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超
語文作為一門基礎學科,有其內在的邏輯與規(guī)律。中國自古就有考據與推敲,可見古人在做學問的時候是非常嚴謹的,這種嚴謹維持著語文的純凈,使其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歷經沖擊而始終沒有稀釋變形,這種嚴謹給語文注入源源不斷的生命力,使其載道解惑流傳至今。如今演繹法不僅結合了考據與推敲的手段,更涵蓋了邏輯推導的功能,結合書證、理證來斟酌字句琢磨道理,嚴謹而不失靈活,尊重科學性的同時體現文學性。演繹鑒別能力是一個語文老師文學素養(yǎng)的體現,如果課堂設計不以理性思辨為堤岸,則會漫無目的地發(fā)散,表面上很熱鬧,實際上一不小心就謬以千里。面對今天海量備課資料,教師應具備清醒的思辨意識,能夠運用正確的邏輯演繹手段去偽存真。如果沒有演繹推理,則會陷入各種似是而非的陷阱里,又豈能以“己之昏昏”而使“人之昭昭”呢?本文以高中語文人教版必修一課文《涉江采芙蓉》為例,探索演繹法在語文備課中的實際推理效果及意義。
一、以演繹法假言推理本詩季節(jié)
關于《涉江采芙蓉》的季節(jié),參考資料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夏季,一說是秋季。
1.充分條件假言推理是夏季。
詩歌的寫景句子往往點明季節(jié),“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其中“芙蓉”(荷花)和“多芳草”(茂盛的青草)都是夏季的鮮明特征。
《楚辭》曰“折芳馨兮遺所思”,以花草贈所思之人是古人常有的一種行為,用芙蓉表達思念還與其諧音有關:芙蓉又叫“蓮”,雙關“憐”,愛慕的意思。民歌中經常用“蓮”來表達相思:如《子夜夏歌》中“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憐)子”;又如《西洲曲》中“低頭弄蓮子,蓮(憐)子青(情)如水”等等?!豆旁娛攀住肥俏娜怂鶎懙臉犯姡瑯犯姷耐寥谰褪敲窀瑁栽姼柚械能饺貞巧徎?,這既符合了夏季的特征,又呼應了下文“所思在遠道”的相思之情。
【充分條件假言推理】
大前提1:蓮花代表相思。小前提1:芙蓉指蓮花,代表相思。大前提2:詩歌中的意象點明季節(jié)。小前提2:蓮花夏季盛開。結論:本詩季節(jié)是夏季。
2.必要條件假言推理非秋季。
有觀點認為“芳草”就是“蘭澤”中的“蘭”,因為王逸《楚辭章句》中注“蘭,香草也,秋而芳”,因此推斷是秋季,并由此倒推“芙蓉”應該是木芙蓉,也是秋天開花的品種。
首先,本詩中的芙蓉究竟是木芙蓉還是水芙蓉呢?根據詩句本身出發(fā):既然是“涉江”而采,又是“蘭澤”之畔,那就應該是水芙蓉,即蓮花。其次,本詩中的“芳草”究竟是“蘭”還是“草”呢?《楚辭章句》說蘭是芳草,不能反過來證明所有芳草都是蘭——芳草有很多種,蘭只是其中一種。比如“芳草碧連天”中的芳草,就是草而不是蘭。《古詩十九首》受《詩經》影響很深,《陳風·澤陂》也是由荷花引發(fā)了對心上人的思念,其開頭兩句“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毫無爭議是夏季,將本詩與之對比來看:“蘭澤”對應“彼澤之陂”,“芙蓉”對應“荷”,“芳草”對應“蒲”即水草香蒲的意思。再次,既然是蒲草為何要稱“芳草”?既然是水澤為何要稱“蘭澤”?其實這是以環(huán)境來襯托芙蓉:高潔清幽的環(huán)境側面烘托出芙蓉的美好,從而表達主人公情感的純潔美好。以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來襯芙蓉,以高潔的芙蓉來寫相思,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所以“蘭”和“芳”不是專指某種水草的名稱,而是美稱,用以形容水草的幽潔芬芳。最后,草含有離愁的意思,而蘭則沒有。本詩中的多芳草恰恰點出了離愁:長路漫漫同心離居,只能各自孤獨終老,離愁恰如芳草一樣茂盛。同時代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中有“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之句,可以同本詩“蘭澤多芳草”“所思在遠道”兩句分別對應,兩者前一句同寫青草,后一句同寫相思,可見漢樂府間互相影響、交錯傳唱,同時也可以佐證本詩中的芳草是草而非蘭。
【必要條件假言推理】
小前提1:水邊生長的是蓮花不是木芙蓉。大前提1:只有木芙蓉才能證明是秋季。小前提2:本詩的草不是蘭。大前提2:只有蘭才能證明是秋季。結論:本詩不是秋季。
二、以演繹法選言推理本詩主旨
關于本詩的主旨,歷來有三種說法:一說逐臣之詞,一說游子思鄉(xiāng),一說思婦懷遠。
逐臣之詞的觀點認為《離騷》中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并用男女之愛喻君臣之情,涉江采芙蓉的這位賢臣,以蘭澤芳草喻自己高尚的品德,他要把采擷的芙蓉贈送給遠道的明君,回頭凝望著舊鄉(xiāng)長路漫漫,自己卻已被貶成為逐臣,與所懷念的朝廷和君主漸行漸遠,雖有同心但已離居,只能長嘆一聲憂傷以終老了。朱自清在《古詩十九首釋》中反駁了這種觀點:“詩中引用《楚辭》的地方很多,成辭也有,意境也有,但全詩并非思君之作。《十九首》是仿樂府的,樂府里沒有思君的話,漢魏六朝的詩里也沒有,本詩似乎不會是例外?!惫P者同意這種看法,首先樂府是民歌,其中女性主人公占大量篇幅,如《陌上桑》、《孔雀東南飛》、《木蘭詩》等都是圍繞女性展開故事,通俗易懂語短情長,硬把《涉江采芙蓉》附會到深晦的逐臣之詞,違背了這一類型民歌的風格,而且孤證不立。再者,如果是逐臣,他被君王疏遠,何來詩中所寫的“同心”?《離騷》寫道“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你不深入了解我的忠心,反而聽信讒言對我發(fā)怒)“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你既已和我承諾約定,現在又突然后悔另做打算。我不是難于和你離別啊,只是傷心你的反反復復),臣不得于君時必定是君臣“異心”才會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所以《離騷》也好,后世的思君之作也好,只有情場上失寵的怨婦才能影射官場上失意的逐臣,這與本詩中夫妻“同心”卻因不可抗力而離居的意思不相符合,因此本詩并非逐臣之詞。
游子思鄉(xiāng)的觀點出自朱自清,他認為“涉江者”與“還顧者”皆為男子:男主人公涉江采芙蓉,思念遠道那頭舊鄉(xiāng)的妻子,他回望故鄉(xiāng)長路漫漫,感嘆憂傷終老。筆者不同意這種觀點,《詩經·鄭風·山有扶蘇》中說“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扶蘇象征男性,荷花象征女性,所以樂府詩中,采芙蓉的一般都是女子。此外還有一種說法,“芙蓉”諧音“夫容”,如《子夜歌》中有“高山種芙蓉,復經黃檗塢。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其中“芙蓉”明言蓮花,又與“夫容”諧音,意為在高山上種植荷花很不容易,雙關自己每日在山上思念丈夫,所以民歌中,一般都是妻子采芙蓉(夫容)、種芙蓉(夫容)。綜上所述,把本詩的主人公理解為男性,覺得是男性在采芙蓉,這既與樂府民歌風格不符,也與諧音文化矛盾,所以本詩并非游子思鄉(xiāng)。
最后一種觀點是思婦懷遠,這種觀點認為整首詩從女性視角出發(fā),“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是運用了對寫法來落筆對方,當女主人公苦苦思念丈夫的時候,她的丈夫此刻也正帶著無限的憂傷回望妻子所在的故鄉(xiāng),造成詩從對面飛來的絕妙虛境。但朱自清不同意這種觀點,他認為姜任修《古詩十九首繹》和張玉谷《古詩賞析》中提出的對寫法“似乎太曲折些,這樣曲折的組織,唐宋詩里也只偶見,古詩里是不會有的?!雹芤簿褪钦f不能用后朝(唐宋)的詩去釋前朝(漢)的詩,此舉與詩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符,這里有個先后問題,即后來衍生出的解釋不能用來揣測源頭本意。這種邏輯思維本身沒有錯,但論據是錯的——對寫法并非到了唐詩宋詞才有,早在《詩經·魏風·陟岵》中就有“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此詩抒情主人公是征人,卻懸想家中老父親如何思念自己,是典型的落筆對方的對寫法;還有《詩經·豳風·東山》中有“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贝嗽娨矎恼鞣虻慕嵌冗b想家中的妻子如何思念自己,也是典型的落筆對方的對寫法。由此可見,對寫法從《詩經》開始就有,而《古詩十九首》的源頭正是《詩經》與《楚辭》,那么《涉江采芙蓉》用了對寫法來表現思婦懷遠就完全成立了。
【不相容的選言推理】
大前提:本詩主旨有三種說法:逐臣之詞,游子思鄉(xiāng),思婦懷遠。小前提1:逐臣之詞與“同心”矛盾。小前提2:游子思鄉(xiāng)與諧音文化矛盾。小前提3:思婦懷遠中的對寫法成立。結論:本詩的主旨是思婦懷遠。
三、“得法”之處自“得意”
隨著百度、知網及各種備課網站的興起,當今語文老師在備課時缺少的不是資源,而是選擇判斷的能力。即便是在言之有理皆可的討論型課堂上,也需在學生活躍四散的“放”之后,配以教師點睛評價的“收”,而課堂上的游刃有余收放自如取決于教師的備課是否擁有充足的智力背景與是否經過充分的理性思辨。對教材的精準拿捏可以使課堂收到點子上,反之則難以切中肯綮甚至失去對課堂的掌控。如果用錯資源,那么據此設計出的教案再精彩也會扭曲變形,無法真正傳承語文的精髓。傳統的推敲容易模棱兩可,僅僅考據又缺少深入的思考,演繹法作為兼顧科學性與文學性的邏輯推導手段,不僅可以幫助教師辨別資料的可信度,同時也可以提升語文素養(yǎng)?!吨杏埂氛f“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梢娚魉济鞅媸菑V博學習后的必經之道,也是知行合一的前提。演繹法作為一種保真性推理,雖然并不適用于所有情況,但經過演繹法推理出的結論往往能夠還原文學本身的邏輯美,“得法”之處必“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