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在一次春天的聚會上,恰逢海子的生日,在飯桌上,有人感慨地念起他的詩,“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我端著酒杯還未來得及喝,順口接了一句“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庇谑?,話題一下子轉移到了海子與他的詩歌。
最早主動讀詩,是初中的時候傳抄汪國真的詩歌,一大本字跡工整的新詩,早已經不知扔到了哪里,其中的句子也一點都不記得,印象里情詩居多,很婉約,也很唯美。那時候還說不上多么熱愛,其實也并不太懂那些文字的含義,只是跟風。當時一起抄寫新詩的那些同學,很多人都沒有繼續(xù)上高中。
其實直到現在,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懂不懂詩歌,閱讀一些古詩,偶爾翻一翻現代人寫的新詩,就是那種先寫幾段散文,再拼命分段的作品。有的很淺顯,有的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此麄儽挥≡陔s志或報紙上,只是感覺很廢紙,因為段落參差,句子又短,留出的空白太多了。
后來知道了艾青、徐志摩、舒婷、海子、北島、拇指等詩人,只不過他們的作品,并沒有通讀,很多都是臨時想起,才到網上搜出來看幾眼,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內涵。印象深刻的并不少,胡適的《夢與詩》、艾青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島的《回答》、海子的《以夢為馬》……如今瑣事纏身,蠅營狗茍,相比少年時候讀詩的勁頭差得很遠,更不用說去背誦它們了。
現代的角落里也有很多有趣的詩歌。很久之前翻一本校園雜志,開本不大,一個很小的角落里,刊登了四句七言,題為《天問遺址》,作者是一名高中生,其實多年以來我也只是記得最后一句,寫得很討巧。在網上搜索,竟然找到了全文:天問高閣何處尋?樓遮樹陰一碑存;亭臺重建知何日,屈子問天天問人。這首詩若是放在詩歌興盛的古代,也不失為一首不錯的感懷詩,雖不能賴以成名,但詩集里面總有一席之地。
稍微大了一些后,寫過很多散文,有時候為了裝點門面,總想在合適的地方,引用幾句恰當的古詩詞,顯得有內涵。這種感覺,其實與寫作文引用名人名言差不多,都是為了應景。寫《槐花飄香》的時候,很想找?guī)拙渑c槐花有關的詩句做點綴,找到韋莊的“長安十二槐花陌,曾負秋風多少秋”。真是好句子,因為槐花五月開,最遲也在八月凋謝了,所以槐花與秋風無緣,但和夏蟲語冰不是一個層面。只可惜意境不合適,太過于悲傷落寞。
我需要兩句閑適淡雅的,在某個博客里,我找到了一句“頭枕莊周渾無夢,杜鵑聲里落槐花”。于是便在文章中引用了,讓文章的感覺升華不少。后來再去找這首詩,卻怎么也搜不到,所以我如今也不知道作者姓名,只知道是一位年紀挺大的現代人創(chuàng)作。意外的是,依靠這兩句詩歌探尋作者的過程中,我發(fā)現這篇寫槐花的小文章竟然在發(fā)表之后,被若干人抄襲,還發(fā)在了雜志和博客上。不過好的一面也有,這兩句詩也在輾轉中成了名句,的確是好詩。
其實自己也寫詩,第一次發(fā)表文章,就是一篇名為《海浪》的短詩:海浪/輕輕地吻過黃沙/我俯下身/拾起一枝殘花/是誰/這么不小心/把生命的臺詞/遺失在天涯。滿打滿算也就37個字,段落卻分了八段。寫的時候也并非真的人到了海邊,或者看到了被摧殘的花朵,而是在晚自習的課間空里,突然出現這個鏡頭的靈感,于是在一張破碎的演算紙上,便有了這幾行字。
有時候也寫幾句古體詩,寫著玩,因為經常遇到
“與詩做對”的大學本科畢業(yè)生,所以知道這個社會對古體詩并不寬容。曾與一家新聞網站的編輯討論詩歌,她對古體詩完全不屑一顧,我說了一句黃庭堅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她點評得蕩氣回腸:
“為什么是一杯酒?為什么是十年燈?為什么不是兩杯和三十年?有什么依據……”啰啰嗦嗦的一些疑問,讓我的肌肉充滿無力感。
后來又讀到一句“劍氣縱橫三萬里,一劍光寒十九洲”,當然是在朋友的QQ簽名里。于是我也學會啰嗦了,為什么是“十九”而不是“八千”?略作考證就發(fā)現了真相,這兩句出自古龍的武俠小說《三少爺的劍》,與之相關的是晚唐詩僧貫休吹捧吳越王錢镠的詩:“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惫琵埥栌酶膶懥艘痪?,自己又原創(chuàng)了上一句,其中“洲”字估計是古龍的筆誤。十九必然是虛指,與三萬里大體一個架勢,但貫休的十四竟然不怕推敲,“十四州”的說法,普遍認為是“越明杭睦潤常蘇秀湖臺溫婺衢處”,或許也并非完全準確,因為秀州建制的年代,比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晚了若干年,但“與詩做對,’這事并非都有空子可鉆。
慢慢地也就釋然了,偶爾繼續(xù)寫點狗屁不通的所謂古詩,比如:“綠滿江南玉如春,燕動長堤水無痕;當日曾見西塘月,林下花間最照人。”但我也有自己的原則,不寫“折籮詩”,不寫“老干部體”,也不沾惹淺顯但難寫好的打油詩,畢竟自己水平不夠,不但古體詩寫的極少,更沒有把現代化的東西融入古詩的水平。東東槍寫過一篇《何處山林不野豬》,提到吳祖光寫的“杯中塘沽高粱酒,盤里天津膽固醇”。這個“膽固醇”指的是海鮮,雖然是現代名詞,但用在這里卻嚴絲合縫,沒有任何突兀異樣的感覺,可見作者的功底。更多的時候,看到有人把冰箱、火車、手機、當代政治理論等寫進古體詩里,總會覺得汗毛倒立。
“老干部體”是當代詩壇的一朵奇葩,不敢恭維也不敢批評,畢竟撐著一個“老干部”的名頭,曾和副刊編輯閑聊,問為什么不刊登詩歌作品,答曰害怕這種老干部體迎面撲來。耒陽市文聯主席熊艾春發(fā)在網上的詩歌被調侃差評,進而怒砸網站辦公室,這個連“砸”字都不會寫的縣級市文聯主席,寫過不少詩歌作品,其中一篇《國際保健消費指南贊》是這樣的:“國際消費有指南,明明白白一小刊;保健消費很分明,我寫詩文把它贊;所有技師服務好,所有顧客心里歡;今日高興洗腳后,明日健步去爬山?!鼻也徽f平仄和對仗什么,至少作者把打油詩寫得很押韻,內容和用詞就不評價了,每個讀者應該都有自己的看法。不過有一句批評我還是敢說的:這位文聯主席,缺乏詩人應有的情懷。
其實讀過這類所謂的詩歌后,心里也有些后怕,幸虧多年前網絡不發(fā)達,讀書的小鎮(zhèn)文化氣息不算濃厚,萬一當年就讀過這種東西,恐怕我今生也就與文字無緣了?,F代人寫古體詩,沒有了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再加上教育的斷層,以及小圈子的內部吹捧,寫詩成了閉門造車的舉動。貿然把這些東西發(fā)在網上,固然不會有敝帚自珍的批判,但卻應了那句“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句話真的很有道理。
少年讀詩的時候,心氣假裝高得很,就是那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樣子。后來年紀略大,滿頭的白發(fā)再也遮掩不住,歲月的痕跡不光寫在臉上,也在體檢報告中越來越明顯。這個時候再去讀詩,能比較多地抓住詩人的意圖,但卻少了那份探尋的熱情。詩歌閱讀對我們來說,或許在應用上的現實意義不再那么大,更不能作為晉升的手段。但對生活來說,詩歌可以是一把鹽,也可以是幾滴老陳醋,看到美景的時候,我們可以想起“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也可以想起“楓葉荻花秋瑟瑟”或者“猶向前山擁翠微”。若是僅有幾句“太美了”或者“我靠”之類的感嘆,那就實在太乏味,也更容易把眼前的美麗遺忘。
即便是耍段子,讀過幾篇詩詞的人也總能不同凡響,有人把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改成了惡搞簽名:“我見諸君多傻叉,料諸君見我應如是?!笨瓷先ズ軐嵲谔卣{侃,還挺有文化的樣子,只是不太那么文雅而已??墒窃姼柽@東西,的確是可以雅俗共賞的,既不是文化人的專利,也不是俗人的仇敵,即便不熱愛吟詩作對,也沒必要與詩做對。幾乎人盡皆知的民國時期山東省主席、打油詩人韓復榘,其著名作品《明湖賦》,給人們帶來很多快樂:“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達。”最令人想不到的是,韓復榘在馮玉祥軍中脫穎而出,靠的是擅長作戰(zhàn)和兼通文墨這八個字。
趙翼的《題遺山詩》中,有一句“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詩歌是情緒的產物,總在舒適愜意中安逸生活,詩興容易被消磨,雖然歷史上也不乏“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快樂詩歌,但總的來說,心情不好、顛沛流離和懷才不遇時的詩詞,往往流傳更廣,這還沒算因詩人經濟條件太差而遺失的作品,其實趙翼的“滄?!倍?,已經道盡了詩家之苦。
按理說,海子少年成名,比常人早畢業(yè)好幾年,分配到中國人民大學上班,是留京的好工作,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幸”。海子的臥軌自殺,出于靈魂的苦悶,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細膩的內心,他才有那么多感懷的詩歌,包括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是很多人并不知道,海子第一次在官方刊物上發(fā)表詩歌,是在他去世后的近一年,那本雜志叫《花城》。
可能是因為閱讀的敏感,總能發(fā)現身邊的一些好詩句。上大學時,有個朋友拿“十年春鬢十年夢,一步櫻花一步塵”做QQ簽名,我留心記下,竟然這么多年都沒忘。還有江南在《九州縹緲錄》里,托百里氏文睿國主名義寫下的那兩句詩:“水畔聽鐘七十年,便了卻了此生”,那種灑脫躍然于詞句之間,尤其是“水畔聽鐘”的景象,仿照了我最愛的古詩《楓橋夜泊》,只是沒有愁緒而已,讓人心向往之。
在最近的一次工作交接中,添加了一個不熟悉同事的微信,她的微信名是“黑色眼睛”,我問她是不是顧城的詩,那句熟悉的詩句,我想很少人會不知道。正是這個小小的提問,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原本認為比較困難的交接工作,完成得十分順利,彼此之間因為一點點對詩句的理解,打消了許多疑慮。沒想到,詩歌也可以方便鋼筋混凝土環(huán)境里的工作,讓彼此之間的交往更加柔軟。
“有人一輩子都在把詩寫成笑話,也有人終其一生,想要把笑話寫成詩”。不論是讀詩,還是寫詩,都不容易,快節(jié)奏的生活和缺乏詩意的幻想,讓我們的心態(tài)越來越缺少詩歌的感覺。在這個時代之下,盡管詩歌距離我們的生活已經越來越遠,但我們生活的詩意卻未必有所損失,所以,我們不妨對詩歌敬畏一些,對詩人寬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