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我很早就注意到,我應該是有嚴重的劃痕癥的。
我怕簇新的、完美的一切:盛開的花、剛開瓶的香檳、才從商場拎回來的衣服、滿月、新車、最初的愛情。因為我知道盛開的花很快會呈現(xiàn)敗相、剛開的香檳很快會喝完、新衣服會臟會被磨、滿月馬上會缺、新車馬上被劃、愛情因愛生怨因緣生恨。
在人性的深里挖掘,怕簇新的、完美的一切是怕失去,是希望美好的事情永恒,是貪得無厭。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時間是我們的朋友,適應和忘記是人類大腦減少傷害的機制。一個優(yōu)秀寫作者會有比較好的記憶力,但是寫作者也是人,終究會遺忘,也會把一些刻骨銘心的時光清除出日常記憶、壓進夢境,忘記了那朵花、那場醉、那眼滿月、那段愛情。
再后來,我意識到接受甚至欣賞失去和不完美是某種接近終極的修煉,就在內(nèi)心開始修煉起來:“留得殘荷聽雨聲”,殘花敗柳完勝花紅柳綠;“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衣服上的破損就是時間的痕跡和閱世的見識;香檳喝完,愛情傷愈結(jié)疤,運氣好的話,會有詩留下來。
七月底參加香港書展,住在會展中心附近的酒店。早起我打開窗,發(fā)現(xiàn)會展中心靠海那邊修了多年的路終于通了!
興奮之余,我不顧沒帶跑鞋,拿膠底便鞋勉強湊合,想去跑個香港港島海邊的最美十公里。新通的海傍路上有層薄薄的細沙,我稍稍適應后,覺得問題不大,就提起了速度,貼地低空飛行。剛飛起來,鞋底一滑,肉身就飛出去了。飛行失敗,右膝蓋、右肘和磚石地面摩擦,大學畢業(yè)二十多年之后,我第一次重新體會什么是血肉橫飛。
我爬起來之后,第一反應是看左手上的古玉鐲子碎沒碎,“沒碎”,然后感覺一下肉身:骨頭應該沒斷,再看,血從右膝蓋和右肘關節(jié)汩汩而出,不可斷絕。有四個警察路過,其中一個非常和善地問我:“你要不要紙巾?”我回答:“我只是跑步不小心摔了,我酒店就在附近,我回去處理一下就好。”
警察同志稍稍走遠之后,我開始往回一瘸一拐走向酒店。我感覺到血還在右上肢和下肢在流,我沒功夫搭理,我的注意力全在左手的古玉鐲子上,陽光下,細細看,還是新添了一處小磕。鐲子五千年前是個良渚單節(jié)素面玉琮,一千年前的宋代在素面上添了十二個篆字,兩年前從一個臺灣老藏家手里到了我手里,如今貼地飛行失敗,在一側(cè)添了一處小磕。
我一邊暗暗反復撫摸著這處小磕,似乎小磕處有血流出,一邊拼命做心理建設:“好幸運啊,這個玉鐲為你擋了一災。沒事啦。就算是日常使用的必然耗損啦。沒事啦,天地皆殘,何況物乎?零落殘缺是更高級的侘寂之美,仿佛殘荷。完美是多么無趣啊,多么無聊啊!此磕是我給這支玉鐲留下的我的個體痕跡。萬物皆有裂隙,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如果之后還是看著別扭,就去金繕?!?/p>
想著想著,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劃痕癥完全談不上痊愈。劃痕癥尚如此,心性上更大的那些毛病呢?“書到今生讀已遲”,或許,對于心性的修行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