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名師自述】

筆者現(xiàn)任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qū)文山初中校長。曾獲第六屆全國優(yōu)秀班主任、江蘇省優(yōu)秀青少年科技教育校長、南通市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南通市骨干教師等榮譽，主持、參與多項省級課題研究，發(fā)表論文50余篇。倡導“崇德養(yǎng)正”的育人理念和“辦有情懷的教育，育有擔當?shù)娜瞬拧钡霓k學理念，積極推行“律動課堂”教學改革，演繹著“成才先成人”“教，是為了不教”“學，是為了會學”這一教育真諦。從教16年來，秉承“教育是一種對生命的成全”“遇見是一種幸福”的教育追求，在教育的百花園里播撒愛與智慧的種子，精心打造有根的校園文化，為生命的自由、快樂綻放培育了一方沃土。

《愛彌兒》是法國杰出的啟蒙思想家盧梭的重要著作，是第一本小說體教育名著。1762年，該書第一次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出版便轟動了整個法國和西歐。它所論述的教育理論在教育史上引起了一場偉大的革命，被歌德稱頌為“教育的自然福音”。在此書中，盧梭通過對他所假設(shè)的教育對象愛彌兒的教育，來反對舊教育制度，闡述他的“自然教育”思想。盧梭還主張對兒童進行勞動教育和自由、平等、博愛的教育，使之學會謀生的手段，及早地養(yǎng)成支配自己的自由和體力的能力，保持自然的習慣。在全社會呼吁切實減輕學生過重的學業(yè)負擔，還孩子一個快樂童年的今天，我們家長、教師一起重讀《愛彌兒》，將會給我們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帶來新的啟示和意想不到的收獲。

意義之網(wǎng)

盧梭被稱為啟蒙時代的巨匠之一，包括我們今天耳熟能詳?shù)谋姸嘟逃蠹一蛘哒軐W大家，多多少少都受他影響。如康德先生就說過：“盧梭是引導我的第一人，對我思想的基本傾向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睆乃臅r代開始，就源源不斷地輻射于全世界。盧梭的著作《愛彌兒》，寫了自己對一個叫“愛彌兒”的孩子的培養(yǎng)。充分表現(xiàn)了盧梭的自然教育思想。他主張人有很多潛質(zhì)，但這些潛質(zhì)不必被過早地挖掘和開發(fā)，而是等他到了特定的年齡段，特定的潛質(zhì)就有了被激發(fā)的可能和需要，這才是教育應(yīng)該做的。所以，他完全是按照自然的法則在從事著自己的教育理想，或者我們稱之為教育的實驗。

盧梭認為16歲是一個分水嶺。這之前的教育帶有一點消極性，也稱為“消極教育”，比如，防止孩子燙傷、凍壞、染上疾病，這些都是防御性的。16歲之后，教育更多的責任是積極地探索、主動地研究和發(fā)現(xiàn)。這一年齡段，正好是一個人的青春期，雖然其生理發(fā)育漸臻完善，但是心智層面有著巨大的波動。身體上看起來像個成年人，但是內(nèi)心里還是小孩子。所以，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初高中這一階段，小孩的叛逆心理、張揚的個性、極端的主張、波動的情緒等會完全不同于以前。盧梭稱之為“暴風雨的前奏”。比如孩子在初二這個學段，美國心理學家霍林沃斯稱之為“心理性斷乳期”，有人稱之為“初二現(xiàn)象”，在教育的過程中如何引導好、把握好，會對他將來一輩子的發(fā)展有積極的影響。反之，可能會產(chǎn)生一生的陰影甚至遺憾?？梢哉f，對人生意義的挖掘、拓展和引導，是盧梭在陪伴愛彌兒成長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盧梭的教育思想中，這些意義含有對情感的教育、對宗教的看待、對美育的選擇、對德育的實踐……總而言之，是對他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初步構(gòu)建。

那么，如何編織我們?nèi)祟惖倪@張“意義之網(wǎng)”呢？首先是契約和自由的精神，這是后面一切努力的“底色”，沒有它，其他都是空談。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是他在政治學領(lǐng)域內(nèi)最著名的書籍?！捌跫s”這一問題，在他與兒童期（12歲以前）的愛彌兒進行相關(guān)的對話中就談到了，像彼此之間訂立契約、彼此之間財產(chǎn)獨立等，早有所鋪墊。那為什么在近代歐洲，我們會看到這種明顯的契約和自由的存在，亞洲或其他地區(qū)就遜色得多？

這就和歐洲的自然環(huán)境、地形氣候、海陸分布等地理條件有關(guān)系。我們不妨看一看歐洲的整個地形圖，可以發(fā)現(xiàn)它處在亞歐大陸板塊的西部，直接和大西洋相鄰。這個區(qū)域的海拔整體上偏低，多是一些平原和小塊的山地。其中有很多的島嶼、半島、岬灣，破碎、分割的地形導致這里的國家面積和人口規(guī)模不可能很大。因此，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獨立生產(chǎn)出衣、食、住、行、用的全套物資，其慢慢生成了典型的海洋文明。也就是說，通過發(fā)展內(nèi)河及海洋運輸，以貿(mào)易為手段，達成物物交換、互通有無的目的。海洋文明的興起離不開貿(mào)易，而貿(mào)易又離不開“合同”——也就是后來的契約，其中詳列各項條款，以保證彼此權(quán)益不受侵害。當然，訂立契約的雙方，也必然具有足夠的自由（人身、言語、意志等）、平等、公平等貿(mào)易對等性。

今天的教育呼喚“契約教育”，在“契約教育”里，沒有“狼爸”“虎媽”，也沒有“小公主”“小皇帝”，沒有“家長至上”或者“孩子至上”，是完全對等的權(quán)利和權(quán)利、義務(wù)和義務(wù)的關(guān)系。在“契約”教育里，體現(xiàn)的是個體生命與個體生命的相互尊重、相互配合、相互理解、相互成全。教育不再是父母單方面或者教師單方面的“獨角戲”，而是父母和孩子、教師和學生共同演繹的“雙人舞”。最終的結(jié)果帶來的是父母和孩子關(guān)系、師生關(guān)系共生共長。

愛的邏輯

除了契約，盧梭還指出由自然生存走向社會契約，尚有一把隱秘的鑰匙，這就是“愛”的問題。他認為，愛是源自人的天性，愛不需要教，是先驗的，所以它具有自然的一面。同時，由于愛的存在，導致孩子和自己，孩子和他人，孩子和群體、國家之間產(chǎn)生了相應(yīng)的聯(lián)系，也就產(chǎn)生了相應(yīng)的組織，所以愛又具有典型的社會性。盧梭通過“愛”這個問題，將“自然”和“社會”兩個方面做了一個很好的結(jié)構(gòu)化串聯(lián)。

在教育領(lǐng)域中談愛，基本上是一個常識?？梢哉f，沒有愛就沒有教育。盧梭口中的“愛”，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維度，一個是“自愛”。愛自己，是一種生物本能，生物有生存和發(fā)展的需要，保護自己免受傷害，保障自己生存繁衍，均是題中之意。更為重要的是“他愛”，也就是愛別人、愛國家，乃至對整個群體、對整個宗族、對國家有一定的責任感，形成道德倫理，遵守基本秩序。“自愛”也好，“他愛”也好，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也有相當多的表達，比方說，孟子說的“四心”里邊就有類似的說法?？偠灾瑥膼鄢霭l(fā)，盧梭將他的筆鋒轉(zhuǎn)變成從早期的純自然教育變到青春期以后的感情的教育、感情的聯(lián)結(jié)、感情的發(fā)展上面。

盧梭說：“只要把自愛之心擴大到愛別人，我們就可以把自愛變成美德?！痹谶@個很簡單的句子里，我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對愛的順序做了闡述。他的邏輯是：從自愛的本能開始，學著去愛別人，然后慢慢將“別人”的范疇由小變大、由窄變寬，最后形成一種習慣和自覺，化作一種美德，使整個社會、國家呈現(xiàn)一種良性的循環(huán)。而很多時候，我們在學生教育中把愛的順序完全顛倒了，甚至有時只是空洞的說教，殊不知愛國、愛社會首先要從愛自己、愛父母、愛老師、愛同學、愛學校、愛家庭開始。愛的順序這個問題，在弗洛姆的《愛的藝術(shù)》中談到，其警告世人：我們有時候用愛的名義去作惡產(chǎn)生的惡果，遠遠比作善更加的嚴重。這就如同我們今天用所謂的自由，用所謂的民主等大詞去作惡，去做壞事，它產(chǎn)生的負面效應(yīng)，或許會大于它的積極意義。所以相對于“愛”本身，一個人“會愛”，怎么去愛，才是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

威斯敏斯特教堂的一個墓碑上刻有這么兩段話，前面一段是：“當我年輕的時候，我夢想改變這個世界；當我成熟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夠改變這個世界，我將目光縮短了些，決定只改變我的國家；當我進入暮年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改變我的國家，我的最后愿望僅僅是改變一下我的家庭，但是這也不可能”，后面一半是，“當我現(xiàn)在躺在床上，行將就木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一開始僅僅去改變我自己，然后，我可能就能改變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幫助和鼓勵下，我可能為國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誰知道呢？我甚至有可能改變這個世界?！?/p>

這兩段文字，如果將“改變”這個詞語換成“愛”，它正好講的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前者更像是中國的方式，一上來是一些宏觀的概念，下面的方式更接近、更類似于人本化、實用主義化的西方表達方式。在愛的順序的表達中，它肯定有一個個人的責任問題，這個責任一定是先從自己身邊開始做起，而不是反過來，對一個虛無縹緲，或者相對來說抽象的東西表達所謂的愛，即使有這一種愛，也一定是虛偽的，或者說一定是虛假的。托馬斯·潘恩認為，當一個人不遺余力地宣傳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時，那他就做好了干一切壞事的準備。今天，我們不斷浸淫在龐大的宏觀敘事中，可能將面臨這樣的危險。

從愛開始，尤其是從“他愛”開始，盧梭就寫到宗教的問題。宗教在西方的影響力很大，足以改變其政治形態(tài)與文明形態(tài)。對教育，可以用兩個維度來闡述：一是“愛之宗教”，一是“宗教之愛”。前者，主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貢獻和犧牲的精神，教育的精神實質(zhì)上屬于無私之愛的一種精神。要想做好教育，肯定是要有一種宗教般的感情在里面，它是一種不求回報、具有很高的智慧性的對他人的愛；同時，它不計較精確的得失利益；第二種叫“宗教之愛”，它是近代西方文明精神的一個火種。由于對西方的宗教歷史以及宗教文明等，我們不是特別了解，所以當盧梭花了大量的筆墨來談他和愛彌兒在有關(guān)論述宗教的問題時，讀起來相對就比較艱澀一些。在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里，韋伯比較系統(tǒng)地描述了這種宗教精神，宗教的倫理觀是怎樣幫助當時的工人階級，或者其他底層階級努力去奮斗，努力地去創(chuàng)造財富、奮發(fā)圖強。他認為，西方的宗教主要是通過個人的努力、個人的成就去贊美上帝，成為上帝的所謂“選民”。當然這個“選民”是來世的一個概念，要想證明你是被上帝選中的人，你就需要在當世盡可能地做出更好的成績來。這個成績不是虛無縹緲的，就是在本人所處的工作崗位上，用自己的努力、智慧、汗水做出盡可能大的成績。

無為的良心

“良心從來沒有欺騙過我們，它是人類的真正的向?qū)А！蔽覀冄夹娜プ鍪虑椋鶗沟檬虑槌玫姆较虬l(fā)展。在手段上，有可能是科學的，也有可能是宗教的。我們在認識真理的道路上并非一定要走科學的道路，比如藝術(shù)也是一種認知方式。在中國的文字中，我們看見“美育”的“美”字，上面是一個“羊”，古人認為“羊大為美”，可見他們對美的看法來自自然。東西方均認為凡來自自然的，呈現(xiàn)它本然的那個樣子、本然的狀態(tài)就是美的。

不過，當我們在萬事萬物間把美給找到，把美判斷出來，這種審美力卻并不是每個人所具有的。盧梭特意對它下了個定義，他說，“審美力是對大多數(shù)人喜歡或不喜歡的事物進行判斷的能力”。這種判斷的能力常常會隨著社會的習俗，隨著社會風氣的熏染，有時候會變成審丑力，至少也是一種審美疲勞。我們常常不太能判斷清楚哪些是美的，哪些是丑陋的。在我們今天的家庭教育中，我們家長往往會忽視孩子童年的真正需求，什么樣的教育才有利于孩子的終身發(fā)展？很多時候我們家長打著“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口號，給孩子報名各種培訓、早教、興趣班，造就了一個個“早熟”的沒有童年的孩子，在那本應(yīng)充滿歡笑、洋溢著天真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時光里，他卻成了書本的“奴隸”。遠離了小伙伴，他喪失了學會與其他同齡人交往的機會，也失去了體驗友誼美好滋味的機會。長時間待在屋子里，他失去了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時間，此外他也不會經(jīng)常在路邊跑來跑去，在操場里追逐嬉戲，參加“跑步比賽”、打球等體育運動?？纯次覀兪サ挠卸嗌伲瑹o與倫比的創(chuàng)造力、對大自然的親密感和洞察力、交往能力與純真的友誼、對體育運動的熱愛以及強健的身體素質(zhì)……這些是我們以后花再多時間和精力都難以重新獲得的。

還有在日常的教學中，有的教師教學方法簡單粗暴，孩子在學習中出錯，有的教師喜歡采取罰抄的辦法，一首古詩、一個成語、一個單詞、一個公式默寫錯誤便罰抄10遍、20遍，甚至更多。也許孩子本來對漢字、詞匯、語言是喜歡的，他可能以后會成為一個語言學家、文學家。但是在他很小的年紀，每次都是通過懲罰的方式學習文字，那他將來有可能不喜歡語文；同理，他對數(shù)學的態(tài)度、對外語的態(tài)度都是一樣的。所以這些知識本身，包括勞動本身，都是一些美好的事情，能幫助人健康心靈、強健體魄，但有時候我們非要走向它的反面，讓小孩深深地對這些事情產(chǎn)生了厭惡感和羞恥感。所以，審美力說起來很簡單，但是我們到底是在審丑還是在審美，不是那么容易分得清楚。

盧梭說，審美的關(guān)鍵是在對自然的理解核心上。這是我對他的審美的一種解讀。盧梭在他的第2篇論文《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源》中談到，我們之間為什么會出現(xiàn)財富的、地位的種種落差和差異，歸根結(jié)底，就是由于私有制的出現(xiàn)。私有制導致物資被貼上了“產(chǎn)權(quán)”的標簽，使人出現(xiàn)了占有欲、貪欲等欲望。當人的欲望生起，尤其是他的欲望在物質(zhì)上、在技術(shù)上得到滿足之后，迫使人的欲望無限地膨脹、無限地擴大，從而加劇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簡而言之，就是這種不平等的起源，導致了人對自然的理解出現(xiàn)了嚴重的扭曲，使人越來越遠離自然。因此，愛彌兒在很小的時候，盧梭就強調(diào)他生長的地方一定得在鄉(xiāng)下，一定得在自然中。他覺得這個審美力的培養(yǎng)，要更多地減少我們自以為得意的文明和自以為是的那些文化、技術(shù)的影響。

這里的自然，我想從中國的文化層面上，與盧梭的思想做一個呼應(yīng)。它不一定是自然界（nature）的概念，也可以是指自然而然。就是讓這個物體，讓這個人，讓這個動物，讓這棵樹，呈現(xiàn)它本來長成的那個樣子，用我們中國的話叫“各美其美，美美與共”。每個人的美是不一樣的，你只要美成你本來的樣子，那這個就是屬于你的美。所以，講審美，講自然教育，實際上還是要落實到人的本性上，或者說人的天性上。這種天性的橋梁，除了外在的自然環(huán)境不被破壞等，更重要的是人對自愛和他愛的天性依然存在，包括憐憫之心、同情之心、禮讓之心、羞恥之心等。

正是因為人有這種先天性的同情心、同理心，所以人的成長才會走向真、善、美等美好的層面。因此，我們就會理解，盧梭為什么有時會反對科學，反對技術(shù)主義，他反對的其實都不是這些東西本身，而是它背后所引起的人心的混亂，和它對自然倫理的打破。從中國的角度看，在第四、第五章，盧梭既有對中國儒家文化中的“禮”的理解，更多的又有對道家的“道法自然”的理解。甚至翻譯者在翻譯的時候，直接用了“無為”這樣的學派術(shù)語。所謂“無為”，就是不要亂作為，盡可能地讓小孩保持他的天性，“大自然希望兒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兒童的樣子。如果我們打亂了這個次序，我們就會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實，他們長得極不豐滿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會腐爛：我們將造成年紀輕輕的博士和老態(tài)龍鐘的兒童。兒童是有他特有的看法和感情的；如果想用我們的看法、想法和感情去代替他們的看法、想法和感情，那簡直是最愚蠢的事情。”

“我們在路上不是像驛夫那樣追趕路程，而是像旅行家似的沿途觀賞。我們心中不只要想到起點和終點，而且還要想到起點和終點之間相隔的距離。對我們來說，旅行的本身就是一種樂趣?！痹诮逃穆飞希覀冃闹幸膊粦?yīng)該只想到起點和終點，更應(yīng)該讓孩子在享受教育的過程中收獲陽光、收獲尊嚴、收獲快樂！

（作者系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qū)文山初級中學校長，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