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以本分相待,這在我的原生家庭三人組合里,就是關(guān)于禮貌的簡單腳注。是以我年幼時關(guān)于“禮貌”這件事的認知,幾乎就是“本分”二字。正由于家中人口簡單,上一代七兄弟、二姐妹,一堂數(shù)十口成員的光景倏忽零丁,父親內(nèi)心是相當焦慮的,總會對我說:“打小沒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你很難學做人?!?/p>
這話,我是在長大之后許多年、自己都成了家、開始養(yǎng)兒育女之后,才逐漸體會到的。其中最簡單的一個道理就是:我的孩子沒有叔、伯、姑姑,無論我如何解釋:山東祖家那邊有多少多少親戚,他們的反應都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丛谖业难劾铮庇X自己沒有盡到什么該盡的本分,換言之:沒有禮貌的是我。
父親當年關(guān)于禮貌的教訓自有章法脈絡。他總會在最歡樂的場合,注意我是否忘形失態(tài),隨即耳提面命。所以,我受訓斥的記憶常與愉悅廝鬧經(jīng)驗的記憶綁在一起。比方說:入學之前我在家里沒有玩伴,一旦有客人來訪—— 特別是訪客還帶著與我差不多同齡的孩子;通常我都會格外撒潑淘氣,大人每每呼為“人來瘋”的一種毛病。
每當訪客離去,父親就會抬手扶一扶眼鏡框,那就表示他要認真罵人了。開場白一向是:“常言道:‘人前訓子,人后訓妻。這是要面子的人干的事;我呢,總想著替你留點面子,所以呢,還是等人走了才說這些。剛才呢……”剛才如何呢?還不就是我鬧“人來瘋”、說了哪些不該說的話、玩了哪些不該玩的把戲;總之也就是失了分寸、沒了禮貌。
有些時候,就算不鬧“人來瘋”,這種教訓也如影隨形。那一年,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進入研究所攻讀,無論從年紀、經(jīng)歷種種方面來說,都是個大人了,居然還在應對進退上給“人后訓子”了一番。大年初一大清早,住在同棟三樓的汪伯伯叩門拜年,我開門迎客,拱手為禮,還道了幾聲恭喜。
不過就是這么幾秒鐘的交接,待汪伯伯離去之后,我關(guān)門轉(zhuǎn)身,看見父親又是一扶眼鏡框,嘆了一口氣,道:“多大的人了,你連個年都不會好好拜嗎?怪我沒教好罷!”原來父親在意的是我那開門一拱手。在老人家看來,拱手相賀,是同輩人之間相施之禮;晚輩見長輩,是不能拱拱手就算數(shù)的。要拜年賀節(jié),就得深深一鞠躬。他這幾句話一吩咐,我的眼淚都掉下來了。一方面覺得自己沒出息,一方面也懊惱父親不留情面。這,不是大過年的嗎?開春頭一天,就給我來這套干嘛呢?
日后逢年過節(jié),無論是在自家之中、亦或是在江湖之上,但凡與長輩賀節(jié),我都謹守鞠躬之禮,有人受了這一禮,表情并不自然,似乎還覺得我禮過其分,可是我也安之若素,有一種一意孤行的快意。
禮是什么?禮,不外就是各盡本分,安則為之。
禮 (禮) 的左側(cè)偏旁是一個“示”,代表神祇。右上方ㄩ形的容器里放著一個“玨”,這是用以敬神、祭神的貢獻之物。雖然“玨”是一個完整的字,指一對成雙的玉器,不過,在此處似乎也不必拘泥,就算獻祭的玉器多過一雙、或者少于兩個,也無礙于禮的進行── 我們甚至可以想象:之所以用“玨” (對玉),可能只是為了表示祭物豐富而又能展現(xiàn)字形平衡罷了。
至于“禮”字右下方的“豆”,原本為盛肉之具,也是標準的禮器,徑一尺、容積四升,后來成為黃豆、綠豆之類名,是由于同音假借的緣故。從字形的各個組成部分來比合推斷,禮,就是敬神的儀式了。也由于敬神之虔誠肅穆,是一種文明的鍛煉,以及行事的規(guī)范,于是,“禮”甚至還具備了道德上的含意。
在中國文字里,會意字的出現(xiàn)是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許慎 《說文》 序中解釋會意字所用的文詞是:“比類合誼,以見指撝?!边@里的“誼”,不是情誼、友誼,而是指意義。
一個字,必須先拆分成各個字符,從而再想象出各字符整合起來的意義。許慎在“會意”這一造字概念之下所舉的字例是“武”和“信”兩個字── 乃有所謂“止戈為武”、“人言為信”。也就是說:各部分獨立的字符要連綴在一起,才能表達一個新的意思,而這個新的意思,則是組成之字的字義。禮 (禮),便是這樣的一種字。
以禮字造詞,今天最常見的就是“禮貌”,說人與人交接對待的時候,應該表現(xiàn)出恭敬謙遜的態(tài)度。不過,這兩個字最早出現(xiàn)于 《孟子》,所指涉的根本是兩回事。
禮,按照制度或規(guī)矩待人接物;貌,則是施禮者自然流露的態(tài)度。如果行禮如儀而“貌衰”,也就是表現(xiàn)出不誠懇的樣子,則“禮”的本質(zhì)和精神就算破壞了。孟子正是以“貌”來判斷諸侯對待士人之誠懇與否,才會說:“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薄岸Y貌衰,則去之?!?/p>
自古禮、儀并稱,從 《詩經(jīng)》、《周禮》 到 《史記》 都有這個字眼。儀字出現(xiàn)得晚,至少在現(xiàn)有的甲骨文數(shù)據(jù)中尚不得見。而在鐘鼎文里,儀和義根本是一個字,義字添了一個人作為偏旁,內(nèi)涵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多以強調(diào)人之判斷事物,需有一定的準則。所以許慎 《說文》 認為:儀者,度也── 也就是衡量的判準。
儀,相當少見地,是一個幾乎沒有負面意義的字。如果跟它的孿生兄弟“義”比起來,義尚且有“假”的意思 (義肢、義父);而儀,就是指容止、禮節(jié)、制度、禮器、標準、效法、推測……或者,還有一個不常見的用法,指稱神明或稀有的祥瑞(如鳳凰) 來到人間,亦謂之“儀”,“惟德動天,神物儀兮”、“有鳳來儀”等是。頂多“儀床”一詞,人們不大愛聽,它指的就是靈床。
儀字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用來代表人物的特別多。
人們提到戰(zhàn)國時代的縱橫家,就會說“儀尚”(張儀、靳尚),“儀衍”(張儀、公孫衍),“儀秦”(張儀、蘇秦),“儀軫”(張儀、陳軫);提到會造酒的人,就說“儀康”(儀狄、杜康);提到有才華的兄弟,就說“儀廙”(丁儀、丁廙)。此外,作為名字的儀,也通“娥”,舜妃娥皇也被呼為儀皇,甚至嫦娥也被呼為儀,月亮便有了“儀景”這個別名。
據(jù)明代流傳下來的筆記小品聲稱:到了端午節(jié)那一天,人們不只抹黃酒、插菖蒲、食米粽、賽龍舟,以及“采百草以制藥品,覓蝦蟇以取蟾酥”,還會在家中楹柱之上倒貼手書的“儀方”二字,為的是“避蛇虺”,然而── 恰如羅大佑所唱的── 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為什么“儀方”這兩個字會讓蟲蛇害怕呢?
誰能告訴我?
(選自《見字如來》/張大春 著/天地出版社/ 2019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