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燕
就首屆“新國學”高層論壇的事,我雖然跟北京的不止一位老師們打電話,或者寫電郵,但是我真心更憂慮他們是否真的與會——各種各樣、莫名有名的憂慮。而錢理群老師在第二次的電話聯系中主動表示,他不能與會,但是可以提交一個發(fā)言稿的時候,我就十分滿足和輕松了:這可以讀到錢老師的心聲,又不用操心老師前來汕頭的吃食、住行、心情……至于這其中明顯的自私自利的思路,我也一時顧不上自責,反正,這樣的邀請結果在我的意識里是極好的了。
再讀錢老師《在首屆新國學高峰論壇上的發(fā)言》,沉思自己能夠如何回應一下這篇文字的時候,一個念頭飛躍而出——“這里的每一句,都是一個真誠的社會歷史學派的魯迅研究者的話啊!”是的,自悲慘的2017年5月以后,錢理群老師在多個場合、多處文字間論及“生命學派的魯迅研究”,我大抵明白他的意向,然而心中卻另有思路。將中國、日本,乃至韓國的一系魯迅研究者們意為“社會歷史學派的魯迅研究”,于我而言由來已久,但一直無意以此為文,大概覺得這并非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此刻,借著錢老師文字的激發(fā),似乎不得不多說幾句。對于20世紀80年代在中國興起的一系魯迅研究者們的學術、思想成果,在“生命學派”的界定之前,王富仁先生自己的稱謂則是“啟蒙派”的魯迅研究(《中國魯迅研究的歷史與現狀》)。凡此種種,都是老師們的說法,而我還有一點自己的想法——在東亞,是存在一種可以稱之為社會歷史學派的魯迅研究者的:已逝的丸山異、王富仁二先生,部分意義上的伊藤虎丸先生;在世的,我們還有幸可以孜孜求教的王得后、錢理群二位先生,直至他們的老師輩中的一位、二位……如此想法,是不是學術個人主義者的標新立異而已?我并不愿意如此承認。最明顯的,“竹內魯迅”和“丸山魯迅”是著名的對峙雙峰,然而,在我的感覺里,無論竹內好,還是丸山異,魯迅之于他們最內在的生命質素都有著相當堅固、根本的建構作用。按錢理群老師的闡釋,他們二位的魯迅研究是可以同屬“生命學派的魯迅研究”了?沒錯,這樣的闡釋思路未必就沒有它相當有意味的認知價值,但是,在這思路里,似乎有些東西被混融了,我的認知欲求于此好像也還不能滿足。但這是說來話長的事,這里,想依錢老師的發(fā)言,捷徑般地一識“社會歷史學派”魯迅研究的核心特質。
研究魯迅,或是借對魯迅的認識,推動歷史、現實的改變,包括對社會的改變和社會中人以及人的命運的改變,是“社會歷史學派”魯迅研究的重中之重。錢理群先生的發(fā)言稿坦然泰然地,也是異常濃烈地呈現著這樣的特質:
在我的《心靈的探尋》扉頁上有這樣的獻詞:“謹獻給正在致力于中國人及中國社會改造的青年朋友?!边@句簡單樸實的話包含了三層意思。首先是對魯迅的一個基本理解:魯迅思想就是“改造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思想,這一判斷是王得后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首先做出的,在我和我們這些朋友中引起強烈共鳴,就自然成為大家的一個共識。其次,這同時表明,改造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思想,也是我們這一學派研究者自己的人生與學術追求。這就意味著,我們的學術研究從一開始就有極強的社會責任感、歷史的參與感,心中始終有一個“中國問題”,有一種用學術的方式參與正在進行的中國社會變革的自覺意識。這樣的研究,就自然不是為學術而學術,而具有某種實踐性的品格,并且把自己的人生選擇和學術選擇、做人與治學融合為一體。其三,獻詞還表明,我和我們這一群朋友,從一開始就確定了自己學術研究的主要接受對象,是“正在致力于中國人和中國社會改造的青年朋友”,也就是魯迅所說的“醒著的青年”。這就使得我們的魯迅研究始終與當代同樣在探討中國問題的青年保持密切的精神聯系,這也是這一學派的魅力與力量所在。
多么好的學術追求,依舊是時代警鐘!
以此為學術研究的邏輯起點,這是一個崇高、悲壯的邏輯起點,是“時代國族”,直至人類命運之路上的“福音”,是最值得記取的思想者的話語之一?!拔覀兺瑫r認為,魯迅作品不僅直面他自己所處的時代,更把對時代現實問題開掘到民族與人類歷史、文化的最深處,中國國民性、人性的最深處,因而具有預見性和超前性,也就具有了當代性,即所謂‘魯迅的當代存在’,魯迅就生活在我們中間?!笨吹贸鰜?,在這里,生生不息的根本學術路徑是,無論談論什么,最終是自有時代、社會與人的明光在前——朝著人的幸福、尊嚴、健康、自由的方向,追求人與社會共同的美好改變,追求歷史的不息前行?!爱斚轮袊艘畧允鼐褡非?,合理、健康地活著’是多么的艱難?!倍鴪允剡@樣的一種活法——時至今日,有心的中國人仍然需要從魯迅那里尋求力量,無論幸與不幸,在21世紀似乎還不見新的選擇,似乎你我依舊別無選擇。
在有關20世紀80年代“生命學派”魯迅研究的討論之后,錢理群老師論及了當下的國民性話題:“從20世紀80年代到今天,國民性問題依然是我們必須直面的現實。”錢老師談到了時代的遷延,人們物質生活的改善,卻同時陷入“理想、信念、信仰缺失的精神危機”之中;“做戲的虛無黨”;知識分子在“治”“亂”之歷史、時代間的主奴境況,奴隸、奴才之劃分;極端民族主義、極端“唯我主義”的狂潮(此類思潮如今似有流布世界之勢,令人憂心,不由得想起魯迅所謂“獸性之愛國”);知識分子自身的人性設定、生存意義;乃至,對整個國民都構成意義,但首先當是知識分子之思慮核心的議題:“我們究竟為什么活著?按照什么樣的人性原則活著?”諸般話語,讀之令知識者的你我不禁冷汗涔涔。而在學理上,人們亦不妨冷靜地凝視:在錢理群老師論及的種種議題中,他的致命歸路似不僅僅在——至少是不止乎個體生命品性質地的異變,而一直地、一直地矚目人與時代、人與社會的并軌式、兼容式改變之路:社會、歷史之中的“第三樣時代”,與人、與青年們的或一使命的實現,與她/他們的思想境界、生命狀態(tài)的精進有為?;蛘哒f,時代、社會之進步始終是其種種言說背后的關鍵考量因素,論及“人”,也總是社會、時代歷史中的“人”。此中的微妙區(qū)分其實埋藏著深摯的歷史認知價值:歷史,還亟待前行,人的命運還相當不幸地為歷史所捆縛??!
回到魯迅研究,可以說,誕生于20世紀的魯迅文學、思想、精神,以及自20世紀至今的魯迅研究,恐怕是你我都繞不過去的“新傳統(tǒng)”“新文化”“新國學”。談到當年的魯迅研究,錢先生引用了他寫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一段話:
“魯迅”(魯迅其人,他的作品)本身即是一個充滿深刻矛盾的、多層次、多側面的有機體。不同時代、不同層次的讀者、研究工作者,都按照各自所處的時代和個人的歷史哲學、思想情感、人生體驗、心理氣質、審美要求,從不同的角度、側面去接近“魯迅本體”,有著自己的發(fā)現,闡釋、發(fā)揮,再創(chuàng)造。由此而形成一個不斷接近“魯迅本體”,又不斷豐富“魯迅本體”的,永遠沒有終結的運動過程。也正是在各代人廣泛參與的過程中,“魯迅”逐漸成為民族共同的精神財富。
我想說的是,這段話是有它的歷史性的,這段話更多的是屬于那個亟須闡釋更新,也必須闡釋更新的20世紀80年代的。迄今,三十多年又成過去了,“魯迅研究”已經延續(xù)了一百多年,站在“魯迅本體”之前的闡釋者們真的需要有所準備,魯迅研究需要能夠進入深具歷史現場感的“知識譜系”之中,能夠于時代、歷史的田野間進行一番“知識考古”的闡釋者。不僅僅魯迅研究是如此,對其他作家,以及文藝現象的研究恐怕也是如此——能否相對真實地進入歷史的現場及其幽深通道(學術史絕不僅僅是研究史,它同時是社會史、政治史、文化史)是人文學者的基本能量之一。我甚至想說,人文學科的一個中上水平的教授也許可以不在她/他所講授的領域內有怎樣創(chuàng)新的研究,但是,她/他應該有能力建構起自己所在領域的整體性的知識譜系,而這,不僅需要付出心力進行相當程度的文本閱讀,更需要某種將難免繁雜的知識點進行整體性定位,領會知識之來龍去脈,確定人文知識之“人性歷史哲學”價值的能力,而養(yǎng)育此種能力恐是人文學科尖端講授者的必經路徑。依我的體會,這絕非一樁容易的事業(yè)。沒有對人類、國族既有歷史、文化的整體性領會,沒有定位你所獲知識的認知視野、判斷依據,就沒有一個人文知識講授者在浩瀚話語海洋中的方向,而漫無話語方向的講授者在繁雜信息橫溢的當今世界,恐怕跟一只無頭蒼蠅沒有區(qū)別;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在實體世界的利益追逐了吧。
基乎此,筆者近年來的感覺,一方面,一些魯迅研究的成品,的確存在“過度闡釋”的一面,但同時,如何有效地“進入魯迅”(“神化”,或是反思魯迅,都還在遠處)成為一個問題。魯迅研究者(不是一般讀者)似乎要保持一種對“一讀即有”,但求跟以往不同的漫成式作業(yè)的警惕。所謂的“新”,漫無“人性歷史哲學”之價值的“新”,于作者于讀者都可能是一種無懼光陰之虛擲的本能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