雕版印刷的媒介特質所致：技術的發(fā)展使得宋代的紙較前代來說更適合印刷；原材料的易得與低價、勞動力的充足，使得雕版印刷能夠在不同地方大量生產；國家在出版書籍時，考慮的是如何使思想流布，因此官刻降低了知識獲取的難度，解決了普通人獲取書籍的問題，使得知識開始從貴族間流入尋常百姓家。伊麗莎白·愛森斯坦指出，印刷術使得圖書便宜而豐富，注經者的時代結束了，“書籍相互參證的新時代”開始了。雕版印刷的意義更在于它保存的力量以及標準化的力量。出版作為一種傳播技術的變遷，通過利益結構的變更、符號體系的改變、社會性質的變化而影響文化，在這一過程中，印刷機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文化聯(lián)結模式。

孔維在《?？蔽褰浾x請雕版表》中說：“自是至此，三百年來，講經者止務銷文，應舉者唯偏節(jié)義，茍期合格，志望策名。出身者急在干榮，食祿者多忘本業(yè)，一登科級，便罷披尋。……今則逐部各詳于訓解，寫本皆正與字書……儻今雕印以頒行，乞降絲綸之明命。”由此可見在五經乃至九經刊印之前，學者們對于經典乃至文化的解釋依然有所不同，這也能夠解釋為什么此時的佛教能夠以佛解儒，正因為經典的媒介未能夠完全成體系。雕版印刷的出現(xiàn)使得人們在研討經典時能夠“問義質疑，有所依據”，且在刻印過程之中必須“重加勘正，除去舛謬”。有了統(tǒng)一的版本以及注釋，這些經典就能成為一種標準化的力量，去散布宋王朝的政策。

在此基礎上，官方開始將印刷的經典作為文化權力的象征，并通過御賜《中庸》的方式進行顯耀。天生五年賜進士王堯臣等《中庸》，景祐元年賜新第張?zhí)魄湓娂啊吨杏埂?，皇帝將印本書作為御賜之物，在科舉以及日常中使用，賦予印本書籍以權威地位和文化主體地位，印本書作為皇權政治話語的一個特殊象征成為神圣的經典。

在印本書成為神圣經典的背景之下，以佛解儒變成了佛儒相通。例如佛教對于《中庸》的理解出現(xiàn)了從智圓到契嵩的變化。契嵩在上宋仁宗書中曾多次提到想將自己的著作入藏，自言“臣固為道不為名，為法不為身”。這里我們可以將它理解為國家政治的法與道，此時的佛藏與儒家經典都是宋代儒佛并舉、三教并重的文化政策之下形成的經典，契嵩要想將自己的作品放入佛藏之中，就必須要尊重當時統(tǒng)治者的文化政策。雕版印刷此時已經逐漸打破了寺院藏書對于知識的控制，儒家因為雕版印刷重新煥發(fā)了生機，并通過政治所賦予的權威地位成為神圣的經典。因此契嵩將《中庸》以《中庸解》的形式呈現(xiàn)，是想將《中庸》也作為一部與佛經并重的經典來進行再詮釋，這也正是契嵩將《中庸》理解為“經”的原因。

儒家的印版書作為一種神圣的經典規(guī)定下來之后，并沒有一成不變，而是同時發(fā)生著變化，這種變化并非僅體現(xiàn)在受眾數量或書籍本身的變化上。田建平所強調的雕版書籍的物理形態(tài)固然是一種文化，而其生產的諸環(huán)節(jié)亦是文化無疑，這一系列的過程構成了經典的場域，對于經典的確認往往需要經過以上諸環(huán)節(jié)才能夠實現(xiàn)，這種變化自然也首先體現(xiàn)在這諸多的環(huán)節(jié)之上。

雕版書籍解放了文字，將文字的神圣性、神秘性徹底瓦解，這是導致宋人疑經、宋學興起的重要原因。田建平已經指出雕版書籍在塑造經典之中的另外一種作用，那就是改造經典。雕版印刷擴大了傳播范圍以及讀者數量，相對也會提高這些讀者的文化水平，促使人們對過往的經典產生懷疑。秦奭在《上校定五經正義表》中言“存歷朝錯綜之文，雖具陳解說；在群儒講經之旨，亦或有異同”，這反映的正是時人在?？苯浀鋾r對于這些經典的困惑?？梢姷癜嬗∷㈦m賦予儒家經典神圣性的權威，但另外一方面也在逐漸打破這種權威。

疑經運動的實質還是為了讓經典更好地運用于生活之中。經學的“經世致用”思潮在文化上表現(xiàn)為疑經運動，在媒介上則表現(xiàn)為對“經典”的再造。陸游有云：“唐及國初，學者不敢議孔安國、鄭康成。況圣人乎！自慶歷后，諸儒發(fā)明經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辭》，毀《周禮》，疑《孟子》、譏《書》之《胤征》、《顧命》，黜《詩》之序，不難于議經，況傳注乎！”此時雕版印刷的權力轉向正逐漸作用于經典的變革。

在疑經運動風潮與雕版印刷的相互配合之下，新的經典在這一時期逐漸凸顯。既然對經典有所疑問，再造經典便成為釋疑的一種選擇。《中庸》就因此脫穎而出，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么宋人普遍認為《禮記》是漢儒的雜記而不是一部真正的經典，《中庸》卻是記載“圣人之言”的真正經典，甚至認為它們本來就是專門的經書，與禮無關。

經典再造無疑需要一個契機。仁宗天圣年間兼以策論升降天下士，到了仁宗慶歷年間則重策論和諸科重大義；神宗熙寧年間更是將詩賦、帖經、墨義剔除，?？疾哒摵痛罅x。這一時期的科舉已經開始了義理的轉向。熙寧五年，神宗謂王安石“經術，今人人乖異，何以一道德？卿有所著可以頒行，令學者定于一”，于是同一年間，王安石取消了諸科的考試，這意味著考試只能在常規(guī)的進士科上競爭。經典正式成為國家獲取人才的唯一指定書籍，同時也代表著王朝的合法性依據。

趁此機會，王安石也正好可以通過科舉改革經典。印本書的發(fā)行使新的經典迅速占領市場。熙寧六年，宋神宗設經義局，專門編撰《三經新義》，熙寧八年夏，“頒王安石《詩》《書》《周禮》義于學宮”。在這之后的幾個月時間，《三經新義》通過印本書的形式遍及宗室、太學及州學、州府等地方。按照包弼德的解釋，王安石此舉是在發(fā)展一種學的方式，其物質基礎是作為書面文獻的儒家經典，而他所說的學是從那些文獻里獲取的價值觀。因此王安石將注重儀式的《儀禮》排除在外，反而加入了包含《中庸》、注重義理的《禮記》?？梢姷癜嬗∷⑺鶐淼拿浇楦锩煌耆皇怯∷⑿问降淖兓?，大范圍的傳播、長時段的保留所帶來的轉向在于人們不再只局限于外在的儀式，而追求的是“義理”的永恒。要想重新將“義理”解釋清楚，那就有必要再造經典。媒介變革所帶來的是編撰、寫作、閱讀、傳播以及其他領域一系列的變化。

在疑經運動中，關于《中庸》的著作開始大量出版，如陳襄的《中庸義》、晁說之的《中庸傳》等。解經開始由“注疏”走向了“義理”。但是義理不單只有一家，這正體現(xiàn)出愛森斯坦所謂“書籍相互參證的新時代”就要到來。

三、經典場域之內的話語爭奪—作為經典的《中庸》的誕生

1.話語的對抗—民間《中庸》著作的出版

除了王安石主導的官刻外，民間力量也參與了這場確立經典的書籍出版活動。隨著宋代人口增長與經濟繁榮，民間對于教育的需求越來越大，雕版書籍迎合了人們對于教育的需求。慶歷以后，經學打破了定于一尊的局面，激發(fā)了民間經學的活力，使得經書的解釋更加多元。周啟榮認為，這種思想氛圍主要源于私人出版業(yè)的發(fā)展，它會鼓勵科舉考試中對于儒家經典的開放多元的解釋。而商業(yè)出版能夠促進讀書人階層的成長，也正因為它給這個階層提供了宣傳的機會和隨之而來的政治權利。

正是在此時，許多關于《中庸》的非官方著作陸續(xù)出版，其特點之一就是所針對的經典往往篇幅較小，同時在進行注釋時主要以義理為主。民間出版業(yè)使得人人都可以對經文之中的某一段落展開自己的解釋，并將這些解釋出版成冊，在一定區(qū)域內廣泛發(fā)行。陳襄與晁說之可謂這種民間力量的代表。二人在政見上與王安石相左，因此王安石所著的《三經新義》自然不會收錄他們對于《中庸》的觀點。陳晁二人將自己所認為正確的義理通過民間出版的方式進行傳播，通過《中庸義》以及《中庸傳》闡釋了另外一套不同于《三經新義》的義理。

2.賦權的轉移—作為“四書”的《中庸》的誕生

這種民間力量上升至頂峰的標志，無疑是朱熹與他的《四書章句集注》。承接上文所言，我們發(fā)現(xiàn)北宋時期無論民間出版業(yè)如何發(fā)達，定義經典的主動權始終掌握在官方手中。賈晉珠發(fā)現(xiàn)在北宋建立之后的一百年里，國子監(jiān)出版的經書、史書始終統(tǒng)治著當時的圖書市場。但值得注意的是，學校中有關國子監(jiān)向其捐贈圖書的記錄到北宋就停止了，至南宋時期就再也看不到了。賈晉珠的這一發(fā)現(xiàn)是我們解釋《中庸》成為經典的基礎，在此我們還要從雕版印刷業(yè)的轉向說起。

從北宋到南宋，李心傳曰“始建炎兵火后，史院片紙不存”。國子監(jiān)之中的印版、書籍以及三館的書籍遭金人劫掠，《宋會要輯稿》稱之為“艱難以來，兵火百變，文書之厄莫甚今日，雖三館之制具在，而向來之書盡亡”。因此到了南宋時期，朝廷已無能力再像之前那樣，向地方州學、縣學捐贈官方指定的經書。此時官方出版業(yè)要想重新恢復生機，只能夠向民間尋求舊版書籍，重新雕版刻印。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載：“張彥實侍制為尚書郎，始請下諸道州學取舊監(jiān)本書籍，鏤版頒行，從之。然所取諸書多殘缺，故胄監(jiān)刊《六經》無《禮記》，三史無《漢》《唐》。”這表明南宋初期重新刻板的經書主要是以殘缺的北宋舊監(jiān)本為底本，因此還需要從其他地方繼續(xù)收集。王國維言，“監(jiān)中自不刻書，悉令臨安府及他州郡刻之。此即南宋監(jiān)本也”。州縣出版的一些書籍在這一特殊時期內算作國子監(jiān)出版，而這里的州縣出版，按照王國維的考察，除了地方政府出版以外，也還有書坊出版甚至少數私刻出版。由此可見，這些雕版在當地刻完之后，也有可能被重新運回國子監(jiān)。失去了原有監(jiān)本書籍的官方出版業(yè)在義理解釋上的統(tǒng)治地位由此動搖，也正是從此時開始，經書的詮釋權才真正掌握在士的手上，朱熹所言的“道統(tǒng)之傳”才能夠正式展開。

伴隨官方出版統(tǒng)治力的下降，民間出版行業(yè)自然有所發(fā)展，士大夫刻書成風以這一階段為盛。商業(yè)化出版已經頗具規(guī)模，消費市場的發(fā)育也已經成熟，刊書環(huán)境非常寬松。嘉定十三年（1220）由官方出版的《中興館閣續(xù)書目》中就說“蓋自紹興至嘉定，承平百載，遺書十出八九，著書立言之士由益眾，往往多充秘府”。此時樹立標準的權力已經開始由官方向民間轉移。

民間出版業(yè)的繁榮極大促進了民間著書立言活動的發(fā)展。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成為官方科考的參考書籍，意味著《中庸》經典地位的確立。而根據諸多學者的考察，朱熹的著作確定屬于民間出版，因此這一現(xiàn)象更意味著官方對于民間出版的認可。

中國古代對于經典的注釋有明確的規(guī)定，只有成為“經”者，才能夠用“集注”的方式進行注解。朱熹將其對《四書》的注釋命名為《四書章句集注》，可見朱熹明確視《四書》為經，他也是第一個將《中庸》以文體形式明確為經典之人。我們已經說明官方此時已無統(tǒng)一諸家觀點定于一尊的能力，因此只能借助民間的力量。朱熹曰“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他無疑屬于希望將思想重新定于一尊的群體中的一員。但在出版經典的過程中，民間出版自然不能同官方一樣，擁有大量人員參與?？蹦酥量?，因此朱熹選擇以篇幅較小的《中庸》作為經典，也有其經濟方面的考量。在《學古》一文中他就曾說：“有紙萬張，欲印子經及《近思》《小學》《二儀》。然比板樣，為經子則不足，為《四書》則有余。意欲先取印經子分數，以其幅之太半印之，而以其余少半者印它書，似亦差便?！?/p>

當然，朱熹以《中庸》為經，其中更有文化的考量。北宋末期以后義理的優(yōu)劣不在于篇幅，而在于見識的深淺。朱熹主張在寫作的時候應當直面原始文字，使用注疏需要批判性地閱讀，重視個人對于文字的理解。由此可見朱熹試圖傳授的不是一種體式，更重要的是其中義理，如此篇幅較短的《中庸》就特別適合朱熹用于講述義理。

印刷影響賦權的轉移也體現(xiàn)在書院活動中。田浩指出，書院是道學群體重要的活動中心，他們在書院推行各種禮儀規(guī)范，意圖加強團體的責任心和凝聚力。隨著國家掌握經典的權力的削弱，這些原先由國家掌握的書院到了南宋時期也大多轉型為私人書院。這些書院與精舍不僅是知識分子聚集的重要機構，同時是出版機構，應學術需要刻印圖書，如朱熹曾多次在書院中刻錄書籍為講學之用，因此科舉與印刷都在書院交匯，實現(xiàn)了三位一體的匯合。由此，媒介的力量開始通過現(xiàn)實層面的其他設施向社會推動，在印本書、科舉與書院三者的聯(lián)合推動之下，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才能在文人群體之中展開，并成為連接這些士人群體的紐帶，宋代所謂的“道學群體”也終于在這三者的聯(lián)合推動之下形成。

結語

從媒介化的觀點出發(fā)，我們可以打破四書研究囿于哲學思想史一隅的界限，去討論這些思想如何發(fā)酵并最終形成一種社會制度。田浩與蘇費翔認為，朱熹所提倡的道統(tǒng)是理學人士逐步轉換的結果。而這種逐步的轉換與傳播、媒介以及各種社會交往活動密不可分，也只有通過媒介化，我們才能理解社會結構變化之下《中庸》所承載的轉變。

重建歷史脈絡不一定必須通過恢弘廣大的社會史或錙銖必較的政治史，正如王汎森所說，生活、制度或現(xiàn)實也塑造人的思想，這兩者相互激蕩，成為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巨大力量。本文試圖做的就是以更微觀的媒介視角切入，來看雕版印刷如何在宋代的政治、文化場域中激起漣漪。這也印證了媒介學關于“承載物”支配著一定內容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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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關于朱熹從事刻書行業(yè)的考察可參考：方彥壽.朱熹刻書事跡考[J].福建學刊,1995(1)：75-79； 陳國代.文獻家朱熹—朱熹著述活動及其著作版本考察[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14；田建平.宋代出版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417；馬劉鳳,張加紅.朱熹和刻書[J].山東圖書館季刊,2005(4)：8-11.

[62] 王曉薇曾對此進行考證，發(fā)現(xiàn)朱熹是對《中庸》采用“集注”形式進行注解的第一人，詳見王曉薇. 宋代《中庸》學研究[D]. 河北大學,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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