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薇
摘要:人狐戀這一故事橋段在《聊齋》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也是《聊齋》最引人入勝的部分。本文運用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對書中的人狐戀故事進行分類研究,從而梳理《聊齋》中人狐戀故事的敘事結構類型,確立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基干和中心母題。
關鍵詞:人狐戀;敘事結構;情節(jié)基干;敘事功能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人狐戀故事由來已久,最早的記載是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講述記載了大禹與涂山氏狐女結合的故事: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矣?!蹦擞芯盼舶缀煊谟?。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征也?!蓖可街柙唬骸敖椊棸缀?,九尾庬庬,我家嘉夷,來賓來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謂之女嬌。 [1]288
故事主要由困境求偶、得狐女、婚姻結合、獲得幫助消除不利因素、走向成功五個情節(jié)組成。大禹一心忙于政務,走到涂山之時想起自己尚未有血脈流傳,因而祝禱,九尾白狐出現(xiàn)與他結合,由此助力大禹建立帝王之業(yè)。在這里,人狐戀輔助了事業(yè)的成功,神力消除了災禍,給人類帶來了福祉,可以說人狐戀結果圓滿,皆大歡喜,并不被人們排斥為異端。這里的人狐戀主要出于男方的需求而發(fā)生,并為其服務。小說中的人狐戀故事類型從魏晉南北朝時開始萌芽,唐朝時出現(xiàn)了第一個高峰,宋元時期恐怖色彩不斷增加,明清時則把各種因素雜糅,人狐戀故事日趨成熟,集前代之大成,《聊齋》是最為突出的代表。
一
人狐戀故事類型也吸引了很多學者的目光,他們分別從不同視角對《聊齋》人狐戀故事類型進行了解讀。葉舒憲先生從原型批評理論出發(fā),總結出《聊齋》中人與異類相戀的“愛情三部曲”的結構模式:男女艷遇——經歷挫折磨難——皆大歡喜 [2]。羅宗陽以現(xiàn)實主義的眼光發(fā)現(xiàn)《聊齋》的人狐之戀擺脫了狐精“淫蕩”的傳統(tǒng)觀念,而包含了更多現(xiàn)實的意義 [3]。吳光正指出,人狐戀故事實際上是蒲松齡的確認和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手段,而那些陷入戀情中的狐女身上所有的“輝煌色彩”都成了蒲松齡本人的“精神安慰” [4]。張曉西站在女權主義的高度審視,認為蒲松齡一方面希望通過人狐之戀故事實現(xiàn)內心中對于女性的要求,另一方面則癡迷于對美貌的女子的幻想 [5]。臺灣學者王溢嘉利用心理學知識得出人狐戀實際上是情欲紓解的過程,透露出滿含欲望的“社會原我” [6]。韋樂側重從民俗學方向看人狐戀,認為在民俗信仰的影響下,清代志怪作品中的狐女發(fā)生了由惡丑到美善,人狐關系由對立向和諧的轉變 [7]。諸位學者的努力使《聊齋》人狐戀故事不斷迸發(fā)出別樣的光彩,但是他們主要在故事內容、文化背景、歷史淵源上進行發(fā)掘,并沒有從故事形態(tài)學入手對《聊齋》人狐戀篇章進行情節(jié)分類。劉魁立先生在《民間故事的生命樹——浙江當代“狗耕田”故事情節(jié)類型的形態(tài)結構分析》中提出故事形態(tài)結構分析的方法:在一個類型下可以劃分出若干類型變體,同時在同一類型中可以劃分出中心母題、母題鏈等一些重要單元,所有文本都是圍繞情節(jié)基干和中心母題來展開情節(jié)的 [8]。本文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對《聊齋》中人狐戀故事進行分類,發(fā)掘《聊齋》人狐戀系列故事的敘事成就。
二
《聊齋》有近50篇人狐戀的故事,內容講述的大概都是狐女與男子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每個故事的內容不盡相同但是情節(jié)上有很大的相似,有脈絡可尋。本文選擇人狐相戀過程有敘述的36篇文本進行分類(例如《胡氏》雖有人狐戀,但是并沒有述說人狐相戀的具體過程,而是描寫人狐之間的爭斗,對人狐婚姻一筆帶過,所以沒有選取),探究人狐戀故事在蒲松齡筆下的幾種類型,梳理它們的情節(jié)結構。
變體一:
(1)男方窮困潦倒,孤獨寂寞;
(2)美貌狐女主動出現(xiàn),安慰書生;
(3)互相結合,狐女用異能幫助書生走出困境;
(4)雙方感情深厚,戀情圓滿。
這個類型的故事以《蓮香》《青梅》《紅玉》《嫦娥》《鳳仙》為代表,變體主要體現(xiàn)在第二個情節(jié),即是由男子相求變?yōu)榕街鲃映霈F(xiàn),狐女敢于展現(xiàn)自己,追求心儀之人,并且琴瑟和諧,反映了人們對勇于沖破禮教束縛追求自由戀愛的新女性的肯定。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也是我們民族長期以來幻想喜從天降的文化心理的折射,狐女總是在困厄境地出現(xiàn)摒除災難,也凸顯了女性仁慈善良的品質。
變體二:
(1)男子徘徊苦悶,無處可訴;
(2)狐女自投,互相結合;
(3)狐女指引書生躲避災禍;
(4)書生亦救狐女;
(5)狐女成仙與書生分離;
(6)繼續(xù)幫助書生。
這類作品主要有《胡四姐》《荷花三娘子》,它的變異表現(xiàn)在第三步和第四步。這里不再單純是狐女用異能救助書生,書生也積極地拯救狐女性命,二者是互相救贖,不再是單一的一廂情愿,而是都有強烈的知恩圖報的道德意識。結局是狐女得以脫離妖性成仙,雖然不是長相廝守的大團圓,但她和書生仍保持著深厚的情誼(此時的感情更多的是友情親情,而非愛情),這種模式深化了文章主旨,啟發(fā)了人們對愛情的另一種認識。第三個情節(jié)變?yōu)閺途€結構,也直接引起了第五個情節(jié),第五個情節(jié)也成為了母題鏈的一個延伸。
變體三:
(1)男方孤獨寂寞;
(2)男方主動追求狐女(狐男);
(3)雙方結合;
(4)狐女(男)用異能助男方;
(5)戀情圓滿。
《鴉頭》《青鳳》《嬰寧》《黃九郎》《長亭》五篇屬于這個類型。很明顯在情節(jié)上本類型和人狐戀原初的故事一脈相承,只不過原初故事粗疏的敘述人狐戀的梗概,蒲松齡在敘述故事時更加詳細而貼近真實的生活,對戀情過程著墨比較多,所以情節(jié)二、情節(jié)三和情節(jié)四是構成此類型的重要部分。例如《嬰寧》中王子服追求嬰寧時愛而不得,搔首踟躕,竟不辭勞苦孤身一人前去相求,這樣的敘事波瀾起伏、搖曳生姿。這里面的《黃九郎》一篇比較特殊,人狐之戀重在描寫人類男子何子蕭追求男狐黃九郎,雖然后來何子蕭在黃九郎幫助下與其狐女表妹成親,但是對人狐之戀的描寫卻是偏重于男方與男狐之間,帶有濃重的同性戀意味。
變體四:
(1)男方處于孤獨困厄;
(2)狐女自投,雙方結合;
(3)狐女用異能幫助男方;
(4)狐女主動離去,雙方分離,戀情結束。
這種類型的代表涌現(xiàn)出來的比較多,有22篇:《狐諧》《雙燈》《狐夢》《武孝廉》《蕭七》《霍女》《丑狐》《張鴻漸》《陵縣狐》《狐女》《房文淑》《浙東生》《阿繡》《封三娘》《毛狐》《狐妾》《犬燈》《汾州狐》《董生》《褚遂良》《小翠》《小梅》,占所選文本的61%。這種類型與類型一只有最后一步不同,在這類故事中戀情的主動權始終都掌握在狐女的手中,男方則處于被動狀態(tài),戀情最后以雙方分離而結束,決定戀情結束是由于狐女主動離去。在前幾個類型中人狐戀服務的對象是男方(獲利最多的是男方),本類型中這一點依舊沒有改變,但是狐女敢于主動結束戀情,凸顯了女性在戀情中追求話語權。稍有不同的是《褚遂良》《小翠》《小梅》三篇,變體主要在第二步和第四步。狐女之所以與男方結合的緣起是曾經受過恩惠,這樣的愛情明顯是“任務型”婚姻,一旦報恩結束,戀情也隨之結束。例如《小翠》中小翠的母親在受雷擊時曾得到王元豐父親庇護,因此小翠嫁給傻子元豐,除了醫(yī)治好元豐的癡病外還幫王家躲避了災禍,報恩完后小翠離開,二人戀情告終。貫穿故事始終的是報恩,可以說第二個故事情節(jié)為第四個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生埋下了伏筆。
變體五:
(1)男子徘徊苦悶,偶然邂逅狐女;
(2)男方追求,互相結合;
(3)狐女指引男方躲避災禍;
(4)狐女成仙與書生分離。
這種類型的代表作僅《辛十四娘》一篇。馮生偶然見到狐女辛十四娘后,苦苦追尋,屢遭拒絕。戀情還是在舅祖母的幫助下得以成功,求娶過程略有曲折。第三個情節(jié)后,狐女成仙,男方的生活重歸正常,至此雙方戀情終止且無聯(lián)系。比之類型二減少了兩個情節(jié),但在第二個情節(jié)開展上男方的追求不是一帆風順,聊有看點和新意。
變體六:
(1)男主漂泊無依、窮困潦倒;
(2)雙方偶然邂逅,戀情始于不期而遇;
(3)男方求而不得,另娶她者,戀情受阻;
(4)狐女遇險男方相救;
(5)雙方團聚,保持戀情但未成婚、歡愛。
這類故事的代表只有一篇——《嬌娜》,它的情節(jié)變體比較多,結構也比較復雜,戀情展開為雙線式??咨谧咄稛o路之時被狐精一家請去做老師,又不幸染了重病,請會醫(yī)術的狐女嬌娜出場相救,雙方因此邂逅,戀情開始。但是作者一反窠臼,讓狐精一家以嬌娜年幼為由拒絕孔生與嬌娜結合,而是給他安排了另一個狐女。孔生愛嬌娜而不得,另娶狐女松娘為妻。戀情到此時似乎要中斷,接下來嬌娜遇險,孔生舍命相救,飛來的災禍成為了契機,銜接戀情的發(fā)展,雙方戀情復蘇,而且達到了高潮。可此時嬌娜已有歸宿,蒲松齡又寫其婆家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又一個契機出現(xiàn),為雙方戀情掃除了最后一絲障礙。在最后筆鋒繼續(xù)偏轉,上一個契機提供了多個可能性,戀情發(fā)展空間瞬間膨大,但蒲翁選擇把孔生和嬌娜結為“膩友”,也沒有過夫妻之實,把最大的可能性壓縮掉,讓雙方成為知己式戀人,戀情得到另一種完滿。第三、四、五個情節(jié)結構均別出心裁,成為情節(jié)上變異最多的類型,達到了一波三折、蕩氣回腸的效果。
以上六個變體類型的起始情節(jié)都是男方處于孤單困頓,故事的發(fā)展即由此而起:為了解決男方的困厄狀態(tài),做為知己和愛人的狐女才出現(xiàn),為人狐戀提供了可能。同時這個情節(jié)是五個類型中重合的部分,劉魁立認為“本類型的所有故事文本都具有的情節(jié)基干是中心母題”,因此可以斷定它就是人狐戀故事類型的中心母題。劉魁立先生在《民間故事的生命樹——浙江當代“狗耕田”故事情節(jié)類型的形態(tài)結構分析》一文中指出:“母題具有極為活躍的變異性,同時具有極強的粘著性,極強的鏈接能力,具有組織和推進情節(jié)的機制。在鏈接時,母題又是多歧的、多向的,它可以作出多種選擇?!?[8]根據(jù)他的觀點,我們可以把“狐女自投”和“男子主動追求”看做《聊齋》人狐戀故事情節(jié)主干上生長出來的兩個母題鏈,在此工作平臺之上,又分化出其他情節(jié)。根據(jù)上述分析,可勾勒出《聊齋》五類人狐戀故事類型變體生命樹圖如下:
三
從上圖可以看出,《聊齋》人狐戀故事主要有兩條主干,每條主干又分裂出三個枝條。為確定本故事類型的主要母題連,筆者統(tǒng)計了選擇的36篇文本中,有“狐女自投”情節(jié)的是29篇,在數(shù)量上占據(jù)了80%絕對優(yōu)勢。而且,“狐女自投”為代表的變體二延伸最長,擁有六個情節(jié),增加了故事的復雜性。加之變體一、變體二與變體四三個情節(jié)上粘合緊密,直到第四個情節(jié)才走向分裂,凝合力較男方追求”母題鏈更強,因此把“狐女自投”這一支看做主要母題鏈。
其次,這兩條母題鏈雖然在第二步就走向分裂,但是分裂之后依舊有多個情節(jié)基干重復,或者說這兩條母題鏈在分裂之后依舊在間歇性的互相復刻,這樣就造成兩條枝干長勢相近。比如“雙方結合”“狐女助男方”這兩個情節(jié)在變體一、變體二、變體三、變體四、變體五中均存在,所以這兩個情節(jié)也可視為《聊齋》人狐戀的主要情節(jié)基干。同時,聯(lián)系中心母題我們也可以看出,《聊齋》中的人狐戀的出發(fā)點是男方渴望得到愛情與幫助。
再者,《聊齋》人狐戀故事類型生命樹沒有消極母題鏈,劉魁立先生把沒有結束或推進故事情節(jié)功能的母題鏈稱作消極母題鏈。以上六個變型沒有閉合,都呈分散性結構。其中有五個類型擁有四到五個情節(jié),一個類型擁有六個情節(jié)。情節(jié)不斷向外生發(fā),使故事獲得了新的發(fā)展和新的結尾?!读凝S》人狐戀故事類型均為積極母題鏈,這恰恰說明了蒲松齡敘事把控的高超技術。情節(jié)的多樣組合與變化,也是《聊齋》人狐戀故事吸引人之所在。
四
綜上所述,《聊齋》人狐戀故事類型在吸收前代人狐戀敘事基干的同時,本身也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蒲松齡對人狐故事的創(chuàng)新,使《聊齋》人狐戀故事生命樹枝繁葉茂、生機勃勃,煥發(fā)出無限的生命力。對《聊齋》人狐戀故事類型的梳理,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清內部敘事構造,領略故事深處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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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