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守財,湖北咸寧嘉魚縣漁民,中國最懂長江的一批人,目睹長江之興與漁業(yè)之衰。按計劃,2020年底前長江干流和重要支流將常年禁漁。長江漁民是暫時離開還是永遠地消失?
2049年的趙守財:
你好嗎?
現(xiàn)在的我39歲,是我們這里最年輕的漁民,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老啦。
你告訴我,30年后,長江上還有漁民嗎?
漁船是故鄉(xiāng),養(yǎng)育我們長大,目送我們離開,在我們失意的時候仍然張開它的懷抱。當年中專畢業(yè),我離開漁船,去廣東打了3年工,也做過小生意,想闖出一片天地,最終沒能成事。回家后,父親不做聲,拉著我每天早起上漁船,把丟掉的打魚手藝重新拾了起來,這一晃就是十幾年。
其實,打魚來錢挺快,社會上誤會,以為長江現(xiàn)在魚少了,漁民都急著轉(zhuǎn)型,禁漁不過順水推舟。其實魚少了,但魚也貴了。說實話,沒有幾個漁民真正贊成禁漁,一是沒別的本事,二是靠打魚活得也不太差,就這么依賴上了。記得有一年,我打了8天魚就掙了2萬塊。打魚也自由,想不出門就不出門,沒人管得著,每年實際只用干8個月,日子過得比農(nóng)民滋潤。
可是呢,小時候父親不讓我打魚,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他的苦心。
打魚多辛苦啊。長年累月泡在水里,容易風濕不說,不少人還得了血吸蟲病。父親打了一輩子魚,風里來雨里去,得了心臟病以后便足不出戶了。
打魚多孤獨,一個人,一條船,漂在江上,沒人說話,不少人養(yǎng)成了酗酒的毛病,把身體搞垮了。這行當就是年輕時用身體賺錢,老了用錢買身體。我現(xiàn)在腰已經(jīng)不太好了,你怎么樣?
這么說,禁漁也是讓我歇一歇。我們長江嘉魚縣段是國家級白暨豚保護區(qū),父親見過白暨豚,到我這輩就只見過江豚了,但小時候,江豚很常見,現(xiàn)在卻越來越稀少。
我們成立了嘉魚縣江豚保護協(xié)會,我做了江豚保護志愿者,現(xiàn)在莫說這些珍貴的動物,就連我們常打的青魚、鮰魚,幾十斤重的大魚也很罕見了。以前漁網(wǎng)的網(wǎng)眼8指寬,后來逐漸變成6指、4指,有個別人甚至用上了絕戶網(wǎng)。這是長江里的魚越來越少的印證。
長江三鮮,也只能想一想,流流口水了。
魚都是被我們漁民打完了嗎?我覺得,漁民在長江上存在了幾千年,打魚并不是長江生態(tài)破壞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禁漁之后,那些污染長江的造紙廠、化工廠,那些炸魚、電魚的人,那些破壞河床的挖沙船……這些人管不住,如果只是禁漁,漁民的利益就白白犧牲了。
我們是白暨豚保護區(qū),其他地方明年開始禁漁,我們?nèi)ツ昃烷_始了。有句老話叫“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禁漁之后反過來了,會“漁”有什么用?還不如給我一些魚直接賣錢。
父母都殘疾了,老婆要照顧小娃,我倆都不能出去打長工。2018年一整年,我就打了3個月的工,在流水線上做最簡單的小活,每天100塊錢。老大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要2萬元,小的剛上幼兒園,一年也得1萬,還有父母的醫(yī)藥費。
日子,真難熬啊。
漁船漁具這兩天正在回收,補償還沒下來。政府對我們坦陳,他們也有難處,就是缺錢。我們也看到政府做了一些實事,比如足額補發(fā)了前兩年的柴油補貼。但漁民未來何去何從,依然懸而未決。對那些40歲以上的人來說,從零開始重新找一份工作實在太難了。
咱們漁民一輩子在船上,和岸上隔絕,電視和報紙都不看,收音機聽風聽水位,更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除了捕魚外,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可能只有跑運輸,但大多數(shù)漁民沒有錢去買大卡車。
希望未來的你不要像現(xiàn)在的我一樣,滿腹憂慮。長江全面禁漁十年,希望30年后的你和娃兒們能再次看到江澈魚豐的盛景。
大兒子正在上高中,對他的未來我是糾結(jié)的。咱們漁民都不希望子女繼續(xù)打魚為生,但我也實在不愿看到打魚這個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到我們這一代就斷絕了。
唉,小時候每次上船,父親都會用一條繩子把我和船綁在一起,要是我掉逬江里,可以用繩子拽出來。我做父親了,對我的娃兒也這么做。這根繩子,就是漁民的傳承。無論娃兒們以后在哪里生活,從事什么工作,你要叮囑他們千萬不能忘記:他們跟長江之間,還拴著一股繩呢。他們的血液里,還流淌著長江水呢。
39歲的趙守財
2019年10月9日
(南方周末記者楊凱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