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志

一.《包法利夫人》：為什么是名著

《包法利夫人》是法國作家福樓拜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之一，也是文學(xué)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稱之為杰作的作品之一。不過，福樓拜能寫出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在很多人看來，多少還是有些令人驚奇的。一方面，福樓拜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他并沒有太多的成功的寫作經(jīng)歷，“他開始寫《包法利夫人》時年已30，但還沒有出版過一部真正的作品”[1]。另一方面，在毛姆看來，就作為作家的個人能力而言，福樓拜都是令人懷疑的?！八⒉痪邆浜芏嘧骷疑砩系哪欠N無比重要的活力”[2]。而且，“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天生的文體家，至少福樓拜不是。他那些在他去世后才出版的早期作品顯然都寫得啰里啰嗦；在他寫的那些信件中，不僅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天生就有非凡的語言能力，倒有不少語法錯誤”[3]。“然而，就是通過《包法利夫人》的寫作，他使自己成了法國最偉大的文體家之一”[4]。福樓拜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也許和天資無關(guān)，而是和對文學(xué)的態(tài)度有關(guān)。因為對于福樓拜來說，“他相信寫作或者并不是生命的目標(biāo)；對他而言，生命的目標(biāo)是寫作：福樓拜放棄生活的圓滿和多彩，傾心于創(chuàng)作藝術(shù)作品的雄心，沒有哪個寺院的僧侶，能夠像他那樣堅定地犧牲世間享樂、將愛奉獻于上帝”[5]。

1851年，福樓拜正式動筆寫《包法利夫人》。福樓拜之前的作品，都帶有一定的個人色彩，實際上就是把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寫成了小說。但是在這一部作品中，福樓拜的目標(biāo)是盡可能地客觀?！八麤Q心不帶個人喜好和偏見地揭示真相，敘述故事、描畫人物都不加自己的評判，既不褒也不貶：假如他同情某個人物，也決不表現(xiàn)出來；假如另一個人物蠢得讓他生氣，又有一個人物壞得令他上火，都不可從語言中表露出來?！盵6]我們不知道福樓拜是怎么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寫作念頭，即要以純客觀的姿態(tài)來書寫作品中的人物，而不是自己作為作家，施展小說中人物造物主的特權(quán)，跳到小說中指指點點。要知道，在福樓拜寫作的那個年代，作家跳出來對他筆下的人物指指點點是正常的。福樓拜的這個寫作觀念，讓他成為了歐洲文學(xué)史上最早要求作者退出小說，并開始在實踐中成功實現(xiàn)這一信條的作家之一，也讓《包法利夫人》成為了文學(xué)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學(xué)杰作。在這部小說中，福樓拜取消了當(dāng)時小說寫作常用的上帝視角，全知視角，不再在小說敘事的過程中隨時現(xiàn)身指導(dǎo)讀者對小說中的人物作出更加深刻的或者明晰的認識，他努力讓作者從小說中消失。這種寫作方式，福樓拜稱之為“非人格化”。福樓拜自己對他的這種寫作手法也作出過論述：“小說家必須像上帝一樣，從不出現(xiàn)在作品中而同時又讓讀者感覺到他的身影無處不在，并且無所不為。”[7]詹姆斯也認為：福樓拜的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讓作者在敘述過程中“保持一種超然，使作品擁有自己的生命?！盵8]當(dāng)然，因為福樓拜的這個創(chuàng)作手法的使用，對他給予極高評價的不僅僅是詹姆斯。事實上，波德萊爾、左拉等人也都給予這部作品極高的評價。而且，饒有意味的是，之后興起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也都對《包法利夫人》贊譽有加，甚至把福樓拜奉為他們新的寫作模式的鼻祖，成為他們膜拜的對象。法國的“新小說”派，更是對福樓拜推崇備至，認為正是他，讓小說獲得了與詩歌并駕齊驅(qū)的地位。

對于文人來說，文人相輕是常態(tài)。生活在同一時代，并且同樣是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大作家，美國人海明威和?？思{就互相看不上。他們都覺得對方的寫作是無聊的。相比較之下，《包法利夫人》能夠獲得好幾代作家的認可，顯然這就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毫無疑問，這也更說明了《包法利夫人》在藝術(shù)上的獨到之處。當(dāng)然，《包法利夫人》在藝術(shù)上的獨到之處并不僅僅是如上面所分析的作家敘事的客觀化立場，另外，福樓拜在這部作品中采用的多聲部敘述，以及利用對環(huán)境、器物的描寫實現(xiàn)對主題的呈現(xiàn)，同樣也都非常經(jīng)典。

二.庸俗夫妻的悲劇

《包法利夫人》講述的是庸俗人生的悲劇故事。這部小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故事的主人公愛瑪，也就是包法利夫人，沉湎于浪漫的幻想之中，總也看不上自己平庸的丈夫，于是她就開始了她的偷情生涯。雖然我們對愛瑪?shù)倪@種行為持批判態(tài)度，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有一點上，她是對的，那就是，包法利先生的確是一個平庸至極的人。他的夫人在他眼皮底下，先后開展了兩段轟轟烈烈的婚外情，甚至一度打算和情夫私奔——只是因為情夫拒絕才沒有成行，而我們可憐的包法利先生居然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他無意中的行為似乎都在幫助自己的夫人去和她的情夫偷情——當(dāng)然我懷疑這可能是福樓拜的某種惡趣味在作祟。結(jié)果，最終，包法利夫人為自己的偷情生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她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高利貸商人的陷阱中，而且已經(jīng)沒有能力跳出去了，于是，她自殺了?？蓱z的包法利先生在妻子去世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了妻子出軌的事實，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深愛著妻子的包法利先生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也去世了。小說最后，失去雙親的小包法利小姐——她年齡還非常小，被姨媽送到一家紗廠去自己做工糊口。

愛瑪和包法利先生的生活一開始還是不錯的。包法利先生雖然平庸，但是他畢竟還是一個醫(yī)生，其收入以及社會身份，顯然都應(yīng)該屬于社會的中產(chǎn)階級。他雖然不能給愛瑪提供她所幻想的上流社會的燈紅酒綠的生活，但是，卻也有能力保證她衣食無憂地在家做一個全職太太。他們之所以把自己還不錯的生活過成一個悲劇，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們夫妻之間的差別太大了。他們的差別不是一個杰出，一個庸俗，而是，都非常庸俗。但是，他們庸俗的方向卻不在一個頻道上，這兩種質(zhì)地截然不同的庸俗，直接導(dǎo)致了這對庸俗夫妻的人生悲劇?；蛘撸覀兛梢赃@樣直接地說，他們的悲劇的起源，就在于他們的婚姻。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用馬爾克斯式的口吻這樣說：“當(dāng)包法利先生面對愛瑪漸漸僵硬下去的身體的時候，他準(zhǔn)會想起他們之間的巨大的不同?！碑?dāng)然，也許不會，因為包法利先生根本就是一個缺少思考能力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有這樣一個悲劇的人生了。

愛瑪?shù)挠顾自谟谒睦寺?，或者說，偽浪漫。小說中的愛瑪是一個浪漫的人，她的悲劇也和她的浪漫密切相關(guān)——如果她不是那么浪漫地幻想一個白馬王子，她也不會走上最終的悲劇。愛瑪是在修道院長大的，是一個受過所謂的“好教育”的人。她會跳舞、畫畫、刺繡，還能彈鋼琴。當(dāng)然，這不是最重要的。最根本的地方在于，愛瑪好像有著一種奇怪的天性，就是非常需要感情的刺激。13歲時，她去了修道院。“在做懺悔時，她往往給自己編造一套犯了什么小罪的話，為的是能在那兒多呆一會兒，跪在陰暗處，雙手合十，臉靠著欄桿，聽教師喃喃低語。在講道時人們常常作些比喻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恒的婚姻等等，這都在她內(nèi)心深處引起意想不到的喜悅。”[9]接著，在修道院，愛瑪又讀了大量的談愛情、情人的小說，在書本中認識了“在寂寞的繡樓中昏厥過去的受難貴婦，在驛站被人殺死的信使騎士……感情的折磨、盟誓、啜泣、眼淚、親吻，月下的小舟和林中的夜鶯，還有那種勇敢得像獅子、溫順得像綿羊、善良得人間少有、哭泣時淚如泉涌衣著華麗的高貴男人”[10]。這些通俗的惡趣味的小說正好契合了愛瑪渴求感情刺激的天性，于是，這些東西天然地就構(gòu)成了她的精神食糧。事實上，這種精神食糧應(yīng)該是對愛瑪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這些東西影響到了愛瑪?shù)膬r值觀，人生觀，影響到了她關(guān)于人生的設(shè)想和對自己的定位。她開始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一句話，她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被這些通俗小說規(guī)定了自己未來的人生方向。因為這些通俗小說都和高貴的男人有關(guān)。于是，她對所謂的上流社會感興趣，看畫冊的時候，她看到的不是畫冊本身，“當(dāng)愛瑪細心地把漂亮的錦緞封面翻開時，她的目光立即被畫幅下方她所不認識的那些作者們的簽名吸引住了，這些人大都自稱伯爵或子爵”[11]。在任何時候，她似乎都想用這種強烈的感情刺激，來顯示自己和眾多平庸的心靈不同?！霸谒龐屗廊サ念^些日子里，她哭了好些次。她請人給她自己畫了張像，并在上面裝上死者的頭發(fā)。在寄給貝爾多的一封信里，除了滿紙凄傷悲觀的話語外，她還要求死后和她媽葬在一起。老頭子以為她憂傷成疾，特意跑來看她。她在心里卻暗暗得意，因為她一下就進入了這種灰色人生的理想境界，這種難得的境界，一個平庸的心靈是怎樣也無法達到的?！盵12]從表面看，愛瑪是一個對現(xiàn)實物質(zhì)缺少敏感的人，她更加關(guān)注的是情感的強烈刺激，以及，由這種情感刺激而感受到的自己與眾不同的感覺。似乎，愛瑪更加關(guān)注的是詩和遠方；似乎，我們可以由此下定義，愛瑪是一個浪漫的人。不過，我們顯然不能這么匆忙地給愛瑪標(biāo)上浪漫的標(biāo)簽。雖然從愛瑪?shù)男袨閬砜?，她似乎的確是一個浪漫的人，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她的這種浪漫，并不是從自我內(nèi)心生發(fā)出來的，通過對生活有通透的了解，然后產(chǎn)生的對于生活的真實的感知。她的浪漫，是被通俗小說灌輸、影響而形成的，富于表演性質(zhì)的浪漫。正如同她母親去世，她要表演悲傷一樣，她想用這種特殊的悲傷表現(xiàn)，這種特殊的心靈狀態(tài)，來顯現(xiàn)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她的心靈，因為擁有悲傷，從而不再是一個平庸的心靈。但是，這種表演悲傷的背后，其實更是一種庸俗，甚至是惡俗。愛瑪，從一開始，就一直對自己的人生，對自己的存在沒有一個清醒而樸素的認知，她一直生活在自己關(guān)于浪漫的想象中。她生活中的形象，都是她受小說影響而想象出來的，她也根據(jù)自己的想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生活。她誤以為，通俗小說中所宣傳的就是她真正想要的，通俗小說中描述的，就是高雅的和浪漫的。她被通俗小說夸張的言辭，以及自己對強烈感情刺激的渴求弄成了一個傻瓜。她以為自己追求的是詩和遠方，自己卓爾不群，但實際上，她只不過是一個被通俗小說故事所欺騙的連自己是誰，自己要什么都不清楚的一個可憐的人兒。她是一個生活在虛幻中的偽浪漫者，她是一個看似脫俗而實際庸俗而且還不自知的糊涂蟲。她被自己的幻想弄成了傻瓜。

如果說愛瑪?shù)挠顾走€帶有一些浪漫主義氣息，從而帶有很大的欺騙性的話（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個人是一個真正的浪漫主義者），那么包法利先生的庸俗則是樸素的庸俗——他的庸俗是如此的通俗易懂，讓人一望而知。小說一開始就描述了一群學(xué)生眼中的包法利先生——他一進入這個班級，就成為了學(xué)生們戲弄的對象。毫無疑問，包法利先生的平庸在他少年時期就已經(jīng)非常醒目地呈現(xiàn)了出來。包法利先生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的規(guī)劃。少年時期，他在媽媽的堅持下，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完了中學(xué)。接著，又是媽媽做主，讓他去學(xué)醫(yī)。包法利先生談不上對醫(yī)學(xué)有什么興趣，但是既然這是家長安排的事情，他也就去做了。他學(xué)醫(yī)的成績不好也不壞。雖然不是優(yōu)秀的學(xué)生，雖然第一次參加醫(yī)務(wù)人員考試失敗，但是，最后總歸還是通過了考試，也可以執(zhí)業(yè)做醫(yī)生了。已經(jīng)成年的包法利先生，在媽媽的包辦之下，娶了一個45歲的形貌丑陋的寡婦——只是因為她每年有1千2百法郎的收入以及一些傳說中還比較可觀的固定資產(chǎn)。這個寡婦的年齡已經(jīng)是包法利先生年齡的兩倍了，但是，包法利先生還是沒有任何猶豫地娶了這個女人。這是很值得奇怪的事情。似乎，這個年輕人完全沒有對愛情的渴求，對愛情完全沒有任何幻想。這對于這個年齡的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當(dāng)然，從這里，我們似乎也能看出包法利先生與眾不同的庸俗了——這是一個似乎對生活沒有任何主動需求的人。他在生活中，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做什么事情，以及為什么要做什么事情，他做所有的事情都是隨波逐流。他也從來沒有規(guī)劃過自己的生活，對生活沒有任何遠大的志向。他曾經(jīng)訂閱了一份《醫(yī)學(xué)精萃》，為了能“跟上發(fā)展”，可是，他從來沒有認真閱讀過這個雜志?！俺赃^晚飯他總看一會兒，但是，由于房間太暖，加上吃得多，才看5分鐘他就會睡著。”[13]甚至，在受到羞辱后，包法利先生也會很快忘掉羞辱，而不是奮發(fā)向上。曾經(jīng)有醫(yī)生當(dāng)著病人家屬的面，說了羞辱包法利先生的話。針對這樣惡劣的事情，包法利先生也僅僅是向愛瑪訴說，似乎也并沒有強烈的情感的波動——至少他表現(xiàn)得還不如愛瑪更加憤怒。毫無疑問，包法利先生已經(jīng)把他自己的平庸寫到了自己的臉上。不過，他的庸俗和包法利夫人的庸俗是質(zhì)地不一樣的庸俗。包法利夫人是自以為在追求精神生活，但是實際是對自己真實的精神一無所知的人。不過，她雖然也非常庸俗，但是總算是朝著自己追求精神生活的方向做出過努力。包法利先生則是徹底地忽略了精神生活，他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想要什么。更加嚴(yán)重的問題在于，他甚至不知道精神生活意味著什么，他甚至從來都沒有朝著精神生活的方向做過哪怕一丁點的努力。當(dāng)然，這兩個人，卻也有著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沒有自己真實的精神生活，他們都沒有能力對自己的人生做出本真的省察。

很顯然，樸素的庸俗者包法利先生滿足不了偽浪漫庸俗者愛瑪對強烈感情刺激的需求?！跋臓柕恼勗捑拖袢诵械酪粯悠桨澹瑑?nèi)容平庸，就像衣著尋常的行人，引不起任何情緒、笑意或幻想。他說他在盧昂住時，從未想去劇院看一看巴黎來的演員。他不會游泳，不會擊劍，也不會打槍。有一天，她在小說里碰到一個有關(guān)騎術(shù)的用語，問他也解釋不了?！盵14]而且，對于愛瑪這種敏感的人來說，遲鈍的包法利先生的確是太無趣了。在愛瑪和魯?shù)罓柗蚪Y(jié)束戀情之后，為了陪夫人散心，包法利先生帶著愛瑪去盧昂看戲。但是，在劇院，可憐的包法利先生居然看不懂戲中的故事?！氨M管愛瑪給他講解了情節(jié)……他又糊涂了……而且他說對情節(jié)抓不住主要是由于音樂太響他聽不清唱詞?！盵15]毫無疑問，包法利先生和愛瑪本來就不是一個軌道上的人，他們的結(jié)合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愛瑪本來是不可能愛上包法利先生的，但是，她卻一度以為自己愛上了包法利先生，所以，才那么痛快地答應(yīng)了包法利先生的求婚。兩個頻道差距如此之大的人，為什么會有這樣巨大的誤會？“可能是由于急于想改變環(huán)境，也可能由于這人的到來引起了她情緒的波動，她以為自己終于得到了那美妙難言的愛情?！盵16]愛瑪從修道院回到鄉(xiāng)下，和父親相依為命?？菰锏泥l(xiāng)村生活顯然讓愛瑪更渴望她原本就渴望的愛情。但是在鄉(xiāng)下，生活很難有太多的新意。正是在這種急于改變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的要求下，愛瑪為了愛情而尋找愛情。這樣，在鄉(xiāng)下多少還顯得有些與眾不同的包法利先生進入了愛瑪?shù)囊曇啊Ｒ粓鲥e誤的婚姻就這樣開啟了。進入婚姻之后，包法利先生的平庸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愛瑪面前，在愛瑪看來，包法利先生是一個平淡乏味至極的人。愛瑪覺得“一個男人難道不應(yīng)和他相反，什么都懂得，在各方面都是能手，能讓你領(lǐng)略愛情的力量、人生的美好和各種神秘的東西？可是這一位，什么也不能教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盵17]關(guān)鍵是，他還覺得她很快樂，他遲鈍卻又安詳自若。這兩個人的形象，如果放在二人轉(zhuǎn)舞臺上的話，甚至應(yīng)該能讓觀眾看出很多樂趣——一個追求浪漫的有很多幻想的妻子和一個對生活沒有任何想法對妻子的心思也沒有任何體察能力的平庸的丈夫之間的確會產(chǎn)生很多笑料的。但是，如果這不是舞臺上上演的喜劇，而是真實的人生的話，那么，這人生就是血淋淋的殘酷人生了。

正因為包法利先生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妻子，他們的人生軌道，從一結(jié)婚開始，就已經(jīng)開始駛向不同的方向了?！八X得如果夏爾能覺察到一點她的情緒，哪怕能偶然一次窺見她的心思，如果他愿意為她分憂解愁，她本來有好多心里話都可立刻傾吐出來，就好像樹上成熟的果子手一碰就會紛紛掉落。但是，當(dāng)他們在生活上越來越近時，在內(nèi)心她卻離他越遠了?！盵18]當(dāng)一對夫妻在內(nèi)心越走越遠的時候，當(dāng)妻子對丈夫充滿了鄙夷不屑，而丈夫卻還傻乎乎地深愛著自己的妻子，而且還認為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深愛著自己的時候，即便沒有后面那么激烈的悲劇，他們的人生，也已經(jīng)成為了悲劇。

三.庸眾的庸俗與殘酷

《包法利夫人》這部書很有趣的地方在于，不僅僅小說敘述的主人公是庸俗的，小說中所有的人物全都是庸俗的。在一部塑造了幾十個人物的書中，把所有人都描述成庸俗的家伙，的確很少見。在這部書中，沒有人物形象能夠給他們生活的世界帶來光亮。所以，《包法利夫人》這部小說其實是塑造了一個整體庸俗而殘酷的世界。

包法利先生首先是在多斯特這個地方開始了他的醫(yī)生生涯，當(dāng)然，小說也一開始就寫出了這個地方的人的庸俗。包法利先生的媽媽給兒子找了多斯特這樣一個地方開始他的醫(yī)生生涯，同時，還給自己的兒子看上了一個寡婦——她每年有1千2百法郎的收入。事實上，在老太太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從小說敘事來看，她是一個很值得尊敬的婦人。她遇人不淑，嫁給了老包法利先生——一個長相漂亮、會吹牛、經(jīng)常和浪蕩女人胡混但是不管自己兒子而且沒有什么謀生能力的家伙，然后自己就扛起了整個家庭的重擔(dān)。她做得很不錯，而且還把一個平庸的兒子培養(yǎng)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醫(yī)生。當(dāng)老太太決定要兒子娶這樣一個相對富有的寡婦的時候，其實我們也看到了，在老太太的生活世界里，毫無疑問，金錢才是最重要的東西。但是，老太太的這個計劃的實施還是遇到了一點麻煩?！斑@位杜布克夫人雖然長得丑陋，瘦得像干柴棍，臉上的疙瘩多得像春天的樹芽”[19]，但是，在多斯特，卻不乏向她求婚的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包法利老太太不得不把這些人一一排擠掉，其中有一個豬肉鋪老板，有教士撐腰，還使出狡黠的計謀，但還是被包法利老太太巧妙地擊敗了?！盵20]顯然，多斯特這個地方的人認為金錢才能決定婚姻的質(zhì)量。當(dāng)然不只是多斯特這個地方的人更加重視金錢，永維寺的人民顯然有著同樣的觀點。在永維寺，包法利先生后來行醫(yī)的地方，也是小說整個悲劇發(fā)生的地方，包法利先生女兒的奶媽羅萊太太不斷祈求包法利太太，只是為了能得到一罐燒酒和一塊肥皂。沒錯，這就是包法利先生成長的環(huán)境，這就是包法利先生生活的環(huán)境，大家都覺得，錢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關(guān)于精神、感情什么的，都是無足輕重的?；蛟S，和這樣的環(huán)境結(jié)合起來，我們更容易理解為什么愛瑪會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在小說中，底層人，包括很多中產(chǎn)階級，對金錢的渴求達到了一種變態(tài)的境地。那些文雅的人也很難說超凡脫俗。在永維寺一個見習(xí)生萊昂（愛瑪?shù)牡诙€情夫，愛瑪?shù)乃劳龊退兄芮械年P(guān)系）的眼中，永維寺的那些所謂的上層人，也不過是一些庸俗的家伙?！八械讲恍?，住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上，和鄂梅交朋友，在紀(jì)約曼先生手下做事。后面這位，戴一副金絲眼鏡，打一條白領(lǐng)帶，一臉棕紅色的絡(luò)腮胡子，凈忙著自己的事；雖說他裝出一副英國式紳士的派頭，開始時使見習(xí)生莫測高深，實際上卻絲毫不懂高雅。至于說藥劑師的太太……她的舉動是那樣遲鈍，言談那樣乏味，相貌那樣平常……他都從未想過她在哪個男人眼中會是一個女人，她沒有任何女性的特點，除了她的袍子?！盵21]雖然萊昂以一副精神貴族的姿態(tài)品評著永維寺的這些中上層的人物，不過，他自己，恐怕也并不是真正的什么精神貴族。在包法利一家剛剛到達永維寺的時候，萊昂對包法利夫人一見鐘情，然后當(dāng)天晚上，萊昂和包法利夫人有了一系列的談話。通過談話，他們似乎確認了，他們才是這個鎮(zhèn)上精神高雅的人士。因為，他們認為，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是脫俗的。萊昂說自己喜歡跑到山上看書，看太陽落山。愛瑪就說她無法想象還有什么比太陽落山更加好看，特別是在海邊看日落。萊昂就接著說自己非常愛海。愛瑪立刻以詩意的語言說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上，心靈會更自由地飛翔，面對大海會讓人心靈高尚，會讓自己認識到宇宙的無限，產(chǎn)生理想。然后，他們談到讀書，音樂，巴黎的戲劇，時新的舞蹈，等等。我們發(fā)現(xiàn)，愛瑪、萊昂，這些自以為精神脫俗的社會的中產(chǎn)者，他們所使用的詞匯完全是陳詞濫調(diào)。他們用一些似乎充滿詩意的、似乎超越了日常飲食男女的高雅的詞匯進行交流，而這種語言方式的使用，似乎也就決定了他們與眾不同，他們并不庸俗。他們顯然也是這樣認知的，所以，當(dāng)他們在談?wù)撨@些詩意的陳詞濫調(diào)的時候，他們是帶著精神貴族的姿態(tài)來面對其他人的。但是他們談?wù)摰恼Z言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一些陳詞濫調(diào)，他們的語言方式、他們的話語表達模式?jīng)Q定了他們似乎詩意的語言之下的精神的空洞。而且，在愛瑪遭遇到財政困難的時候，當(dāng)她被迫向已經(jīng)成為她情夫的萊昂求助的時候，萊昂的悄然消失，其實也說明了，他們這些人的高雅脫俗，根本都不過是表演而已。

小說中一個非常有趣的情節(jié)，對這個時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進行了隱喻式的表現(xiàn)。愛瑪在萊昂離開永維寺后，感受到了愛情的消失，精神的絕望，于是，她想向神甫尋求幫助。神甫見到愛瑪?shù)臅r候，還向愛瑪開玩笑，說在這個社區(qū)里，最忙碌的就是他和包法利先生，只不過包法利先生醫(yī)治的是身體，而他醫(yī)治的是靈魂。但是，這個自稱要醫(yī)治靈魂的人接著就說，一個人只要不挨餓受凍就沒有問題。所以，他顯然是無法理解包法利夫人的問題的，包法利夫人也只好失望地走開了。這個情節(jié)富有諷刺性，顯然也極富隱喻意義。負責(zé)醫(yī)治靈魂的人，卻根本沒有什么精神生活，根本認識不到精神生活的重要性。這顯然也說明了，在這個時代，大家都是沒有什么精神生活的，大家都是庸俗的人。

雖然包法利先生是一個把平庸刻在臉上的人，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他其實還是有很多優(yōu)點，比如，他應(yīng)該是一個很寬厚的人，一個比較善良的人。在看到魯?shù)罓柗驅(qū)懡o愛瑪?shù)男胖?，他終于知道了妻子的另一個情夫。但是，當(dāng)他面對著魯?shù)罓柗虻臅r候，他說他不怪魯?shù)罓柗颍还置\。雖然，在魯?shù)罓柗蚩磥?，包法利先生的行為其實是懦弱、可笑，甚至有些卑劣。另外，包法利先生是深愛著他的妻子的。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妻子，這當(dāng)然和他的遲鈍有關(guān)，不過，顯然也和他對她強烈的愛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他從來沒有責(zé)怪過自己的妻子。甚至，在妻子死后，在得知了妻子先后有過兩個情夫之后，他雖然深受打擊，但是，他依然沒有丟掉自己對妻子的愛。妻子浪漫而敏感，丈夫遲鈍而善良；妻子暗中嫌棄著自己的丈夫，丈夫始終深愛著自己的妻子。這是這一對夫妻的真實情況。這樣的一對夫妻，雖然會存在很多隱憂。不過，如果沒有外力的觸碰，也許，也還是有可能平安度過一生的。甚至，他們還有可能度過他們的銀婚、金婚、鉆石婚的紀(jì)念日。很多相濡以沫的老年夫妻，在年輕時候其實是經(jīng)歷了婚姻的驚濤駭浪的。不過，不幸的是，包法利先生和他的妻子被眾多的覬覦者盯上了，這也導(dǎo)致了最終他們悲劇的發(fā)生。

隱藏在暗處的覬覦者首先是魯?shù)罓柗蚝腿R昂這樣的人，他們覬覦愛瑪?shù)拿烂?，他們想要占有愛瑪?shù)娜怏w。在魯?shù)罓柗蚝腿R昂的沖擊之下，包法利先生婚姻的小船已經(jīng)幾乎要被撞擊得四分五裂了。雖然可憐的包法利先生太過于遲鈍，沒有感受到婚姻的危機，但是，他其實的確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深愛的妻子。雖然萊昂和魯?shù)罓柗蚨加贸錆M詩意的說辭打動了愛瑪，雖然他們都表示自己對愛瑪?shù)膼鄄荒茏砸郑?，他們也都憑借自己漂亮的說辭，英俊的形象打動了愛瑪，但是，他們對愛瑪根本談不上愛，只是肉體的欲望而已。所以，他們一方面拼命撞擊愛瑪婚姻的小船，另一方面，當(dāng)愛瑪要隨他們而去的時候，他們卻都冷酷地拒絕了她。他們開啟了愛瑪悲劇人生的道路，并冷酷地注視著愛瑪最終走上了不歸路。隱藏在暗處的覬覦者還有勒儒和鄂梅那樣的充滿強烈的名利欲望的人。小說中，是勒儒給包法利夫婦的悲劇棺材釘上了最后一顆釘子。這個邪惡的高利貸者，一方面，拼命地引誘愛瑪消費，引誘愛瑪進行超出他們經(jīng)濟能力的消費；另一方面，又覬覦著包法利家所有的資財。最終，愛瑪在他的引誘之下，把家中的不動產(chǎn)消耗一空，并且還欠下了巨額債務(wù)。包法利夫婦的悲劇，在勒儒的推動之下，最終朝著不可遏制的方向一路狂奔。隱藏在暗處的覬覦者還有小說中幾乎所有的其他人物，即那些有可能能從包法利夫婦身上榨取一個法郎的人，他們都不會放過榨取他們的錢財?shù)臋C會。“這時誰都來占他一些便宜。朗貝勒小姐包法利要求付給她6個月的學(xué)琴費，雖說她曾給愛瑪開過那張拿給包法利看的收據(jù)，愛瑪卻從來沒向她學(xué)過一次琴。這都是她們兩個女人之間做的手腳。租書店的人索取3年的租書費，羅萊大娘也要他還20來封信的郵票錢……夏爾每還一筆賬，總以為一切了結(jié)了，但接著又來一筆，簡直無窮無盡?！盵22]甚至他們家的女仆，也把愛瑪?shù)囊路硪豢?，逃跑了。這就是包法利先生所遭遇的真實的生活。在他的身邊，似乎所有人都在他最困難的一刻露出了他們殘酷的本相。他們原來和包法利先生的溫情脈脈的交往，似乎都不過是一層虛假的面紗，在這個溫情的虛假的面紗之下，永遠是利益的殘酷的博弈。此時，我們顯然應(yīng)該同情可憐的包法利先生。不過，不要忘記了，包法利先生的父親、母親當(dāng)年也曾經(jīng)這樣殘酷地對待過包法利先生的第一任妻子。包法利先生的父親、母親，貪圖寡婦杜布克夫1年1千2百法郎的收入，以及據(jù)說頗為豐富的不動產(chǎn)，讓自己的兒子娶了這個年齡兩倍于包法利先生的干枯的女人做妻子。但是，給杜布克夫人管錢的公證人帶著他事務(wù)所里的錢跑了。這樣，一家人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杜布克夫人其實根本沒有多少錢，于是，他們深感自己受到了欺騙。“一陣暴怒之下，包法利老先生摔了一把椅子，他怪他妻子給兒子造成了不幸，給他套上了這樣一匹老馬，它的鞍具和它的皮一樣不值錢。他們跑到多斯特來，愛露依絲給自己分辨，接著是一陣爭吵……”[23]在可憐的杜布克夫人遭遇到自己人生困境的時候，包法利先生的父親、母親也顯示出了他們殘酷的一面。

小說中的鄂梅，在包法利一家剛到達永維寺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過分的熱情。當(dāng)然，小說交代得很清楚，因為藥劑師鄂梅總是違反規(guī)定私自給病人開藥，所以，他需要討好醫(yī)生，以免未來發(fā)生矛盾。不過，無論如何，至少在這個時候，鄂梅還是顯示出他熱情、溫和的一面，雖然免不了庸俗。但是，隨著小說的深入，鄂梅終于漸漸顯示出了他隱藏的殘酷的一面，他用卑劣而高超的手法，把向大眾指出他膏藥沒有效果的瞎子終身關(guān)進了收容所；他用猛烈的輿論攻勢把包法利先生之后來永維寺的幾個醫(yī)生全部趕走，并且獲得勛章。毫無疑問，像鄂梅先生、勒儒先生、魯?shù)罓柗蛳壬约叭R昂先生這樣的人，才是這個時代的成功者。他們庸俗而無恥，隨時準(zhǔn)備獵取別人的東西。面對獵物，他們很輕易地呈現(xiàn)出他們嗜血的一面。通過獵取獵物，他們又壯大了自己，讓自己成為這個世界更加成功的一員，可憐、可悲的包法利夫婦，不過是他們獵物中的普通一員而已。

四.我們這庸俗而殘酷的世界?。?/p>

《包法利夫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毋庸置疑的名著了。雖然，《包法利夫人》的名著之路也并不那么順利。小說出版之后，作家和印刷商先是遭到了起訴，罪名是有傷風(fēng)化。公訴人列舉了小說中的很多段落，指出這些地方顯然都太過于色情了。這顯然會讓我們今天的讀者啞然失笑。在我以今天的閱讀眼光看來，《包法利夫人》這部書實在是太干凈了。之后，這部小說在批評家那里被集體無視。這當(dāng)然也是奇怪的現(xiàn)象。這部書在當(dāng)時的讀者中引起熱烈的反響，很快成為了暢銷書，可是“評論家們卻不是惡語相加就是漠不關(guān)心”[24]。而且，更加奇怪的是，他們當(dāng)時更加關(guān)注大約同一時間出版的一本叫《范妮》的小說。如果不是因為《包法利夫人》的這段奇怪的經(jīng)歷，恐怕這個名叫《范妮》的小說已經(jīng)徹底走進歷史的深淵了。當(dāng)然，今天的批評家們沒有人再對《包法利夫人》視而不見，或者說三道四了，因為如果這樣的話，只能說明他自己的無知。《包法利夫人》的這段奇怪的經(jīng)歷也讓我對時下主流批評界關(guān)于小說的觀點時刻保持警惕。

不過，雖然《包法利夫人》今天已經(jīng)是毋庸置疑的名著了，但是，關(guān)于這部書究竟在表達什么，其實還是有很多不同的看法的。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的羅國林譯本的《包法利夫人》，在譯者序中，羅國林指出：“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著眼點不在于寫她的愛情，而在于寫她從純真到墮落，從墮落到毀滅的前因后果，揭露資本主義戕害人性，腐蝕人的靈魂，甚至吞噬人的罪惡本質(zhì)……19世紀(jì)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又一部杰作?！绷_國林的這個觀點我們很熟悉。當(dāng)年我們翻譯卡夫卡的《城堡》《審判》等作品時，也是將小說的主題歸之為對腐朽資本主義的批判。事實上，很多中國論者都認同羅國林的這種觀點，認為愛瑪?shù)谋瘎。鋵嵕褪琴Y本主義對一個人的扼殺。當(dāng)然，有時候也會有一點區(qū)別，比如說，愛瑪讀的書是浪漫的，但是1848年之后的資本主義世界已經(jīng)更加殘酷了，于是浪漫的愛瑪就遭遇到了殘酷的資本主義世界，于是她就被資本主義世界扼殺了。當(dāng)然，也有論者從女性主義角度來解讀《包法利夫人》，于是就從愛瑪身上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合理性，從而也對愛瑪有了更多的理解，從而也就讀出了女性主義解放的宣言?！皬男≌f中我們完全能感受到福樓拜為我們帶來的愛瑪形象，并能完全感受到愛瑪對于傳統(tǒng)觀念的反抗以及對生命欲望的追求。愛瑪?shù)娜松瘎≈徊贿^是時代的一個縮影。人就是感性與理性交織的動物……愛瑪?shù)乃枷爰靶袨椴粌H僅是愛瑪本身，還代表著普通人，尤其是廣大女性群體，愛瑪?shù)男睦碓V求代表著普通女性內(nèi)心深處最原始、最隱蔽的秘密。只是愛瑪勇于將自己的內(nèi)心通過行為大膽、真實地表現(xiàn)出來。所以即使愛瑪?shù)哪承┬袨楸畴x了人性道德，但身上還是蘊含有某些合理的因素，她的青春活力、她的勇敢追求、她的理想實現(xiàn)途徑、她的潛意識心理活動以及她對性的追求并非完全是只屬于愛瑪一個人，也是屬于全體女性的……愛瑪，她不僅代表著愛瑪個人，同時也蘊含著女性行為的普適性?！盵25]這樣說來，愛瑪所做的一切都是對資本主義對女性的壓抑的反抗，具有了積極的意義。

上述的各種對《包法利夫人》的解讀，都具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卻似乎又都不能對這部書的幾個關(guān)鍵地方做出有效的回應(yīng)。《包法利夫人》這部書非常有趣的一個地方在于，書中幾乎沒有好人，他們幾乎都是庸俗者或者卑劣者。如本文在上面所分析的那樣，在整整一部書中，在包法利夫婦所生活過的地方，幾乎所有的人都是有問題的人。如果我們非要從這部書中找出幾個相對正面的人物形象，或許，我們會說愛瑪?shù)母赣H應(yīng)該算一個，男孩玉斯旦也勉強可以算一個，他對愛瑪生命的消失一直耿耿于懷，還曾經(jīng)跑到愛瑪?shù)膲烆^哭泣。這在小說中已經(jīng)算是難得的好品質(zhì)了。對一個不相干的人能表現(xiàn)出同情，這已經(jīng)是這部書中好人的標(biāo)準(zhǔn)了。當(dāng)然，從這里我們也能看到這部小說所描述的世界的可怕。小說中的人物，對于和他們自己切身利害關(guān)系不大的人，往往是極其冷漠的。甚至，愛瑪?shù)那榉蛉R昂，在愛瑪陷入困境的時候，是立刻堅決而迅速地退出了愛瑪?shù)纳?，并且在愛瑪死亡之后迅速結(jié)婚了——至少從小說的描寫中，我們看不到他對愛瑪有什么感情。然后，小說中似乎就沒有其他人可以說得上是好人了。這是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在一部書中，幾十個人物，卻沒有一個正面而具有影響力的人物形象出現(xiàn)。換言之，從生存的人類的角度來看，包法利夫婦所生活的空間其實是非?？膳碌摹獩]有人是值得信任的，所有人都在暗中覬覦著別人，隨時在尋找獵物，而且隨時準(zhǔn)備撲上去撕咬獵物。這是一片灰色的世界。這似乎和所謂的資本主義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也和所謂的女權(quán)主義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而是和作家對于世界的認知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福樓拜反感人類。福樓拜曾經(jīng)寫過自己的心路歷程，他說他10歲就上學(xué)了，他很快就開始反感人類。[26]毛姆認為，福樓拜這些話不是什么俏皮話，而是認真的，福樓拜從青年時代起，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當(dāng)然，毛姆對福樓拜之后的持續(xù)的悲觀主義也作出了自己的解釋——或許和福樓拜自身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1844年，福樓拜突然暈厥，他做醫(yī)生的哥哥、父親，立刻給他放血（這是當(dāng)時的一種治療方法）。之后，這種病還會持續(xù)發(fā)作。（有人說福樓拜患的病是癲癇，也有人說是其他?。┮院?，福樓拜的一生，都沒有離開這種病的騷擾，這使得福樓拜的生活大受困擾，比如他不能下河游泳，也不能在沒人照看的情況下到塞納河劃船，因為這個病，他還下決心終身不娶?！斑@病肯定一直在影響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管怎樣，如今的他要面對現(xiàn)實，遭受可怕的疾病之苦，這種疾病的發(fā)作無法預(yù)料，必然改變他的生活方式?！盵27]而且，根據(jù)毛姆的考證，福樓拜很可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喪失了性能力。這樣我們顯然就可以理解福樓拜看待世界的灰色的眼光了。的確，一個人，如果患有經(jīng)常性發(fā)作的癲癇，或者疑似癲癇的病征，而且自身又失去了性功能，并且也沒有婚姻，沒有自己的孩子，很容易把世界過濾成灰色的。

《包法利夫人》講述的是包法利夫婦的人生，我們當(dāng)然可以把它坐實了，考證包法利夫婦所生活的時代，福樓拜所生活的時代，從而總結(jié)出福樓拜是要對當(dāng)時的什么東西進行反思和批判。但是，以這種方式看小說，特別是不朽的杰作，顯然就限制了作品意義的可能性。事實上，因為小說是不被授權(quán)的話語，所以，無論對某個時代的精神刻畫是如何地深刻，也總不能將之作為歷史來看待。小說的價值，尤其是偉大作品的價值，在于讓每一個人從中看到自己的人生。對于《包法利夫人》，顯然我們也應(yīng)該這樣來看待。我們可以超越福樓拜所生活的具體的時代，把這部書與我們自己的生活對接起來，從中看到自己的人生。事實上，也許福樓拜指向的的確不是特定的時代，而是某種人類共有的特性。在談到愛瑪這個人物形象的時候，福樓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福樓拜其實是說明了，包法利夫人身上，有他的影子，當(dāng)然，我們每一個讀者也可以說，包法利夫人也是我們，因為，包法利夫人身上，也有我們的影子。“她身上有某種世上的男男女女都會有的東西。”[28]所以，福樓拜對包法利夫人的塑造，對小說中那么多灰色人物的塑造，顯然是表達了福樓拜對人類的理解，對人生的理解?！叭祟惖挠薮缹λ跃陀幸环N令其厭惡的魅力，他在展示其各個丑陋面時，獲取到一種病態(tài)的快感。它具有某種魔力，讓他坐立不安，就像身上的一處傷口，摸起來很痛，但你又忍不住去觸摸。他身上現(xiàn)實主義者的部分凝視著人性，就好像這是一堆垃圾，他不去尋找里面有價值的東西，而是向所有人展示人類有多么地卑劣，無論外表如何?！盵29]

所以，我認為：福樓拜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灰色的、沒有人性亮光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對我們生存世界的一種隱喻。當(dāng)我們把《包法利夫人》解讀為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批判的時候，我認為，這其實是限制了《包法利夫人》更為豐富的含義。正如我們把《審判》《城堡》解讀為對資本主義批判，實際是限制了這兩部作品的意義一樣?！栋ɡ蛉恕匪械?，不是特定的資本主義某一時期的人和社會，而是我們所有社會時期的人和社會，指向的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如上所述，本文分析了愛瑪?shù)挠顾滓约鞍ɡ壬挠顾?，其實你會發(fā)現(xiàn)，愛瑪這樣庸俗的人，包法利先生這樣庸俗的人，在今天也比比皆是，他們不是產(chǎn)生于獨特的資本主義時代。在今天，究竟有多少人對自己的存在有非常明晰的把握，對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有明晰的認知？面對文學(xué)作品的時候，我們往往自覺地站在比書中人物更高的位置上，自以為比書中人物更為高明，從而對書中人物指手畫腳，似乎自己完全超越了書中的人物。但是，事實上，如果觀看我們自身，觀看我們的社會，我們會發(fā)現(xiàn)，愛瑪這樣的人，包法利先生這樣的人，在我們的生活中比比皆是。如果說愛瑪是被那些通俗小說弄昏了自己的頭腦，那么，我們今天被大眾傳媒弄昏了頭腦的男人、女人也比比皆是。當(dāng)代大眾傳媒給大眾制造欲望，然后大眾就以為這個欲望真的就是自己真正的欲望，當(dāng)下各種奢侈品的銷售，很多普通工薪階層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高端品牌手機，等等，其實都不過是愛瑪?shù)男袨榈牧硗庖环N表現(xiàn)而已。換言之，愛瑪這樣的庸人，包法利先生這樣的庸人，在福樓拜生活的時代并不少見，在我們今天生活的這個時代，同樣也并不少見。如果把小說中的勒儒，置換成我們今天生活中的高利貸者，似乎也并無不妥。如果留心社會新聞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校園貸、裸貸等等，一度在中國高校中非常常見，甚至還有這樣的新聞，一個年輕的大學(xué)生因為無法抵制高消費的誘惑，開始瘋狂校園貸，然后無法還款而自殺。這是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真實的故事，這個大學(xué)生，他的追求，他被某些觀念所迷惑，并且最后的道路的選擇，和愛瑪又有什么根本的區(qū)別呢？換言之，殘酷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也并不少見。事實上，庸俗和殘酷，在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個時代，都并不少見。當(dāng)我們震驚于福樓拜所描述的這樣一個灰色、殘酷而沒有亮光的世界時，我們其實也應(yīng)該思考，我們所生存的這個看上去溫情脈脈秩序井然的世界的底色，是否也是庸俗的和殘酷的？所以，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看上去講述的是包法利夫婦的人生悲劇，實際上，卻是對我們生存世界的隱喻。

《包法利夫人》這個故事的原型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福樓拜父親所在醫(yī)院有一個醫(yī)生叫德拉馬爾，他在里昂附近的小鎮(zhèn)上開了一個私人診所。后來，他的妻子——一個比他大很多歲的寡婦——死了，他就娶了附近的一個農(nóng)夫的女兒。德拉馬爾后來的妻子年輕、漂亮、奢侈，而且淫蕩，她不斷地尋找情夫，而且亂花錢，很快就債臺高筑，最后只好服毒自殺。你可以看到，這個德拉馬爾的故事幾乎就是包法利先生的故事。從這一點看，福樓拜似乎是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他幾乎原封不動地把當(dāng)?shù)氐囊粋€不光彩的小故事寫進了他的小說。但是，我們又必須說，福樓拜是有著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的，他通過對這個故事中灰色人物群像的塑造，表現(xiàn)了他對人生的理解。他把一個只能流傳于一時的一個丑聞，變成了一個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從中凝視自己人生的偉大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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