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雷
內容摘要:《多情即長生》作為陳四百結集出版的首部小說集,可謂用情用心之作。作者極盡小說敘事之可能,以嫻熟技法拓寬小說的表意空間,尤其是作品所具有的荒誕性、幽默性和互文性,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頗具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陳四百 《多情即長生》 小說創(chuàng)作
《多情即長生》是陳四百結集出版的首部小說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由《多情即長生》、《離騷樂園》2個中篇小說組成。它與其他80后作家作品相比,體現(xiàn)出迥異的敘事風格和美學追求。作者極盡小說敘事之可能,以嫻熟技法拓寬小說的表意空間,讓人在掩卷之余頗有一些意味無窮之感!
小說如何講故事,是小說永遠無法躲避的關鍵性問題。小說離不開故事,既不能孤立于故事而獨立存在,更不能僅僅只是一個單純故事。小說從來不甘于做人們在茶余飯后打發(fā)時間的消遣俗物,雖然很多時候還是逃不出這種宿命,但小說憑借自身頑強的文體衍變史在告誡人們,小說不小。小說是作者個體經驗之上的生命體驗,它源自此在、指向未來,脫胎俗世、直抵靈魂。正如劉恪所言,“小說是個人靈魂絕不妥協(xié)的結果”[1]。尤其在純文學小眾化的今天,堅守文學理想已經變得日益艱難,作者深知《故事會》的擁躉者們不會喜歡她,想看“怪、力、亂、神”的玄幻迷們也不會是她的菜,所以,她從一開始并無意于為讀者呈現(xiàn)多么光怪陸離的故事。她有更多的時間和耐心處理情節(jié)以外的事情,因為讓小說耐看比好看也許更重要。
《多情即長生》的敘事并不復雜,以主人公柳小爾為主線,或可將其看作“我”的一部青春成長史?!拔摇鄙L于鄉(xiāng)鎮(zhèn),在省城讀完大學,后來混跡京城。若單從“我”的成長軌跡來看,這樣的遷徙路線可能會讓不少讀者在暗中想到自己。但這樣布局實在是危險的,在青春小說泛濫網絡的時代,為人物造像的寫實主義意義不大,多一個“我”或少一個“我”在讀者眼中就如同煙云,不會牽動一絲一毫的情感。況且視聽藝術可以更加完美呈現(xiàn)的人與事,放到小說身上怎么看都屬于多此一舉。作者洞悉其中艱難,反倒更加坦然,索性不避陳俗,選擇鋌而走險,竟然以“情”為題,來了一個險上加險。要知道,在數(shù)量龐大的小說作品庫里面,關于“情”的題材早已多如牛毛,很容易歸進類型小說的泥潭而找不到自己。幸好作者之意并不全在于此,能夠化險為夷,在以身試險的挑戰(zhàn)中反倒增加了小說好看的必要質素。
說實話,初聞小說題名,我多有不解,多情何以能夠長生?在我業(yè)已僵化的思維里面,多情自古應該傷離別的,不信有學友歌神之“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作為佐證。言情之難,早有湯顯祖下過定論,“世間只有情難訴”。小說言情,無異于雪芹之后重寫《紅樓》,或者莎翁之后重寫《哈姆雷特》,殊非易事。但作者不避險阻,既不取法套路讓人讀之無味,又無膩歪濫調讓人生厭,以“情”為題卻不刻意寫“情”,使“我”之多情,多有可看可愛之處。在鄉(xiāng)鎮(zhèn),“我”最喜愛的男人是林哥哥,但他教會我的愛最終用來愛別人;在省城師范學院,計算機系的PS與中文系的“我”在院系聯(lián)誼中相識相戀,純潔的愛情在畢業(yè)后煙消云散;在京城,“我”與丈夫賈藝術按部就班地過上了“指標婚姻”生活,這一節(jié)以極其戲謔的手法,讓人們在冷幽默中看到一地雞毛后的蒼白與無趣。作者寫“情”亦隱亦諧,最終把“情”變成了草叢里的蛇、爐灰下的線。每到動情處,便有共鳴時,豈不更好玩、更好看?
小說雖然不乏荒誕情節(jié),但荒誕只是一件飾偽的外衣,在脫去外衣后依然可見里面包含的真情、真心。小說只有回到真實,回到此在,才能擁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作者從不執(zhí)念于公共經驗,在她的筆下,柳小爾盡力活成自己的樣子,雖然不完美、多迷茫、尚不通達,但那是真實之“我”,以“我”之所觀所感寫出“我”之真心,是小說最能抵達人心的地方。
有人說,小說多多少少都帶點自傳性質。曹文軒認為,“一個小說家只有在依賴于他個人經驗的前提下,才能在寫作過程中找到一種確切的感覺?!盵2]我相信《多情即長生》是作者基于個人生命體驗的用情之作,這使作品在抵達真實限度的同時也遭遇到“寫什么”的題材瓶頸,個人經驗必然要躍升成為集體經驗或者生命經驗才可能具有更加恒遠的意義。更何況早在巴爾扎克書寫《人間喜劇》的年代,現(xiàn)實主義寫作手法已經臻于完善,這使得我們今天對小說情節(jié)的編排與對意義的追尋都已變得更加困難。小說作為一種經驗書寫,在呈現(xiàn)生命個體本真表達的同時,如何讓人物去模式化,只寫出獨屬于作者的那個人物,真正做到用屬于小說的方式立言立心,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李建軍在整合布斯小說修辭理論的基礎上,對小說修辭的概念進行了更加完整和準確的界定。他認為,“小說修辭是小說家為了控制讀者的反應,‘說服’讀者接受小說中的人物和主要的價值觀念,并最終形成作者與讀者間的心照神交的契合性交流關系,而選擇和運用的相應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動?!盵3]簡單說,小說修辭之必要就是作者想盡一切辦法讓讀者相信和認同作品,哪怕眼前的文字純屬虛構甚至是胡說八道,都要讓人理解并接受。為此,作者可謂下了一番大功夫。在我看來,小說集《多情即長生》的寫作主要體現(xiàn)出“三個性”,即荒誕性、幽默性和互文性。
先說荒誕性?;恼Q從來不是小說的目的,而只是一種工具。它不是小說的必要元素,因此不必越多越好。最好的荒誕可遇不可求,太僵硬不行,太生澀不行,太不自然也不行,荒誕太假就顯得不夠真實?;恼Q的難度恰恰在于它的真實性。小說通過荒誕能夠為讀者架設另外一種視角,為反思、否定和批判現(xiàn)實提供一切可能。讀《多情即長生》,你會不知不覺掉入一些荒誕場景。比如,“我”之存在即為荒誕。小說開篇寫“我”少年時代最喜愛的林哥哥就要病逝了,“我”對林哥哥說“你要是死了,我就去做尼姑”,結果“我”便真要去做尼姑?!拔摇闭f這句話時,已為他人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沒有人會這樣說話的。丈夫賈藝術據此認定“我”瘋了,瘋子的言行必然是荒誕的、不可信的。但瘋了的“我”為什么要說這樣一句話呢?這句話經常出自初戀少女之口,也許在“我”少年時代曾對林哥哥說過,雖然“我”瘋了但“我”對這句話依然記憶猶新,因為這句話“我”與林哥哥的情便永遠都在,可能這便是荒誕中的真實吧。再如丈夫賈藝術這個人物,雖然作者并未對其進行任何外貌描寫,但不難想象出此人的“中年大叔”形象。他的單調、無趣、不解風情讓“我”看不到生活的盡頭。尤其是“我”與賈藝術所謂的“指標婚姻”,一看就知道是作者在瞎編亂造,但讀過、笑過以后不免驚愕發(fā)現(xiàn),生活在日復一日的重復中終于把人變得像機器一樣,為完成既定指標而不斷運作,“丈夫每周至少要陪妻子聊天七個小時”、“妻子每周至少要給丈夫熨衣服七件”,這使多情也終于變成寡情。從篇幅上來看,小說中涉及荒誕的情節(jié)并不很多,因為作者本就無意于寄情荒誕,但透過這些篇章能夠進一步加深對人物自身矛盾性的認識,從不同側面增強人物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荒誕真是一面好鏡子,照進現(xiàn)實,照進人心,讓人物鮮活,讓小說通透。
再說幽默性。小說作為個體想象的天堂,并無一套標準用于評判孰好孰壞。王安憶認為,“好小說的標準,很難說它有什么,只能說它沒有什么。它肯定是不無聊,它也不低級,它還不乏味?!盵4]要我說,小說的最高標準無非“好看”兩字。好看必須要有趣、有味,讀之使人發(fā)笑并在笑中引發(fā)思考。掰著指頭算,恐怕只有幽默能夠兼具喜劇心理和美學意味了。米蘭·昆德拉說,“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閃光,它在它的道理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無法評判他人的無能中揭示了人;幽默是對人世之事之相對性的自覺迷醉,是來自確信世上沒有確信之事的奇妙歡悅?!盵5]作者深諳幽默之于小說的意味,她寫柳小爾的遭際從不試圖去給人物貼上任何標簽。哪怕上帝視角給予作者無限權力,但這并不意味著就可以隨意指手畫腳。比如,作者寫“我”進京之后的窘迫完全屬于戲謔手法,讓讀者在反諷中自己領會,而不是去強行灌輸、讓人生厭。“我在一無所有的時候,選擇來到了京城?!薄爱敃r京城有句話:找不到工作,就去做編輯?!钡拔摇眳s應聘失敗了,因為“看到第一道題我就傻眼了,問印張、開本、頁碼怎么換算?!痹俦热?,作者借小說人物順便嘲諷了一下當今的論文寫作亂象,寫賈藝術把“我”送進了精神病院,為此他要以精神病院的女病人為研究對象寫一篇名為《論當代知識女性的精神分裂》的論文。后來,由于主治醫(yī)生因為“我”總是指著他大叫蛇便不讓他來看“我”了,他又準備寫另一篇叫做《論蛇與第二性的關系》的論文。看到這里我的脊背開始冒出冷汗,猶豫著要不要寫完這篇評論,生怕弄不好就成了作者不經意間嘲諷的對象,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后來,我將書封上的作者簡介認真研究了一番,感覺作者近乎執(zhí)拗地介紹自己“曾做過小學教師、圖書編輯、廣告文案、女褲售貨員、英文小說翻譯、劇組場記等職務”,我感覺這里面多少埋藏著作者的小說觀。小說既是現(xiàn)世的,又是超世的,沒有一部小說可獨立于生命之外而存在。鑒于此,我決定戴著高度近視鏡摸一摸這頭大象,且不管它摸到腿還是摸到肚子吧!
第三說互文性?;ノ恼撸瓰閰⒒コ晌?、含而見文之義也。小說中的互文是對情節(jié)碎片的重新拼貼,將原有的時間鏈條打破后按照小說固有的邏輯進行再次編排。作者對互文的自覺運用,進一步增強了小說的立體感、層次感和可讀性,使小說真正成為具有詩意的文學建筑。作者在《多情即長生》中設置了許多懸念,比如考取詩歌學博士的林哥哥卻寫不出詩歌,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就死了?PS在與“我”經歷單純的愛戀后,又遇到了什么樣的女性?“我”漂泊京城后干了些什么?這些撲朔迷離的問題待讀完《離騷樂園》后都能找到各自的答案。實際上,這兩部中篇小說合在一起其實就是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但作者并沒有這樣做。我的理解是,如果單從講故事的角度看,可能長篇更合適,因其情節(jié)完整能夠滿足讀者對作品的故事期待,但這樣做卻離小說的審美要求還有一段距離。傳媒時代的小說已沒有必要去追求對生活的過多展現(xiàn),況且這樣的展現(xiàn)本身就是毫無意義的,有敲鍵盤的功夫不如扛臺攝像機來得方便。小說作者尤其要掌握一點拿手術刀的本領,把人體、人物、人生諸多關節(jié)打開,不管悲傷還是愉悅,抑或震撼、感動、憤怒等等,總之要動其情才能抓住讀者的心。所以,作者用心地設計兩部可以單獨成篇的中篇小說,雖則增加了小說的寫作難度但各有懸念、各自關照、互相成全、自成高格。再看兩部之間,內容各有側重。《多情即長生》主要寫“我”瘋后回憶在鄉(xiāng)鎮(zhèn)、省城的生活。《離騷樂園》分別寫“我”、林哥哥、PS各自在京城的離奇遭際?!拔摇陛氜D多個行業(yè)甚至嘗試了理財陷阱后,靠給一位七十多歲的老頭朗讀賺取生活費用;林哥哥在京城新開的餐廳“大開嘴戒”里創(chuàng)辦離騷樂園,后來因策劃舉辦行為藝術被人舉報聚眾淫亂,被送進精神病院;PS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成了影視投資人戴蘭的情夫兼司機,結果投資項目失敗后兩人各奔東西。讀完《離騷樂園》后再回過頭看《多情即長生》,雖“我”多有瘋人瘋語但不掩其純美本質,人生在遭遇太多不堪后開始向往單純。小說結尾寫“我”返回故鄉(xiāng),父親說“早起上后山,葉子上的露水,更好聞”,說明“我”在歷盡磨礪后已經與故土、與過往、與生活達成了和解,畢竟多情即是長生。
除此之外,作者還通過文體實驗的方式探索了小說敘事的可能及路徑,對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了十分有益的探索。《多情即長生》作為作者多年追尋文學理想的第一顆豐碩果實,它飽有真心、飽含深情,讓讀者在心靈受到觸動后,看到作者的潛力及未來創(chuàng)作的更多可能,非常值得在靜謐的閑暇午后慢慢品讀!
參考文獻
[1]劉恪.現(xiàn)代小說技巧講堂(增訂版)[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1.
[2]曹文軒.小說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7.
[3]李建軍.論小說修辭的理論基源及定義[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1):56-60.
[4]王安憶.小說與我[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8.
[5]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6.
(作者單位:桂林理工大學南寧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