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兵

10多年前，我下決心“啃”《匆匆》。因為太喜歡，所以一直不敢著手，生怕誤讀了朱自清先生。

可是，我越讀越感到困惑。即便全文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但心中的疑團(tuán)也沒有解開，甚至越來越大了。

按理，朱自清先生既然知道了時間一去不返、逃去如飛，那更應(yīng)該加倍珍惜時間有所作為才對呀，可他為什么整天長吁短嘆、無所事事呢？既然對自己八千多日子無所建樹十分不滿，那更應(yīng)該努力奮發(fā)、大干一場呀，可他為什么整天跟著太陽的腳步茫茫然旋轉(zhuǎn)呢？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朱自清先生的《匆匆》與時間無關(guān)，他一定是對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不滿。

我從圖書館找來了《朱自清名作欣賞》，找到了答案——《匆匆》寫于1922年3月，時當(dāng)五四運動落潮之際。朱自清面對令人失望的現(xiàn)實，心情苦悶，念舊、低徊、惋惜和惆悵之情不能自已。但朱自清畢竟是一個狷介自守、認(rèn)真處世、勤奮踏實的人，雖感傷而并不頹唐，雖彷徨而并不消沉。他在1922年11月7日致俞平伯的信中曾披露了自己矛盾的思緒：“極感到誘惑的力量，頹廢的滋味，與現(xiàn)代的懊惱”，“深感時日匆匆到底可惜”，決心“丟去玄言，專崇實際”，實行“剎那主義”。俞平伯曾評論朱自清的“這種意想，是把頹廢主義與實際主義合攏來，形成一種有積極意味的剎那主義”，這種剎那觀“在行為上卻始終是積極的，肯定的，吶喊著的，掙扎著的”（《讀〈毀滅〉》）。了解朱自清寫作《匆匆》時的心態(tài)，有助于把握作者對光陰流逝而觸發(fā)的獨特審美感受。（沈斯亨）沈斯亨先生在《匆匆》的賞析文字里，給我打開了一扇窗。那么，朱自清先生寫作《匆匆》時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態(tài)呢？我按圖索驥，根據(jù)這本書后所列的《朱自清研究資料目錄索引》找到了《朱自清傳》（陳孝全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1年3月第一版）。在《朱自清傳》里，我的所有疑惑渙然冰釋?，F(xiàn)將有關(guān)文字整理如下：

……朱自清的內(nèi)心世界掀起了一陣洶涌的波濤，這一靈魂震顫絕非偶然，而是久已郁積于胸之苦悶情緒的必然爆發(fā)。想當(dāng)初，五四青年學(xué)生們，為改變中國的歷史面貌，滿懷激情，奔走呼號，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風(fēng)流一時。他們滿以為經(jīng)此狂飆掃蕩，祖國河山必然煥發(fā)一新，猗偉之聲定將充沛于宙合。誰知狂潮一退，依然荒灘一片。各系軍閥曹錕、徐世昌、吳佩孚等，猶如傀儡一般，在帝國主義的操縱提調(diào)之下，你方唱罷我登場，在中國政治舞臺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丑劇。返顧南北，無一佳像。面對如此現(xiàn)實，和大多數(shù)知識青年一樣，朱自清感到惶惶然了，當(dāng)年為他那么熱情歌頌的五四“金?！狈N子，在中國土地上并沒有開花結(jié)果呵！黑夜漫漫，風(fēng)雨沉沉，光明路徑又在何方？他痛苦，他困惑，這種心境早在《轉(zhuǎn)眼》一詩中就有所透露了：

理不清的現(xiàn)在，

摸不著的將來，

誰可懂得，

誰能說出呢？

況他這隨愁上下的，

在茫茫漠漠里，

還能有所把捉么？

待順流而下罷！

空辜負(fù)了天生的“我”;

待逆流而上呵，

又慚愧著無力的他。

被風(fēng)吹散了的，

被雨滴碎了的，

只剩有躑躅，

只剩有彷徨;

天公卻盡苦著臉，

不瞅不睬地相向。

現(xiàn)在看不清，將來望不見，既不愿隨波逐流，又無力逆潮而上，真是痛苦極了，他從心中迸發(fā)出一聲呼告：

這樣莽蕩蕩的世界之中，到底哪里是他的路呢！

他感到過去其實只是沉湎在幻想的夢之國里，并不知道現(xiàn)實世界與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距離。走出校門，接觸人生，閱歷一多，思想開始踏實，返顧過去，想想現(xiàn)在，心中不禁萌發(fā)了嚴(yán)重的失落感。在《自從》一詩中，他虛構(gòu)了一個故事，自從撒旦摘了“人間的花”，上帝時常嘆息哭泣，由是人們便踏上人生的旅途去尋找那失落的花朵：

我清早和太陽出去，

跟著那模糊的影子，

也將尋我所要的。

夜幕下時，

我又和月亮出去，

和星星出去，

沒有星星，

我便提了燈籠出去。

可是結(jié)果怎么樣了呢？結(jié)果是：

我尋了二十三年，

只有影子，

只有影子啊！

近，近，近——眼前！

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天邊！

唇也焦了;

足也燒了;

心也搖搖了;

我流淚如噴泉，

伸手如乞丐;

我要我所尋的，

卻尋著我所不要的！

因為誰能從撒旦手里，

奪回那已失的花呢？

性格內(nèi)向的人，追求都是執(zhí)著的，當(dāng)他一旦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那么熱烈向往的“希望”之花已經(jīng)枯萎時，心中的痛苦是劇烈的。他猶如一個多年浪跡江湖的樂人，布滿創(chuàng)傷的靈魂已不堪重負(fù)，帶著斷了弦的七弦琴，無力地躺倒在路邊：

我再三說，我倦了，

恕我，不能上前了！

春的旅路里所有的悅樂，

我曾盡力用我淺量的心吸飲。

悅樂到底干枯，

我的力量也暗中流去。

恕我，不能上前了！

希望逼迫地引誘我，

又安慰我，

“就回去哩！”

我不信希望，

卻被勒著默默地將運命交付了她。

——《旅路》

最后，他竟傷心地發(fā)出那么絕望的悲鳴：

上帝，你拿去我所有的，

賜我些什么呢？

可憐你無力的被創(chuàng)造者，

別玩弄地寵著了;

取回他所僅存的，

兌給他“安息”吧！——

他專等著這個哩。

——《旅路》

在這里，詩人朱自清的自我形象何其蒼白而無力呵！郁悶的愁云愈積愈濃，心理的空間也愈來愈小，終于失卻了平衡。但朱自清內(nèi)心雖是痛苦，卻始終沒有頹唐，他一直面向人生，苦苦探索，這就如他的知友葉圣陶說的，“佩弦并非玩世，是認(rèn)真處世”的人。他一個人在臺州時，就常?；貞涍^往，進(jìn)行反思。昏昏的燈，沉沉的夜，在一種說不清的煢獨凄涼的愁緒中，心血不斷來潮，他在給俞平伯的信中說：

日來時時念舊，殊低徊不能自已。明知無聊，但難排遣?！盎叵肷系耐锵А保遣荒茏钥说氖?。因了這惋惜的情懷，引起時日不可留之感。我想將這宗心緒寫成一詩，名曰《匆匆》。

……

讀完《朱自清傳》，我分明觸摸到了一顆滾燙而痛苦的心臟，走近了一個偉大而苦悶的靈魂！課堂上，我仿佛就是朱自清，朱自清仿佛就是我，孩子們跟著我一起與朱自清對話，感受著朱自清的感受，困惑著朱自清的困惑，迷茫著朱自清的迷茫，痛苦著朱自清的痛苦，煎熬著朱自清的煎熬……

當(dāng)我們再次捧起《匆匆》低吟淺唱，我們的心是如此的澄澈、透明……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黃江鎮(zhèn)宣教文體局）

責(zé)任編輯 郝 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