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虹
期待話劇《花橋榮記》很久了,讀過白先勇的同名小說《花橋榮記》,對桂林水東門外的那座花橋充滿了向往,“滿溪流水半溪花”,宋代詩人方信儒對花橋的詩意描寫,一直記在心里。而小說中一碗桂林米粉承載的鄉(xiāng)愁,承載的人物命運,在干凈、簡潔、留白的敘述中,沉甸甸的,讓人唏噓感嘆。
呈現(xiàn)在舞臺上的,亦如此。
舞臺的道具是灰色調(diào)的,這暗合了深深的鄉(xiāng)愁和個人命運在時代洪流中的際遇。劇情的調(diào)子也是灰色的,淡淡地彌漫著,拽著你,沉浸其中。
敘述者春夢婆,是臺北長春路的老板娘?;驑s記,是她開的一家桂林米粉店。話劇的敘述方式很特別,春夢婆的回望交織著現(xiàn)實的生活,這種舞臺的呈現(xiàn),為我們打通了小說和話劇的隔閡。
敘述的角度是從她的花橋榮記開始的。來這家米粉店的大多是大陸來的廣西老鄉(xiāng)。其中有盧先生,當年在桂林時,他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春夢婆還是米粉丫頭時,曾給他們家送過米粉。如今,他們在臺北又有了交集。李半城,他拎著個皮包,包里放著半個柳州城的房契,可是有什么用呢,大陸回不去了,就是廢紙一堆??伤ツ亩剂嘀?,兒子在臺中,嫌棄他,半年給他匯張支票。秦癲子,從前容縣的縣長,風光無限,而今是臺北的小公務(wù)員,整日惦記著大陸的二婆,惦記著想和她在花橋合張影。侄女秀華,和她一樣,是個癡情人,在等著她在大陸下落不明的戀人。他們來花橋榮記,吃一碗桂林米粉,更多的是可以聽聽鄉(xiāng)音,一解鄉(xiāng)愁。
在春夢婆的回望中,我們知道,在桂林的春夢婆叫米粉丫頭,那時,她還是個水靈靈的清秀少女,純真、美好。家中的花橋榮記,開在漓江邊水東門外的花橋旁,家中祖?zhèn)鞯拿追叟浞骄蛡鹘o了她。那時,花橋榮記在桂林享譽全城。她在花橋榮記遇見了來吃米粉的一名英俊的國民黨軍官,后來成為她的愛人。
軍官很浪漫,他說:“有一種味道,來花橋榮記的客人,只有我一人品了出來?!泵追垩绢^很純真,她好奇地問:“什么味道?”軍官故意兜圈:“你平日里去漓江洗頭?!毖绢^不屑:“那有什么稀奇的,桂林妹子,離漓江近的,都去漓江洗頭。”軍官說:“你洗頭的那塊石塊旁,有棵桂花樹?!泵追垩绢^驚訝道:“你怎么知道?”軍官說:“桂花飄落漓江水中,流到你洗頭的地方。因此你的頭發(fā),比一般的桂林妹子多一種香氣?!泵追垩绢^歡喜著:“你都說了桂花泡一江的水,你真能聞出來?”軍官答:“桂花的香味,你知道叫什么?”米粉丫頭撒嬌著:“不,不知道?!避姽偕钋榈卣f:“天香!別人來花橋榮記,聞到的是米粉味,我聞到的是你頭發(fā)的天香?!比绱死寺?,如此詩意,米粉丫頭哪招架得住,愛上,也是遲早的事。這一場戲,唯美、干凈,像首抒情詩。舞臺的設(shè)置簡潔、詩意、流淌,漓江邊,石階上,背景是桂林的山水,水墨畫般,隱喻愛情的純美。而這,是隔著時空的,是春夢婆的夢境。
這種回望幸福又甜蜜,羞澀又美好,舞臺中,回望愛情的春夢婆仰頭看著飄落的桂花,旋轉(zhuǎn),歡笑,唉,可惜是在夢中,軍官消失在回望中,他在蘇北的一場戰(zhàn)爭中下落不明。而春夢婆常夢到他一身的血。她知道,他定是去了遠方。而她不甘心,依舊在等。從大陸到臺北,十多年過去了,因為常在夢中回望,于是,她有了春夢婆這個名字。
這種敘述,是詩性的,而這詩性的背后卻是蒼涼的,是人生際遇的滄桑和唏噓,是堵在心間的你和劇中人融為一體的愁緒。這樣的呈現(xiàn),在米粉丫頭和軍官看桂劇《薛平貴回窯》中,也如此。
這場戲中戲,很有意味,我尤其喜歡。舞臺的左側(cè)前景,春夢婆回望她年輕時和軍官去看她喜歡的桂劇《薛平貴回窯》。舞臺右側(cè)中景,桂林丫頭和軍官相依著看桂劇,甜蜜、溫馨,他們在濃情蜜意的愛中。舞臺的后方,是戲臺,薛平貴和王寶釵相見的那場戲?!笆四昀狭宋彝鯇氣A?!背~幽怨悲涼,到底是等到了呀。看戲的米粉丫頭和軍官,眼里只有愛,還不知離愁啊,看戲了無悲情,相見歡,那揚手的輕撫,眉底的淺笑,羞澀的、幸福的。哪知道十幾年后,她在臺北的長春路聽盧先生拉著二胡,再唱這出《薛平貴回窯》,卻物是人非,當年一起看戲的人下落不明,她等了十幾年,杳無音信啊。而王寶釵到底是等到了薛平貴,她呢?她說:“一句‘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把我的淚唱了出來,我在樂群劇社聽小金鳳唱的時候,我還是那么年輕,身邊坐著我那年輕的‘薛平貴’,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終究把薛平貴給等著了,我也等了十八年,卻沒有等著,我怕是永遠也等不到了。離鄉(xiāng)的人,最聽不得鄉(xiāng)音,卻偏偏忍不住想聽。分離的人,最看不得《回窯》,卻偏偏忍不住想看?!?/p>
那一幕,我眼里潮濕著,澀澀的心酸,悲從中來,涌上心,長久揮之不去,直至我在寫這些文字時,亦如此。一場好戲,它的經(jīng)典性也許就是在此,鐫刻心靈的。而桂劇在戲中戲的運用,恰到好處地詮釋了這種情感,增加了劇情的寬度和深度,最重要的,是韻味,桂劇的這種獨特韻味,把它放在舞臺的中心點,水袖輕舞、碎步搖曳中,離愁和歡喜,說的是思念、等待、重逢、忠貞、亙古的愛,也是春夢婆十多年相思、等待的映襯。這種疊式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了戲劇的豐富性、抒情性、創(chuàng)新性,饒有意味。
春夢婆知道這種漫長的等待是無望了,她勸她的侄女秀華別等她那在大陸下落不明的戀人了,趁年輕,找個人嫁了。于是她看中了儒雅老實的盧先生,當然,還因他是桂林人,是從前大戶人家的少爺,這種鄉(xiāng)情,讓她在盧先生的米粉中多放了些料。哪知盧先生說自己有未婚妻了,在桂林,是米粉丫頭也認識的羅小姐。可他們怎么會相逢呢?春夢婆覺得盧先生的癡情有點不現(xiàn)實。哪知道有一天,盧先生告訴春夢婆羅小姐要來了,他把存了十五年的積蓄五萬五給了他表哥,作為把羅小姐帶來臺北的經(jīng)費,為此,他還準備了一床大紅被子。不想有一天,盧先生來花橋榮記時,悲憤不已,聲淚俱下:“他不是人!”春夢婆后來才聽明白,盧先生罵的是他表哥,他被騙了,羅小姐來不了臺北了。從此,盧先生像換了個人,他十五年的等待,他的錢財、青春、愛情、夢想,在剎那間崩塌。盧先生和風騷的洗衣婆混上了,他過早花白的頭發(fā)染成了不勻的黑色,對洗衣婆言聽計從,作為小學(xué)老師,甚至還因?qū)W生一句不中聽的話打了學(xué)生一耳光,他從前的儒雅謙和蕩然無存。甚至,他發(fā)現(xiàn)洗衣婆和別人偷情,吵打中,還被洗衣婆咬掉半個耳朵。
這樣的人生,哀莫大于心死。盧先生死了,心臟麻痹。“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甭牭酱簤羝胚@樣的感嘆,心酸不已。她煮一碗桂林米粉給死去的盧先生,給他燒紙錢,讓他吃飽了有力氣回故鄉(xiāng),他生前期盼回桂林的花橋榮記吃一碗米粉的,如今,只能以這種方式慰藉他此生未了的心愿了。那一場景,讓人動容泣淚。離鄉(xiāng)的人,至死也沒能返鄉(xiāng),唯有這花橋榮記,是故鄉(xiāng)的地名,唯有桂林米粉,是故鄉(xiāng)的味道,唯有春夢婆,是故鄉(xiāng)的人。而這,怎能抵擋濃濃的鄉(xiāng)愁?那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漓江邊的花橋,那花橋旁的桂花樹,那個在桂花樹下安靜微笑的羅小姐。果然是這樣的,春夢婆后來去了盧先生的房間,找到了那把二胡,盧先生拉著二胡,唱著《薛平貴回窯》的唱段,依舊歷歷在目,他也和她一樣,沒能等到要等的人。只是在墻上,春夢婆看到了盧先生和羅小姐在花橋旁的合影,真是年輕啊,穿著學(xué)生裝的盧先生和羅小姐,清純美好,真是一對璧人。春夢婆取下照片,回去掛在花橋榮記。因為那座花橋,也是她的愛情物證,是她思鄉(xiāng)的源頭。
對盧先生是這樣,對李半城和秦癲子亦如此。
那天,李半城又拎著他裝著房契的皮箱來到花橋榮記,這半個柳州城的房契,是他日后回鄉(xiāng)的物證,是他一生的夢想。他從從前的意氣風發(fā)到現(xiàn)在的落魄潦倒、步履蹣跚,命運的跌宕起伏讓人唏噓。他想吃一碗桂林米粉,而他欠了很多飯錢,不僅如此,他的手抽搐得厲害,犯了雞爪瘋,把花橋榮記的碗打爛了很多,于是春夢婆讓他把飯錢交了再說。李半城兒子的支票估計是沒寄給他,除了那一箱廢房契,他什么也沒有。于是他拿起那把二胡唱著《天雷報》,但是,這哪是唱啊,聲淚俱下,那是對貧困生活、對世道炎涼的吶喊。他說,今天是他七十大壽。春夢婆終究是有情之人,給他煮了碗長壽面。不想他的雞爪瘋又犯了,把碗給打碎了。他在店里伙計的責罵聲中黯然地走了。不久,聽到他站在箱子上在一棵樹上自縊的消息。
而秦癲子,一個人在臺北孤苦伶仃,思念大陸的二婆,卻不能相聚,公務(wù)員做得好好的,偏去調(diào)戲人家女職員,被開除了,最后連賣菜婆也想去摸一把,結(jié)果被對方用扁擔打破了頭。從前縣長的榮光無限,而今,是一個為情發(fā)癡的癲子。在一場大雨之后,在漂浮的雜物中,他被人撈起,才知死去多日。
他們是一群回不去故鄉(xiāng)的人,他們是一群一直想返鄉(xiāng)的人。他們的等待,終究只能在春夢婆的一碗桂林米粉里得到慰藉。
這樣的人生際遇,在春夢婆的敘述中讓人心酸發(fā)澀。而她何嘗又不是?她活著,經(jīng)營著花橋榮記,而爺爺留下的桂林米粉的家傳秘方,也在歲月中被蟲蛀成了灰。這唯一帶著記憶、帶著鄉(xiāng)土、帶著溫度的物證也沒了,唯有掛在墻上那張花橋照片。她看著,撫摸著,歲月依舊是要繼續(xù)的。她知道的,從純真、不諳世事的桂林米粉丫頭到安享富貴的軍官太太,再到自食其力、世俗的老板娘,她個體的命運折射了那個時代的人生縮影。
時空轉(zhuǎn)換,又出現(xiàn)這樣的夢境:桂林水東門外的花橋旁,羅小姐、盧先生、她的愛人……他們站在漓江邊,桃花滿樹,落英繽紛,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羅小姐在讀:山無棱,天地和,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舞臺前景,春夢婆看著遠方的人和景,她知道,這份愛,這份鄉(xiāng)愁,藏在心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桂花酒,是她每日手中煮的桂林米粉,她已經(jīng)在歲月的歷練中和生活和解了。
話劇的呈現(xiàn)不枝不蔓,保存了小說原有的味道,又有戲劇的美感和韻味?;?、漓江、桂花樹、桂劇、桃花……這些桂林的文化元素是詩意的,而作為鄉(xiāng)愁的物證,也是蒼涼的,在戲劇中恰到好處地烘托了劇情,渲染了劇情。
“那雙筷子還在老家筷筒,那碗米粉還在老家碗中,那扇牢門還在夢里打開,那個味道還在老家等我重逢?!痹趹n傷思念的歌中,舞臺的燈光漸漸暗去,終究是要落幕的。每個人的人生,亦是如此。
一條河流的鄉(xiāng)愁
三十年了,想起桂江,依舊是一往情深。這條江是漓江的下游,自然也是像碧玉般,干凈,清澈。以至于后來走到哪,看到河流,都會想起昭平的桂江:“嗯,哪有我家鄉(xiāng)的桂江寬大,水質(zhì)那么好?!币驗樗|(zhì)好,桂江魚鮮嫩清甜,在桂江邊吃魚,成了小城的一道風景。夜色微瀾,月色如水,桂江安靜無聲,從船上看去,美麗的睡佛女神靜臥江邊,她的長發(fā)垂在水邊,神態(tài)安詳。船內(nèi)是桂江魚煮燈盞菜,熱氣騰騰,冒著清淡的味道,讓人回味。而離鄉(xiāng)的人,最想的就是,“哎,哪天我們回去吃桂江魚,好不好?”
好不好?這樣的心情有“雪夜訪戴”的激動,每次車快到昭平時,看見綠得澄凈的桂江安靜無聲地流淌著,兩岸翠竹掩映,心里就雀躍歡喜,快快搖下車窗,深呼吸,聞聞江水的味道、樹木的味道、風的味道、茶香的味道……有時還能看見白鷺成群在水面上翩飛,“青山綠水白鷺飛”,這詩意的畫面,是印刻在我心里的一幅畫。車過金竹灣,遠遠就看見大橋頭的茶葉雕塑,手上舉著一芽一葉,熟悉親切,這有著“中國茶葉之鄉(xiāng)”的小城,常年氤氳著茶香,這被茶浸潤的生活,是小城慢生活的一種。
小時候,我常跑到江邊,伏在欄桿上,看江面冒著白色的輕煙,淡淡的、薄薄的,像輕紗一樣漂在江面。有時是濃霧,一團團,霧茫茫的一片,完全看不見江水,想象仙境就是這樣的,我常被這樣詩意的濃霧驚住,怎么可以有這么美的霧?那時,碼頭停著很多漁船、客船、貨船,看客船鳴著汽笛,緩緩駛出碼頭,開往梧州。那時,還不知道遠方,只知道船往下是梧州,再往下是廣州,再往下,就出海了。海那邊是什么呢?一條河流帶來的想象,讓我的童年有了很多歡樂。
成年時,懂得了感傷,有心事,就喜歡到江邊吹風,特別是在夜色時分,看江邊的漁火點點,天上的繁星閃爍,還有皎潔的月色,投影到水面,感覺自己是被愛的,如此就好,一條河流溫暖了受傷的心。還記得那年冬天,凜冽的風呼呼地吹著,我提著行李去碼頭坐船,想要離開這座小城,想要了斷一種莫名的情緒。我坐在客船中,伏窗看水緩緩地流啊流,年少的憂傷像水一樣無形、一樣變幻莫測,八小時的路程,也不覺時間漫長,船在水上行走,兩岸青山倏忽而過,時光易逝啊。
多年前,唐朝的李商隱,我喜歡的詩人,他坐船沿桂江而行,他看到的桂江,依舊是我今天看到的,有誰能抵擋時間的流逝呢? 多年前,那個叫孫中山的偉人,他坐船沿江而上,北伐經(jīng)過昭平,在碼頭發(fā)表了激動人心的演講。他的雕像至今還屹立在碼頭上,看著江水悠悠,而時間如斯,在時光的長河中,歷史的變遷,時代的洪流滾滾,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老人家一定會感到欣慰的。多年前,何香凝、千家駒、歐陽予倩、莫乃群等愛國人士,他們坐船從漓江而下,沿著桂江而行,到昭平避難,他們在船上,商議著如何抗敵救國。江水也記住了那在戰(zhàn)爭中渡江犧牲的七名戰(zhàn)士,他們年輕的生命鑄就了今天幸福的基柱。而桂江安靜無聲,它看著人間悲喜,生命輪回,時代變遷著。
也記得年少朦朧的情感,我們伏在碼頭的欄桿上看桂江,看釣魚的人,看裝貨的船工,看小船搖晃,從江對岸飄過來,驚嘆劃船的人……那時,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指著河道上紅色的航標說,多年后,我們再重回這里,不知航標是否還在?不知,真的不知,可是,我們知道桂江一定還會流淌著。果真是,多年后,我一個人回來看桂江的那個紅色的航標,早已無蹤跡了。是的,世事滄桑,桂江下游建了水電站,馬灘洲也建了大橋,當年的客船早已停運,歌中唱的那張舊船票,真的不能再登上那艘客船了。
而在桂江游泳,是整個夏天的快樂。水那么清澈,夕陽的光打在臉上,看水面的金光,閃閃的,浮在水面,享受夕陽的撫摸以及風的撫摸。我記得一個大男孩抓了只紅蜻蜓,翅膀透著夕陽的光芒,他高興地遞給我:送給你。我開心地接過,一放手,蜻蜓就飛走了,沿著水面而行,劃著一道美麗的弧線。那個送我紅蜻蜓的大男孩,后來不知去了哪里,而每次經(jīng)過桂江,有時會想起那只飛翔的紅蜻蜓。
還有水邊的愛情,那像水一樣柔美的。我們在水邊打水漂,看誰打得遠,當然每次都是我輸,而耍賴,也不是不可以,他就那樣縱容著我,多年后,也是如此。那樣的時光,兩人看著桂江的水安靜地流著,遠處群山蒼翠,白云倒影,一整天,也不覺漫長。月夜的時候,我們坐在江邊,看水中的月亮,遠處燈火迷離,而江水漫上,也不察覺。有次,我們翻看在桂江拍的照片,他抱著我在沙灘上轉(zhuǎn)圈,長發(fā)翻飛,笑容清澈,青春的光芒,愛情的光芒,從照片溢出,依舊能感受得到那種美好。那張沙灘上跳舞的,長裙搖曳,陽光透明,灑在滿滿膠原蛋白的臉上,能看到臉上的絨毛,屬于青春的。還有那張我們坐在江邊看水的照片,我看水,他看我,他的手拂著我的頭發(fā),眼睛里有光,有滿滿的歡喜和愛。那給我們拍照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百合,她和她的男朋友結(jié)婚后,一直住在小城,每天黃昏,兩人沿桂江邊漫步,江水悠悠,情誼依舊,真好。
還記得去年中秋,我和家人回小城過節(jié),我和百合相約在桂江邊賞月。是的,那個夜晚,月亮像一個碩大的檸檬,月色如水,真的如水,是桂江的水。我們兩家人坐在江邊的臺階上,百合的兒子吹著薩克斯,是《紅河谷》,是的,那首歌,我們還記得,是關(guān)于一個男孩的。不知她聽時,是怎樣一種心情?而她的兒子如今已去讀大學(xué)了。我們跟著唱,唱那些逝去的青春時光。那晚,我兒子唱了一首艾德的英文歌,那是他喜歡的,少年站在月光下,對著流淌的江水,俊朗的臉龐,頎長的身材,歌聲低沉優(yōu)美。我們恍若在時光隧道,當年那在沙灘跳舞的人啊,依舊還在一起,真好!
而陪父母在桂江邊散步,是美好溫馨的時光。父母年過八十了,他們依然在昭平和南寧之間往返著,每年初夏,都要回來住一段時間。對于這生活多年的家鄉(xiāng),他們是無法舍棄的。我們沿著桂江邊慢慢地走著,看見野生的粽葉,母親說,扯回去拿到南寧種??匆娊呉吧陌沤稑?,母親說,摘幾片回去曬干了拿去南寧做蕉葉糍??匆娨吧牟枞~,母親說摘幾片回去炒了泡茶??匆娢逶掳?,母親說拿去南寧種……故鄉(xiāng)的草木,在他們眼里都是親切的,都是鄉(xiāng)愁。可是,因為子女都不在小城生活,所以父母只得在晚年的時候遠離家鄉(xiāng),到南寧那座陌生的城市生活。他們的范圍,僅限于半島。幸好住在邕江邊,經(jīng)??梢缘浇呑咦撸麄兛匆娏魈实溺呓瓡r,想的一定是桂江的,只是江邊散步的人都是陌生的,不像在小城,走幾步,就有熟人打招呼。
今年父母錯過了去邕江邊看木棉花,很遺憾。我去南寧時,木棉樹已經(jīng)開始長葉了,只剩下荔園山莊門口的一株還有些木棉花,母親站在樹下,開心地照相。母親說,你父親的腳不比去年了,他現(xiàn)在很少到邕江邊散步了。那時,我們看著邕江邊釣魚的人,母親說,要是在桂江,那魚才是好吃啊。話語里是滿滿的想念,可是回去一趟很不容易,父母要坐四個多小時的動車到賀州,我們再開兩個多小時的車回昭平。從前不通動車時,他們要坐八個小時的班車,從清早到黃昏,才回到家鄉(xiāng)。
我們走著,看著遠處的青山,母親說,你視奇大哥(這大哥和我父親同齡,我輩分比較高)已經(jīng)選好墓地了,在一中后的五指山腳,在他妻子旁邊。我聽了心里一緊,趕緊避開這個話題:“媽,健康長壽,不用想這個問題的?!薄霸趺床幌肽??到這個年紀了,你爸也想在老家雨天選塊墓地?!蹦赣H淡淡地說。母親說的時候,就像平時和我說她種的菜一樣淡然,我不知道怎么接話。我說,走馬鄉(xiāng)有位長壽老人今年一百一十五歲了,你們一定可以百歲的!母親說,順其自然了。我想起在邕江邊,我們也是這樣沿著江邊慢慢地走,江對面的青龍崗,白色的墓碑在柏樹中若隱若現(xiàn)。我們照相,母親總會提醒,不要照那個方向。那個每個人都要去的地方,是如此真實地存在著,提醒活在世間的人,好好生活,好好珍惜,好好愛著。
人生不滿百,誰說呢?可以的。
還記得父母帶著我們?nèi)胰巳ス鸾叄瑩禊Z卵石回來在院子鋪一條養(yǎng)生小路。那時,他們多身強力壯,父親興致昂揚地推著單車,車后裝著一袋鵝卵石,我們在車后推著上坡。那時,我一邊撿鵝卵石,一邊看著悠悠流淌的桂江,我跟姐姐說,姐,我要走出去,離開這條河流,到更遠的地方。不知姐姐還記得嗎?后來她去了南寧,我去了賀州,而父母也在南寧安了家。那條我們一起鋪的養(yǎng)生鵝卵石小路,如今已換了主人,不知他們赤腳走在上面時,是否聽到桂江的流水聲,那些被桂江水沖刷上岸的鵝卵石,是帶著江水的印記的。
而母親種的粽葉,在南寧的土地上長勢良好,母親喜歡摘了粽葉在陽臺上曬,那些故鄉(xiāng)草木散發(fā)的氣息,是溫暖熟悉親切的。他們倆就坐在陽臺上,喝著茶,邕江的風吹來,潮濕的,有水的氣息。有時,他們侍弄著花盆里種的蔥、五月艾、藤菜、決明子、紅背菜……或者撿著從菜地里摘回來的韭菜、紅薯苗、芥菜、枸杞菜……還養(yǎng)有兩只烏雞,每天給它們清掃,在拾起雞蛋的那一刻,仿佛是在故鄉(xiāng)。有時,父親拿出那把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小木秤,稱下摘的菜、稱一下買的東西,還有那個鼎鍋、那臺縫紉機……那些老物件,是我從家鄉(xiāng)幫他們搬運來的。有次,我拉著兩個箱子,提著南鄉(xiāng)鴨,在炎熱的八月趕往動車站,朋友說我是鄉(xiāng)愁搬運工。還真的是。
而我,那年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帶了一枚江邊撿的鵝卵石,夜深人靜時,撫摸著鵝卵石,似乎能聽到桂江的流水聲,輕輕地,輕輕地,一漾一漾拍打著岸邊,仿佛看見春天的水霧在江面騰起,白茫茫的一片,像仙境一樣,我就在那樣的仙境里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