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銳
古人談論藝術的時候,常說此事“非具頂門上慧眼者,不足以識”。
“頂門眼”為何物,我到現在還沒有搞明白。但每當想到懷一,我就覺得這個人的“頂門眼”是打開的。
懷一給我的最大印象,是他的悟性和識力,似乎總能穿透事物表面的種種假象。談藝論道,臧否人物,往往單刀直入,見人之所未見,言人之所難言。做起事情來,則不拘格套,絕諸依傍。于是,在這個紛擾的俗世,他讀書、作文、寫字、畫畫、出書、辦報、設計、策展、造器、玩物,以至于交接異人,修身養(yǎng)氣,總是那么不激不厲、不慌不忙,而又一一皆有所成,一一皆貫穿以個人之品位境界,一一皆有補于藝術領域之風氣格調。定力,源于定見定識,古人云“士先器識,而后文藝”,信矣。
在藝術主張上,懷一無疑是個“性靈派”。
向往“真”“趣”“淡”,“非從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筆”,而于一枝一葉、一飲一啄中體味真義,日常皆是妙境,眼前無非生機,取向頗類禪門,亦親近于梁楷法常八大金農一路畫法。
懷一的畫,簡而淡,生而拙。然此四字皆非易事?!昂啞辈皇恰吧佟保B今天的廣告詞都懂得標榜“簡約而不簡單”?!暗辈皇菦]滋沒味,“拙”也不是眼下流行的裝傻充愣,至于“生”字,更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最喜歡看懷一畫的一個筆架、一支毛筆,或者一枚硯臺、一只瓶子,一邊端詳一邊琢磨:這家伙究竟是怎么畫的,用了什么法子,既沒有任筆使氣的線條,也沒有烘托意旨的題句,卻可以讓如此平凡習見的物什,透出鮮活的趣味與古雅的氣息?古人云:“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古人又云:“生則無莽氣,故文?!薄白緞t無作氣,故雅?!闭f得真好。古人勝于今人的,往往也都在練達處。
懷一的書法從魯公、鐘繇入,參以北朝石刻之樸質遲澀,筆端若有“金剛杵”,字字獨立,寓巧于拙,而生意遠出,奇肆不羈,一矯流媚之時習。有一回喝茶的時候,我問了懷一一個問題:“你的書法那么好,為什么你的畫很少在線條上表現?”懷一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他認為線條固然是中國藝術的根柢,然而應物象形、位置比例、墨韻色調亦可載道,同是繪畫之本事,畫家之三昧。而且筆墨錘煉乃生命化之過程,著急不得,過于耽溺筆頭游戲反而易令才情枯澀、格局轉狹。他一方面讓寫字成為生活習慣,一方面趁著年輕時精力旺盛神經敏感,專注于繪事中的“精微”二字。至于“精微”轉為“渾淪”,還得留待歲月。藝術之道亦無他,見地須高須徹,而工夫則貴平貴鈍。
蘇東坡《與謝民師推官書》日:“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懷一看上去是典型的北人之相,為人亦恢廓大度,卻有常人所不及的寧靜與深細。他喜歡隨時隨處保持對天、地、人的縱觀與默照,領悟于當下,會心于前人。他說:“隨意把兩件東西放在一起,就有一種天然的關系和畫理在”,“只有真正讀懂了梁楷的畫,才能理解‘始知真放本精微’這句話?!?/p>
懷一的字與畫,每每讓人產生一種既“古”又“新”的特殊感受?!肮乓狻迸c“現代感”如何能夠熔于一爐?其關捩在于“理趣”二字,換個說法,也就是西方繪畫到了后期印象派才提煉出的“有意味的形式”。合道為“理”,反常為“趣”,反常而合道,則理趣出矣。北宋嚴羽《滄浪詩話》論詩之“趣”日:“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崩砣さ谋澈笫钦芩济钗?,洞達造化與心源,所以能夠超越古與今、中與外,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今天再看八大、金農仍然不會覺得過時,而從梵高的作品中,亦能捕捉到某種“寫意”之精神。
靜者心多妙,飄然思不群。眼前的中國畫壇如同湍流,混亂一片,種種觀念與標準自說白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然而在懷一看來,道理并沒有那么復雜,所有的傳統(tǒng)藝文學問,都是心性之學。中國的繪畫自從脫離了形似與實用之后,早已進入高級階段,成為澄懷觀道、明心見性、完善生命的一種載體。中國畫若欲向下兼容固當別論,若欲向上提升,則舍此別無他途。所以,不必糾纏于今天是否還有文人階層,以及文人畫是否還有發(fā)展的空間。今人自有今人之“文”,今人自有今人之心性,若能洗濯心光,何妨掉臂獨行。
十年前偶然之機緣,懷一無意中讀到一篇拙作,順藤而摸瓜,出都城入僻壤以相尋,彼此素昧平生,卻傾蓋如故。如今懷一要辦自己的展覽,以一文相索,且扔下八字方針:“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北疽蚕雽懙煤喌?,不知不覺中又滿紙噦嗦了。作為一個“頂門眼”未開之人,也只能聊以塞責,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