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
1
春夏秋冬,黃土高原的皮膚由青黃、深綠、暖金,變?yōu)闈M目的雪白,一陣春風(fēng)吹過,黃沙莽莽而起,降下幾滴春雨,那沙塵便安分起來,甘愿化作一抷泥土,現(xiàn)出新一輪的五顏六色來。如此周而復(fù)始,四季流轉(zhuǎn),顏色總是飽滿而明快的,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受著這目不暇接的視覺沖擊,心也跟著大地的律動勃勃跳躍起來了。
我的故鄉(xiāng)黃土高原,人人說到那里,便想到天地玄黃,風(fēng)沙漫卷,千溝萬壑與信天游的歌聲,想到蒼涼的傳說和豪邁粗獷的高原性格,但只有真正從那片大地上生長起來的人才懂得,一抷黃土亦有它的風(fēng)情萬種和滋潤綿長。一場春雨從天而降,饑渴的黃土地上長出無數(shù)張小嘴,拼命地吮吸來自蒼穹的乳汁,或許大地懂得甘霖的珍貴,不敢浪費一分一毫,施展一身氣力開個滿塬滿峁萬紫千紅,高原的草芽便攢動得比別處更加虎氣,高原的花兒便開得比別處更加忘我。百里春風(fēng)里送來泥土的香味,帶著些許的沁涼、憨甜與草腥味,那是人世間最不可名狀的動人香水。
當(dāng)然,記憶總是帶著美化與虛榮的成分,生活在山河壯麗的大地之上的人們,亦攜帶著與生俱來的辛勞、苦痛與奔波,日復(fù)一日倉促而用力地活著。我想說的是,我的幾個姐妹,關(guān)于她們或離開故鄉(xiāng)后我的生活。
我成長在一個大家庭里,自小四五個姐妹混在一起生活。一張火炕睡四個女娃娃,兩個人一張棉花被,半夜里,這個的腳趾露在外面被老鼠啃一啃,那個的肚皮露在冷風(fēng)里吹得發(fā)涼尿了床。總是不會安分的,半夜被無辜凍醒,姐姐偷著踹妹妹一腳悄然搶走大半張被子,妹妹把姐姐擱在自己肚腹上的大腿蹬下去,把抱著自己肩背的手臂掐一把,使勁兒搶回棉被狠狠壓在身下,以免待會她睡夢中感覺到冷又來拽自己的鋪蓋……如此黑暗中赤膊相對的較量是不會停止的,經(jīng)常在三更天因為搶被子的事,你打我,我捅你,便哭鬧起來了。外奶奶聞聲而起,一人捶上一頓,女娃娃們便穿好衣服和衣乖乖躺下,臉上掛著淚珠抽噎著漸漸入睡。那晚的夢里,定然也在夢見與別人打架,被外奶奶抽屁股蛋子,夢見自己憋得發(fā)急跑到水渠邊尿尿……醒來后,一定有個不爭氣的女娃尿了炕,苦苦求著與她同個被窩的伙伴不要疊被,不要去告訴外奶奶,但一定有人轉(zhuǎn)身就告了狀。我小時候性子很壞,飛揚跋扈,那時候表妹尿了炕,總把頭垂得很低,不敢說話,像做了很壞很壞的事情,我第一個跳下炕飛跑著去報告。若我尿了炕,就瞪著眼睛警告姐妹們,誰要是敢去告密,今天晌午山坳里等著我的挑戰(zhàn)!外奶奶一掀被子——發(fā)現(xiàn)了,我鞋都不穿逃出門去,喊著:那是玲玲尿的——
玲玲,是我表妹的名字。
我自小在外奶奶家里長大,把外爺外奶也喚成爺奶,表姐表妹也都是姐姐妹妹亂叫,反正人太多了,分也分不清楚。
那時五表妹六表妹還沒出生,只有我們四個,站在一起成一長排,窯洞的門都被堵實了,大人們進進出出總是很煩,吆喝著:“走開走開,去別處耍!”外奶奶與遠親近鄰聊天,親戚奶奶羨慕我們姊妹一團湊在一起熱鬧活潑的樣子,外奶奶卻?;匾痪洌骸梆B(yǎng)活這么多女娃娃有啥用,你愛,賣給你一對兒。”
可能自那時起,姊妹們小小的心靈里便有了這樣的種子,有了某種自輕自賤的悲涼感,覺得自己不值錢,四個人加在一起不值一個未懷上的弟弟??稍绞侨绱耍覀冊揭Φ厣L與表現(xiàn),越要展示自己的分量與存在感。我們幾個打小干活都很賣力,上山放羊、割草,下田牽牛耕地、割麥、挖草藥、拾杏子,挑水做飯樣樣都要比試,看誰做得更好,沒有人敢要退縮的。那時,在天高地闊的山野里放羊時,我們姊妹常?;孟腴L大后的生活,姐姐說要住到城里的樓房里去伸手可摘星星,玲玲妹說要嫁個恩愛如蜜的好丈夫把她寵成寶,還想當(dāng)歌星唱很多歌,珊珊妹想開個大商店天天有吃不完的零食喝不盡的汽水,我想當(dāng)電視主持人想朗誦詩歌,還想去很多陽光燦爛的國家,雖然彼時那樣的國家連名字一個都叫不出……反正我們都想走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永遠離開黃土高原那個雞飛狗跳的山溝溝,去到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去到?jīng)]有寒冷黑夜的霓光之城。
2
轉(zhuǎn)眼我們就長大了,結(jié)了婚,成了家,為了生活祖國各地四面八方地跑。
我們的姐姐,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作朝霞。
2005年、2006年的時候,我們幾個妹妹還在讀小學(xué),姐姐辭了學(xué)校去外地打工。那之前奶奶從一棵槐樹上墜下意外去世了,我想姐姐的輟學(xué)跟奶奶的離世不無關(guān)系,姐姐是抱養(yǎng)來的,奶奶是家族里最疼愛姐姐的人。當(dāng)時,我們那地方的人都流行外出打工,尤其是年輕女孩,她們不讀書了也不尋思嫁人,都跑到外面的城市里去。再回來的時候,穿著電視里的漂亮衣裳,頭發(fā)直得跟瀑布一樣,眼皮上畫著一抹淡藍色眼影,仿佛那飛鳥的絢麗翅膀,實在是讓我們這些還未長成的小毛孩子羨慕極了。村里的媳婦嬸嬸也羨慕姐姐們,她們帶回來的皮靴子、牛仔褲、超短裙、卷發(fā)器、口紅盒、假睫毛,都使村莊里的女人好奇不已。
姐姐也加入了打工隊伍的行列,為此我們?nèi)忝米院罉O了,每日熱切盼望著她過年回家能為我們帶回來復(fù)讀機、MP3、洋娃娃等流行物品。可是姐姐的性子與一般姑娘不同,人家姐姐回來后都變成了花枝招展的蹁躚蝴蝶,我們的姐姐回來后,把長發(fā)剪成了參差不齊的毛寸,燙得五顏六色,一條寬大無比的牛仔褲上綴著鐵鏈子還破著洞,走起路來叮當(dāng)作響。這是當(dāng)時村里人無法理解的審美,我們幾個也覺得很尷尬,見到姐姐要躲遠一些。聽村里外出回來的人說,姐姐在城里混得并不好,有人見到她在餐館端盤子,有人看到她在服裝店賣衣服,有人碰到她在街頭給人擦皮鞋……總之眾說紛紜,后來姐姐就不見了,聽說她去了遙遠的廣東,那一年,她十七歲。
她在廣東待了七年,二十三歲,她回老家來,和一個認識僅一個月的男人結(jié)了婚。那男人非常非常瘦,兩個加起來都不抵一個姐姐,姐姐自小身體高大壯實,結(jié)婚后愈加肥碩。姐姐說,與那男人結(jié)婚,是因為看上他家在董志塬,離我們的老家很近,她累了,想回到家鄉(xiāng)過安定的生活。至于她在廣東的那七年,沒人知道她做什么工作,經(jīng)歷了些什么。
去年夏天,我從廣州回到老家,在西峰小城見到姐姐。小時候,總記得姐姐比我高半截,總是要仰著頭才能看到她黑黑的眼珠,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她竟矮了許多,變成一個粗重笨拙的婦人了。她與姐夫關(guān)系不和,在婆家待不下去,獨自來到小城打工,租房子住。姐夫也在同一座城里打工,可一年中他們從不見面,只有等到過年時才回到老家裝個團團圓圓。
姐姐租住的房子在城北極偏僻的地方,那是一排擁擠在高樓大廈夾縫里的磚瓦房,房間里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柜,一張塑料板凳,一張靠墻放的桌子,桌上歪歪斜斜放著幾罐廉價化妝品,吃剩的零食,半瓶礦泉水,半碗炒面……
怎么租這樣破敗的房子?我問姐姐。
姐姐笑笑說,房租便宜啊,一個月只要一百五十塊。
那的確,在廣州,即使住城中村不見日光的黑屋子,一個月加起來也要一千塊房租呢。
姐姐并不是那種勤快的人,她有一張巧舌如簧的嘴,卻也時常好吃懶做,做一份工作幾乎很少超過三個月的,總是這里換一家那里換一家。所以,住這樣破落的房子,我心里又痛又恨,覺得姐姐自己在選擇墮落。
姐姐手指間夾一根香煙斜躺在那張窄小的床上,背靠著后面粉白的墻壁朗聲大笑起來,她說起自己的事情,抖抖煙灰,一副沒關(guān)系的態(tài)度。
她說起那些年在廣東的生活,臉上忽然泛起光芒,眼睛變得如小時候一樣漆黑明亮。
那年,十七歲的姐姐與她的親姐相認,她帶著奶奶去世的傷心和對父親的痛恨,跟著她的親姐一同去到廣東打工。在一座不知名的城市里,她的親姐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錢和她的身份證,將她一人留在城市黑夜寬闊無邊的馬路上。她就坐在馬路邊一直哭一直哭,她想給爸爸打個電話,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背叛了他,而且一旦電話接通就是原諒,她還無法原諒他,如果不是他的爭吵,奶奶或許就不會離開……后來,姐姐說,是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帶走了她,買飯給她吃,介紹她在那座城市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我至今未曾搞清楚,姐姐說的那個讓她流落街頭的城市到底是哪里,我只知道她后來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那段日子,是在東莞。事情到底是怎樣發(fā)生的?姐姐每次講述起來都含糊其辭,她只是反反復(fù)復(fù)訴說她最輝煌的那段時光。我猜想,最開始的時候,也在理發(fā)店做洗發(fā)妹替別人洗過或長或短或干或枯的頭發(fā),也在酒店里做過服務(wù)員幫別人端上紅酒捧上鮮花,也在KTV里做推酒小姐穿著露肚臍的超短裙笑容天真魅惑。到后來,她混得好一些,交了一個男朋友,男友管理著一家大型娛樂會所,每夜人來人往錢如水流,姐姐憑借著自己聰慧的頭腦和伶俐口齒學(xué)會一口好粵語,并且輕易說出一股江湖港味兒。她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二十一歲的她,手心里掌管著許多年輕女孩的前途命運?!胺譃樵聘彩譃橛?,這個詞兒聽過嗎?還有一個臺灣富商想把我養(yǎng)起來呢,我愛著當(dāng)時的男友,雖然我們經(jīng)常拼了命打架,但我離不開他……”
姐姐記憶里的那座城市,她如今回想起來只有燈光,紅色的紫色的橙色的青色的霓色的,無數(shù)魔幻色彩雜糅在一起點亮了她青春歲月里所有的黑夜,直到七年之后離開,她從沒真正看過那座城市的白天長什么模樣。
說到最后,姐姐把扔在磚地上的煙頭用腳踩滅,她哭了,黑眼珠里含著淚,隨即又笑了,笑得淚珠子跌散開來,破碎了一臉。
我想那或許是她一生里最好的時代,那時候,她有強烈的愛和恨,她活得那么大膽,無所畏懼,以至于把現(xiàn)在的日子照耀得黯淡無光??催^她,起身離開小屋,送我出巷子口的路上,姐姐說,她覺得自己沒有奔頭,生活一潭死水,婚姻行尸走肉,只有想起她的小女兒時,想起她叫她媽媽的時候,她的心里才感覺到一股希望的力量。
有一次,我去深圳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經(jīng)過東莞,商務(wù)車在東莞的街道上轉(zhuǎn)來兜去,日光慘白,日光之下這座城市的街道臉上布滿“金色時代”“藍色港灣”“帝豪休閑”“東南海水療”這樣的大字招牌,如同用棄的假睫毛戳在半眼瞼,截留不住半分美感。我不知道姐姐曾在哪一塊招牌下浪擲過她的青春,我想,或許只有等到夜幕降臨,無數(shù)的霓虹為這座城市濃妝艷抹,當(dāng)眼影、口紅、黛眉都畫起來的時候,把精神強打起來,血色與笑容武裝起來,燈火絢爛下,這座夜之城看起來才不至于那么蒼白突兀。
3
珊珊妹的城市在西部,那些年她在西部的許多城市游蕩,新疆阿克蘇、烏魯木齊,西藏拉薩,甘肅蘭州,青海玉樹,最后定居在三省交界處的省會之城西寧。
她與姐姐一樣,初中未讀完就出門打工了。每個輟學(xué)出門打工的姑娘都有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每個外出打工的姑娘只要在城市里找到飯店就找到了暫時安身的去處。珊珊外出打工的理由我沒有分析得清楚,只記得,她十六歲在酒店里做服務(wù)員一個月工資八百塊,她拿了五百塊給我去買手機,雖然那手機最后被我媽拿到菜市場買菜弄丟了。她又輾轉(zhuǎn)去了新疆,總是陸陸續(xù)續(xù)往家里打錢、寄東西。有一年我高三,她從外地回來,穿一件紅色毛茸茸的韓版上衣站在校門外等我,戴著絨線帽子,眼眸清澈羞澀如同湖水,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像青春劇里善良靦腆的女主角??墒侵挥形抑?,安靜無欺只是她的外表,她的內(nèi)里是一個堅韌強悍勇敢激烈的女孩子,從小跟著母親流浪街頭無家可歸的那些日子,她早已學(xué)會了用一張?zhí)耢o可人的面容討好這個世界,同時用銳如刀鋒的內(nèi)心鑄好防壘抵抗傷害。
她在學(xué)校旁邊的酸菜魚餐館請我吃飯,這個館子,我讀書三年從未進來過。她叫老板娘捉了一條大魚下了鍋,臨走,往我書包偷偷塞了一千塊錢……這些記憶都是突然涌現(xiàn)而來的,我上大學(xué)期間也還常受到珊珊的接濟,但這些與我此刻要進行下去的講述無關(guān)。
珊珊十八歲嫁人,嫁給甘肅定西一個愛唱秦腔與隴地花兒的小伙子,她跟著他到處打工,開食堂,做生意。最后留在青海西寧定居下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廣州工作,寒暑假不愛回家,愛往珊珊那里跑。前年冬天我去到西寧的時候,他們還租住在城西偏僻雜亂的三其村,臨街的一家小店鋪,住人與做生意擠在一處,每晚入睡,聽見卷閘門外胡喊亂叫的醉漢與莽撞呼嘯的北風(fēng)同時頂著門窗,獵獵作響,仿佛長夜太黑太冷,他們在四處奔走尋找一個歸宿。
妹夫在附近的西寧鋼廠上班,珊珊買了輛三輪摩托車,進了許多香煙飲料零食面包等貨物,每日清晨五點去鋼廠門口擺攤,趁著上班的人流賺點小錢。
那一個月我每日清早陪著珊珊一起擺攤。清晨五六點的西寧還是黑透的,薄薄的雪花從天上飄下來,落在五顏六色的食品包裝袋上,落在珊珊身上裹著的軍大衣和帽子上,她眼睫毛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霜,毛茸茸的,像一只松鼠,她閃動著松鼠般的眼睛,只顧著用塑料袋一遍遍去蓋住貨攤上那幾層香煙,“煙最貴了,不能濕了!”她著急地說。
我在旁邊凍得直跺腳,心里嘀咕這不是人過的日子,三更半夜降雪刮風(fēng)的,在外面受凍!但看看她,生了凍瘡的雙手依然靈活地在各種貨物之間穿行,口罩邊沿露出的眼睛在霧氣騰騰里依然笑意盈盈。鋼廠的工人們進進出出都喜歡在她這里買東西,那些穿著黑色大衣戴著圍巾手套的男人在我眼里都長一個模樣,可珊珊卻能準(zhǔn)確記住他們每一個人抽哪種煙,習(xí)慣一次拿幾包,只要那人遠遠走來,珊珊已把香煙親切地遞上去,還時不時贈送一只打火機或一包紙巾。珊珊不是那種伶俐狡猾的生意人,她做事都是勤勤懇懇、真真切切的,那雙裸露在外質(zhì)樸天真的眼睛已傳遞了一切,那些顧客也感知到了,來來回回對珊珊也都親切,無論戴眼鏡的領(lǐng)導(dǎo)還是穿制服的工人,他們都笑著與她打招呼:“早啊——”“嘿,天太冷了!”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兩句呼應(yīng),聽來已讓人感覺到無限溫暖。
去年冬天再去西寧,珊珊一家已搬進了新房子,新房裝修得典雅大方,許多物件都是她一件一件親自購置裝飾起來的,她在廚房里做飯,在陽臺上澆花,從一間屋子穿進另一間屋子,蹦蹦跳跳,笑聲朗朗。
只是第二天天還未亮,我發(fā)現(xiàn)她依舊穿上那件深綠色大衣,戴上圍巾口罩全副武裝起來,出門賣貨了。我哪里肯再睡下,匆忙套了厚棉衣追出門去陪她。天空中依舊是黎明時分揚揚灑灑的雪花,馬路上依然是橫七豎八泛著白光的冰凌積雪,西鋼門前的一座小貨攤上,她的笑也沒有變,那樣的拙樸,盈盈溫暖。
怎么不換個工作呢?我說,這活兒還是太苦了。
女兒剛上幼兒園,需要人陪伴,這活兒剛好,一天賺個兩百塊,除了進貨、整貨,一天只站兩個小時班,不耽誤接送女兒上下學(xué),我覺得挺好。
她笑笑,得意地說。
4
表妹玲玲打電話說要來廣州打工,她在那家里待不下去了,第二天她便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她老公也攆著來了。
玲玲嫁在西安臨潼,秦始皇陵墓的所在地,驪山腳下,華清池的旁邊,好山好水好地段,風(fēng)流往事名人佳話使此地的旅游業(yè)發(fā)展得熱氣騰騰。按理說玲玲守著文化古城的資源,隨便捯飭點生意或做做導(dǎo)游也能把日子過活起來,加上她家還有一片十幾畝的石榴園,日子不會差到哪里去。
但玲玲不肯,她不愿待在家里,“現(xiàn)在年輕人都往外走,誰愿意守著一堆古墓過日子?還要大眼瞪小眼受婆婆的氣,我寧愿出來外面受別人的氣?!?/p>
那一天,我陪玲玲在廣州天河區(qū)的繁華地段各處轉(zhuǎn)悠,想幫她找一份面包師的工作。那些年她也未曾好好讀書,高中念到一半學(xué)姐妹們出去打工了,進了飯店,她不做服務(wù)員,只往后堂跑,跟著男孩子一起切菜、配菜。她與老公也是在后堂認識的,他掌勺炒菜——這似乎成了許多打工女孩的一條規(guī)律,進酒店,然后找個酒店后廚的男孩做丈夫!
玲玲想進面包店學(xué)做烘焙,學(xué)好了手藝明年回西安在她家附近開個面包店??晌覀兠坝昱芰藘商?,輾轉(zhuǎn)于無數(shù)家面包房,才發(fā)現(xiàn)而今面包店的鮮面包大都是郊區(qū)工廠里用機器加工而成,包裝完成后配送至各家小店,只有極少數(shù)的糕點面包才在店里用烤箱制作,但那些粵式糕點,她學(xué)了回西安也用不上。撐著傘,跟著手機導(dǎo)航一遍遍尋問過去,終于在石牌橋附近問到一家現(xiàn)做面包房,但那家給出的工資很低,一個月只有三千塊。玲玲租住在上社的城中村,除去每個月的房租、水電費、飯錢,每日來回上班擠公車的車費,一個月所賺就所剩無幾了,甚至還不夠生活……
細密的雨滴從高樓大廈之間澆淋下來,我的鞋子濕了,她的褲管也濕了,我們躲在玻璃大樓的下端,相顧無言。那一瞬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記得兒時,與表妹在山上放羊,她占領(lǐng)一座山頭,我占領(lǐng)一座山頭,我們對著溝渠密林隔空喊話:
你在嗎?玲玲——
我在呀,姐姐——
那時的山,即使再高再陡,只要鉚足了勁兒我們還是能夠攀爬到山頂上去,可是現(xiàn)在,偌大的城市里我們?nèi)缦N蟻一般地迷路??粗樕下淠谋砬?,我覺得自己這個姐姐當(dāng)?shù)谜鏌o用!我的拳頭發(fā)癢,在那一瞬間我很想打人,但我不知道該打誰,我只是把拳頭伸出傘外在雨幕中空舞了兩下,雨水飛濺,潑了一臉。
要不進工廠?我試探著說,很多外地來打工的都進了廠子,工資高一些,但在里面人如機器,沒有自由。
玲玲搖搖頭,我不想從一座監(jiān)獄出來,又進入另一座牢房。再找找吧!
后來在崗頂?shù)淖饘毐人_店為玲玲找了一份工作,那是香港的一家連鎖餐飲企業(yè),在廣州有眾多分店,福利待遇較好一些。每周末我去看她,要等到很久才能下班。
還是很辛苦吧?我問。
一整天屁股沒沾椅子了,好多外賣訂單,配料都來不及。她說著,擦擦額頭上的汗珠,笑了笑,很疲憊又滿足的樣子,仿佛那忙碌是一味鎮(zhèn)靜劑,給她的生活帶來一股踏實。
雖然這座城市的龐大時常讓她感覺無助,以至于休息日那天她哪里都不去,只在出租屋附近的城中村內(nèi)外轉(zhuǎn)悠。但看得出,她依然努力與這座城市尋找著一種平衡,走路的姿勢那么刻意地迅捷而篤定。城中村的擁擠小街上有一種小型敞篷公交車——叫作小白,乘坐一次一塊錢,上班著急的年輕人常會擠上去趕時間。那天我在巷子口的另一端等玲玲吃飯,叫她坐小白下來,快一些。
十分鐘后,她人到了,是慢跑下來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走路走習(xí)慣了,還能減肥。
果然是我們家族的傳統(tǒng)!我感慨道,我們家的人就喜歡出蠻力,用高原上落后的原始思維來對付生活中的難題。
5
離開故鄉(xiāng)的這些年,我一邊讀書也一邊到各地打工,在西北小城的火鍋店里端過盤子,在北京西城的尾貨商城里賣過服裝,在新疆阿拉爾街頭擺過地攤,在深圳寶安區(qū)的工廠里做過流水線,在廣州繁華地段的文藝書店里做過店員,在肯德基打過小時工,也為電影公司做過文案……畢業(yè)后,我留在廣州工作已經(jīng)兩年,雖然表面上,至少在朋友圈,我看起來活得那樣繁盛,灑脫自在,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一條不曾適應(yīng)的神經(jīng)始終束縛著我。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生活嗎?今日的生活已比我小時候優(yōu)越千萬倍,今日的娛樂方式如此繁多,比起兒時在山洞挖泥巴的日子我甚至已經(jīng)身在天堂。可是我不快樂!必須承認這一點,對這座城市我也時常感覺到陌生,它如此的龐大繁復(fù),仿佛我只是它巨型身體里一粒小小的草籽,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土壤萌芽而垂頭喪氣。
每次被人潮擠在地鐵里無法呼吸的時候,我便強迫自己,想想故鄉(xiāng)青綠色的山坡和原野,想想原野上站立的大樹,它們那樣的孤傲、自由,獨自接受日升月落的光陰流逝。想象一滴晶瑩露水從高挑的枝葉上滑落,緩慢地、緩慢地離開葉尖,穿過城市的水泥地面,穿過呼嘯隧道與車廂頂部,滴到我緊閉的雙眼……滲入我的體內(nèi),由此,我才能重新開始呼吸,尋覓屬于自己的空間。
回望一路的成長之途,仿佛遙望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幾個人世間最普通不過的女孩在這條河流上漂泊、掙扎、嬉笑,而今終于上岸混跡人海,雙腳的泥腥味雖早已洗去,但依然能從她們孤寂的背影中窺見某種屬于命運的掌控或這個時代的失落。我想,我們之所以習(xí)慣一遍遍在城市的天空下回望故鄉(xiāng),因為我們從未與這座寄身的城市真正和解過,我們從未真正擁有過彼此,從未有哪怕一瞬的和諧交融,我們不過是相互嫁接和利用的關(guān)系,城市利用我們的力氣和激情實現(xiàn)它的野心,我們利用城市的包容與繁華實現(xiàn)今日的生存。
沒有故鄉(xiāng)可回的人是貧窮的,只能在水泥地上愈發(fā)努力地扎根。沒有故鄉(xiāng)可回的人是貧血的,為了補充新鮮血液,他們時常在某個縫隙或暗格里閉上眼睛,看見故鄉(xiāng)四月的野花開遍了山坡,絳紫色、嫣紅色、藕粉色、淡青色,隨風(fēng)輕輕擺動,宛若無數(shù)羽蝶顫動翅膀。一只真正的蝴蝶輕盈掠過,停留在一棵杏樹的枝頭,繁密綠葉下結(jié)了幾顆青杏,毛茸茸的帶著新鮮的露珠,那晶露漫游,貫穿了整顆杏子的脈紋,昏暗中的人便抖動一下身體,耳朵聽見了玻璃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他毫無選擇地感覺到,新鮮血液再一次注滿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