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紅鳴
在連綿數(shù)千公里的荊山山脈的腹地,坐落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它就是老將坪——我的故鄉(xiāng),一個讓我常在夢里回望的地方,一個又讓我回不去的地方……
老將坪其實跟“老將”沒有半點關系,村志上也未曾有任何關于軍事的記載。有人說,老將坪,其實是老荒坪,老黃坪的諧音。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老將坪其實是有歷史淵源的。在村人的口口相傳中,老將坪邊上的王子山曾經是晉代落草為寇,最終被朝廷封王的某位綠林好漢的營地。而這位被招安的王爺死后就葬在老將坪上俗稱“前埛”的一大片平地上。后來,為了破四舊,村民們砸開了這座晉代古墓,竟然真找到一柄生滿銅綠的寶劍。在開荒修梯田的熱潮中,村民們在瓢潑大雨中將這位王爺?shù)膲炦w到了珠寶灣,草草地掩埋了一下,紛紛離去。詭異的是,第二天村民們再到這個地方時,一夜之間,墳頭竟然增大了數(shù)倍。只見數(shù)不清的螞蟻正毫無疲倦地搬著土屑、樹枝,一層層地壘高著這座墳頭。村民們大駭,以為有神靈相助,便自此不敢亂動這位王爺?shù)膲灹?。?jù)說,現(xiàn)在這座墳尚有一絲殘存……
老將坪四面環(huán)山,東有高聳入云的祁家山,像一座金字塔,穩(wěn)穩(wěn)地守護著山里的子民;南有王子山,至今遺留有古人行軍打仗鑿開的石鍋石盆;北有滴水巖、鑼鼓寨,傍依在村子通向外邊唯一的隘口——土地嶺,形成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漫道;而西邊則是油菜坡高臺地,那里盛產油菜,陽春三月,油菜花香氣四溢,幾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花海之中。
老將坪山好水也美。兩條河流像女人佩戴的項鏈一般,纏繞在村子兩邊。北邊的白龍洞河,發(fā)源于白龍?zhí)?,那是一個流傳“龍王借碗”神話傳說的深潭。潭不大,約幾百個平方,潭卻深,一支竹篙不能輕易探底。水顯深綠色,隱約可見時時鼓起的氣泡和游弋其間的桃花魚。白龍洞河水長年冬暖夏涼,冬天里冒著熱氣,手伸其間不覺有絲毫涼意,而夏天則冰冷刺骨,略在水中站上一會兒,便立馬覺得寒氣襲人,不敢久立其中。白龍洞河水經壩下的涵洞翻涌而出,順著彎曲的河道奔流數(shù)十公里,行成了九灣十八潭的壯麗奇景,也滋潤著老將坪上數(shù)以百畝的水田、榜田、低洼壩地。白龍洞河可謂是老將坪的母親河。而南邊發(fā)源于五里坡山腰中,涓涓細流匯集而來的堿河,則流經了兩個自然村。出龍?zhí)稙?,下榨屋頭,過巖屋坡,在王子山腳下順勢一拐,最終在老鼠尾巴兒匯入白龍洞河,然后一路高歌,朝著重陽坪沮河逶迤而去。堿河盛產桃花魚、黃顙魚(俗名射蜂子),有時也能見到團魚、烏龜出沒其間,它為老將坪提供了洗菜、浣衣、放牛的場所,也成了童年時代小伙伴們背著父母、偷偷游泳的樂園。
有了群山,老將坪才有了軀體;有了河流,老將坪才有了血肉??恐埗春铀淖甜B(yǎng),老將坪將近二百來畝的田地上才能綠意盎然,生機勃勃。開春,農人們在春雨朦朧中,吆喝著耕牛,來到沉睡了一冬的土地上,開始勞作。耕田犁地,割峁頭、整秧腳,扶沿什,將水田平整好,放滿水,做好插秧的準備。這時,老將坪像一面光滑的鏡子,倒映著藍天白云,飛鳥走獸,人行走在田埂上,如若在空中行走。特別是陽光一照,站在王子山上往老將坪看去,那就是一個碩大的天文望遠鏡,也許跟“天眼”有得一比;天氣稍暖一些了,田頭上,到處都是彎腰插秧的農人,他們或者并成一排,齊刷刷地往后退著插,或者分成幾列,有前有后,比賽看誰的速度快。偌大一個老將坪,一時變成了勞動的賽場。
當然,農人們愛開玩笑的習性是改不了的,他們有時在扔秧捆時,故意將一大捆秧苗使勁扔到女人的背后,濺起的泥水濕透了女人的衣服,引得女人一通臭罵和尖叫;有時幾個女人合力將一個男人按倒在水田里,只露出一個脖子,直到男人呼喊求饒,此時,老將坪又是一個歡樂的海洋。
在河水的滋潤下,秧苗長勢喜人,待到三四月,更是青翠欲滴。這時候,老將坪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綠毯,襯著雨后纏繞在群山之間若隱若現(xiàn)的白霧,整個村莊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盛夏時節(jié),農人們打晚工放水養(yǎng)秧,伴隨著蛙鳴陣陣,搶水時的低聲爭吵,再加上手電筒射出的微弱亮光、夜空中飛舞的螢火蟲,暗夜中老將坪顯得更加寧靜,又有些神秘。當然,老將坪除了冬天略顯休閑外,其他季節(jié)都充滿著忙碌的身影。最忙的還是要數(shù)稻谷收獲時期了。春華秋實,自古皆然。立秋過后,農人忙著收割飽含著勞作汗水的稻谷。鐮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閃著寒光毫不留情地向著沉甸甸的稻穗撲去。彼時,割谷子的唰唰聲,農人勞作的喘息聲,板倉脫粒的梆梆聲,間或夾雜著的男女玩笑聲,在田間地頭久久回蕩。這時候,挑籮筐的,背背簍的,扛蛇皮口袋的,一個接著一個,行走在稻田與曬場之間。他們不緊不慢,偶爾還將打杵放在背簍下支撐著歇上一會兒,抽一袋旱煙,擦一下汗珠,松一下肩膀……
收獲的季節(jié),農人們像成熟的稻穗一樣格外沉穩(wěn),許是莊稼的收成撫慰了他們的心,少了爭搶放水時你的鼻子、我的眼睛的聒噪聲,多了互幫互助、搶收搶割的團結一心。農人們往往在割完自家的稻田后,想都不想,就拿起鐮刀走向尚未收完的鄰家的田地,話也不多說,低下頭就開始幫忙,一會兒就用鐮刀在稻田中間畫出了“不規(guī)則的地圖”。主人家免不了要客氣一番的,田頭上有泡好的茶,搓搓手,遞上一杯給來幫忙的人。嘴里說,難為你自己累得不得了,還來幫我的忙,晚飯就在我家吃啊。此時,以前多大的矛盾也在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中瞬間釋然。幾天時間,原來幾百畝黃澄澄的稻谷就被收割一空,剩下了農人們相互打聽今年的收成,東家今年畝產多少啊,西家今年又增產了多少啊。農人們在相互比較中享受收獲的快樂,享受他人的奉承。遇到高調一點的,收割前就對天許愿,要是今年畝產能上六百公斤,一定請一場電影犒勞所有的人。于是,大家更有勁了,收割得更加仔細了,生怕掉了一串稻穗,影響了收成。果不其然,畝產最終多于預期,一場電影如期而至,忙壞了主人家,樂壞了村里的娃。全村扶老攜少,涌向臨時搭起的電影場,椅子上,石磙上,樹丫上,臺階上,凡是能坐人的地方都擠滿了人……
這是讀大學前,家鄉(xiāng)留在我記憶深處的模樣。我經常翻動著那時留下的照片,看著禾苗上閃動的若隱若現(xiàn)的露珠,看著祁家山山腰的云纏霧繞,想著白龍洞河水的清冽甘甜,就像看到了那個時候老將坪最美妙的身姿。十幾年過去了,當我離家多年后,再次回望這片土地時,我發(fā)現(xiàn)稻田已經被種上了樹苗,白龍洞潭邊赫然建起了石材場,白龍洞河被順流而下的石材污水浸染得看不清了面目,堿河被修高速公路刨出的大量泥土深深掩埋,涓涓細流也即將斷流……
心里隱隱作痛?;乜词舜笠詠恚h中央高擎生態(tài)環(huán)保的大旗,習近平總書記也提出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著名論斷。各地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如火如荼,大批美麗村莊、特色小鎮(zhèn)生動實踐著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路徑,可為什么在這個昔日美如畫的小村莊,看到的是這樣一幅圖景?當江南大地已經開啟了鄉(xiāng)村振興2.0版本的時候,這個大山深處的小村落何時才能再換新顏,安放我濃濃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