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艷
“人生活中靠近的水域,即使是一條不起眼的小河,天長日久,也成了他們心中的母親河?!边@是作家徐則臣曾寫過的一句話。
徐則臣從小生活在江蘇連云港市東??h的農村,那里水網(wǎng)密布,徐家房后不到100米就有條河,往北一兩百米又是一條,再走500米又是一條……他的目光時常追逐著河面上的某一朵浪花、某一根水草,不斷展開想象。河水越流越遠,越流越長,他的世界也越來越大。在鎮(zhèn)上讀中學時,冬天,他在學校旁的石安運河邊上,端著茶缸刷牙,清晨,水汽氤氳,河水暖人。在淮安學習工作的那段時間,他又在穿城而過的京杭大運河兩岸穿梭,一天一天,收集著關于河流的故事。寫作的22年里,綿延千里的大運河成了他小說中不可或缺的背景。
2014年6月22日,中國大運河項目成功入選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大運河文化遺產(chǎn)申請項目涵蓋了隋唐大運河、京杭大運河、浙東運河三條河流。其中,徐則臣熟悉的京杭大運河在江蘇流經(jīng)徐州、淮安、揚州、常州等8個設區(qū)市,直至今天,仍是黃金水道。
聽聞這個消息,一條日常生活中的運河、一條文化意義上的運河、一條蜿蜒于歷史中的運河,在徐則臣心中清晰起來,他這次決定把大運河作為小說的主角。
于是,有了歷時4年完成的《北上》。小說里寫到的是京杭大運河,又不僅僅是京杭大運河,“它是我之前生活里遇到的所有河流的總和”。徐則臣力圖將大運河的樣貌全面展現(xiàn)給讀者,喚起他們對這條河流的關切和熱愛,“一條河活起來,一段歷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
順著大運河在江蘇流經(jīng)的路線,《莫愁·時代人物》編輯部也尋訪了幾位沿途居民,他們或是靠水為生,或是享受著水系變化而帶來的新生活。他們的故事,風味不像文學作品中的那般濃烈,卻同樣回蕩著清亮的水聲,展現(xiàn)著人水親和之美。他們因河流而醞釀出的夢想、情感,以及因為河流而改變的人生軌跡,都將在故事中被洞見。
“在看不見的歷史里,很多東西沉入運河支流?!?/p>
“水退去,時間和土掩上來,它們被長埋在地下”,等待著再次被發(fā)掘出來。
劉林蘭是淮安金湖縣高郵湖里的漁民,至今仍住在漁船上。前些年退圩還湖,漁民大多已經(jīng)上岸定居,住進了瓦房,打漁不再是主業(yè)。劉林蘭和老伴在船上住慣了,“兒子也想讓我們上岸,但我們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住在船上取水方便”。
劉林蘭老家在山東微山湖,是大運河沿途連接的湖泊,年輕的時候家里窮,她和老伴就順著大運河逃難來到了高郵湖。跟他們一起來的漁民不少,大家是同鄉(xiāng),后來分散在金湖縣內的白馬湖、寶應湖和高郵湖居住。
下午6點左右,劉林蘭正在船頭準備晚飯,一邊往灶門里添著稻草和木柴,一邊招呼我們。劉林蘭的晚飯很簡單,涼拌白蘿卜絲、大米飯,中午剩下的半盆小魚,熱一熱晚上接著吃。熱菜的灶臺是過去漁民常用的鍋腔子,用摻上碎稻草的泥巴糊起來的,鍋腔子前后開了兩個窟窿,低一點的是灶門,高一點的通著煙囪,燒起來后整個船艙都熱烘烘的。船不大,艙內的擺設一目了然:尾部擺放著一張床,中間一側有兩只木箱子,箱子上吊著一卷葦席,是搭涼棚用的,船頭唯一的一塊空地上,支著一個小飯桌。
劉林蘭說老伴劃船去小島上喂雞了。我們沿著她指給我們的方向望去,說是島,其實就是湖中的一處土墩子,只有幾平方米,四周被水圍著,成了天然的雞舍。雖然隔一段時間就有流動超市來賣米面蔬菜、日用品,但劉林蘭更喜歡自給自足,除了喂雞,他們還在島上開了一塊菜園,晚上的涼拌蘿卜就是從自家菜園里收的。
每天早上,劉林蘭的老伴都要花上一兩個小時去看一下水中的籪和地籠。撈上來的小魚小蝦就自己吃,或者曬成魚干存起來,大一點的等魚販子來收。不過這幾年,周邊開漁家樂的不少,老伴捕來的魚就賣給他們,對方給的價錢比魚販子給的高一些。
如劉林蘭和她老伴這樣,住在船上的漁民現(xiàn)今已經(jīng)很少,大家上岸后逐漸適應了新的生活方式,可能只有河流和湖泊還記著那些過去。
劉林蘭兒子的瓦房蓋在白馬湖的桃花島上,想兒子時,老兩口就開著漁船從高郵湖去往白馬湖。靠岸后,兒子拉一根電線到漁船上,船上也通了電。白馬湖里島嶼眾多,約有99座。桃花島改名前叫大楊莊,島不大,有12戶居民。附近還有小楊莊、長壽島、大劉莊、小劉莊等島嶼,上面住著劉林蘭的親戚們。老兩口平時想串個門,去附近島上逛逛,就解下拴在漁船上的小船,搖著小船出門。湖面闊大,船搖出去很遠還能聽到櫓拍打水的聲音?;仡^張望時,蘆葦叢里躥出一只野鴨子,拍拍翅膀飛遠了。
“湯湯水水下肚,渾身通泰?!?/p>
京杭大運河在常州穿城而過。從時間的維度上回溯,常州在千年的時光中,有著漕運樞紐的地位。明清時期,常州所在的太湖流域是財賦重地,朝廷為了解決漕米的儲存,在常州分別建立了西倉和東倉。
鎖橋灣、西直街曾是常州運河最為繁忙的一段,米市、豆市都曾匯聚在此。
常州人張戩煒在運河邊長大,對他來說,小時候最大的樂趣是在運河里游泳。那時運河也是生活用水的來源,每個清早碼頭上都排滿了人,洗菜的,淘米的,熱鬧極了。
如今64歲的張戩煒愛好研究美食文化。在他看來,常州曾居于左江右湖的南北要沖之地,南來北往的商客,也影響了這里的飲食習慣。就拿面條來說,它從北方傳到了南方后,在常州發(fā)生了變化。常州,以及絕大多數(shù)江南地區(qū)的面,最重視的就是湯?!拔覀兊拿鏈?,不會像一般北方面湯那么寡淡,也不會像西北拉面面湯那么濃烈,清鮮,是其最大的特點?!睆垜鞜樥f,過去常州的面館熬面湯,要用帶骨髓的大骨、雞骨、黃鱔骨等長時間煲制而成。那時的面館,賣多少碗面,由高湯來決定。湯用完了,面也就不賣了。
常州人愛吃細面。面條越細,接觸湯的面積越大,湯汁越多,面條也就越鮮美,另外,還可以搭配上黃鱔、小排等各式菜肴做成的澆頭。燙熟的細面,換種吃法,用悶了一晚上的紅燒肉肉汁拌著吃,在張戩煒看來,這就迎合了北方人的飲食習慣。
說到南北飲食文化的碰撞,不得不提因大運河而發(fā)揚光大的淮揚菜。比如淮揚菜中的獅子頭,中和南北之味,咸甜適中,讓食客大快朵頤。在烹飪上,淮揚菜又精細到顛毫:先是橫切成片,然后縱切成條,最后肥瘦相搭,利落地切成石榴籽大小??简炛鴱N師對刀口準確的駕馭、對肥瘦嫻熟的拿捏。
這份講究在張戩煒看來,常州的飲食里同樣可以找到。常州歷來是王侯所居之地,飲食的講究由來已久,加上地理位置優(yōu)越,左太湖,右長江,襟江帶湖,貨殖豐饒。刀魚、鰣魚、回魚是江鮮,白魚、銀魚、沼蝦是湖鮮,把常州人的舌頭伺候得尖刁無比。對于任何一種食物來說,常州人一句“勿鮮”,在餐桌上就沒有生存發(fā)展機會了。
常州人過年,除夕中午闔家吃餛飩。這個餛飩餡,肉要三肥七精,陳酒嫩姜少許,剁成肉醬。有以薺菜為餡的,一定要加青菜若干,以求潤喉。買上半斤青蝦,去殼存肉,細細剁了,摻入餡中,最好再撿幾個上好的香菇,開水氽過,快刀急剁,弄成細末,揉搓入餡,圖的是一口下去,香味別具。一年到頭了,不能清湯寡水,配餛飩的骨頭湯要精熬,文火慢燉,有更講究的就選一只多年的老母雞熬湯,熬出一層金黃的油斑。最后,餛飩碗里一定要有小蔥。張戩煒說,大蔥是長江北面的食譜,江南人不吃的。小蔥也要剁細了,撒入剛出鍋的餛飩中,讓熱湯激出它的香氣。這樣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絕對能殺死肚中的饞蟲。
聽完張戩煒的美食故事,再翻翻手中的《北上》,正巧看到這樣一段,“3月的江南春天已盛。從無錫到常州,兩岸柳綠桃紅,杏花已經(jīng)開敗,連綿綿簇的梨花正值初開。河堤上青草蔓生,還要一直綠到鎮(zhèn)江去”。不由遙想大好春光中,如《北上》主人公小波羅那樣,沿著運河北上,坐在船頭甲板,一張方桌,一把竹椅,一壺碧螺春,迎風呷一口春茶,風輕云淡。
“運河運河,有“運”才有河,不“運”它就是條死水?!?/p>
有運才有河,運的不僅是物質,大運河緩緩流淌,各處的風土人情順著河水相互交融,過去與現(xiàn)在也在河流中交匯。
30歲的孫浩,是徐州雙樓物流中心的箱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監(jiān)測集裝箱,碼頭上的集裝箱每個都有編號,方便他查看貨物進出的動態(tài)。
徐州雙樓物流園區(qū)在徐州市賈汪區(qū)大吳鎮(zhèn),園內的京杭大運河河段,是國家一級航道,擁有運河上最大的挖入式港池。在多種運輸手段并行的今天,京杭大運河也更新著自己的航運功能。
過去在運河里跑長途的個體戶很多,治理之前,水臟,河臭。運河邊大大小小的碼頭上,停滿了運送煤炭、沙石的船,整個沿岸,塵土飛揚,人走過一趟,滿臉的煤灰,用手一摸,扎得生疼。運河這幾年的變化,孫浩看在眼里,跑船不再對年輕人充滿吸引力,小碼頭逐個關停,被大的碼頭所取代,曾經(jīng)靠運河為生的跑船人開始上岸找工作,“我們只不過是換一種身份再回到運河的身邊”。
物流園區(qū)往北約10公里,離大運河不遠,是徐州賈汪潘安湖國家濕地公園。
賈汪剛剛下過一場雨,朱雪寧雙手掌舵,開動畫舫,載著乘客在潘安湖景區(qū)游湖賞荷。
徐州賈汪是一座百年煤城。告別煤炭,在省市兩級政府的支持下,賈汪利用采煤塌陷形成的開闊水面,對全區(qū)境內13.23萬畝的“地球傷疤”進行修復,硬是在原來一片廢墟的塌陷地上,建成了一座國家級濕地公園。
從小在這里長大,在朱雪寧的記憶里,晴天落灰,雨天沾泥,白天穿一件白襯衫出門,晚上回來就變成黑的。朱雪寧的爺爺當了一輩子的礦工,爸爸沒有找到更好的出路,在年輕的時候就接了爺爺?shù)陌唷?/p>
高中畢業(yè)后,朱雪寧到外地打工。大概從2011年開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鄉(xiāng)變化挺大的,采煤塌陷地變成了濕地公園,附近的村民也有到景區(qū)優(yōu)先就業(yè)的機會?;氐郊亦l(xiāng)后,朱雪寧成為了景區(qū)的一名游船駕駛員。潘安湖下面,是煤炭塌陷地形成的水坑,深淺不一,游船特別容易擱淺,學習駕駛游船,需要一點點地摸索。從不熟悉航道,到能夠自如地駕駛游船,這讓朱雪寧特別有成就感?!熬皡^(qū)的游船駕駛員大多是當?shù)氐膵D女,以前礦區(qū)車隊里開車的都是男人,誰能想到,塌陷地變成湖泊后,在湖上開船的都是咱們女人?!敝煅幷f。
這座從無到有的人工湖,也成為了江蘇籍作家周梅森創(chuàng)作的素材。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人民的名義》中,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巧用采煤塌陷地,改造建成生態(tài)湖,說的就是潘安湖。
今年是大運河申遺成功的第五年。
5月5日,中國大運河博物館在揚州三灣風景區(qū)正式奠基。8月16日,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公布獲獎作品,徐則臣的《北上》獲得殊榮。大運河以更生動的面貌頻頻呈現(xiàn)于世人眼前,煥發(fā)出新的光彩。
而住在大運河邊的劉林蘭,還堅持著打魚為生的漁民生活。退休后的張戩煒有了更多的時間撰寫他的美食專欄。今年6月份,朱雪寧考取了初級導游資格證,她想更好地為游客介紹自己的家鄉(xiāng)。大運河和河流兩岸人們的命運都在流淌中不斷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