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
讀完弋鏵的《難得有你》,一個想法躍然而生:內(nèi)在于世界。這里頭又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指這篇小說所涉及的經(jīng)驗是在世界視野中展開的,是內(nèi)在于世界的。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也是一個高度技術化的時代。技術的發(fā)展,使得空間的距離縮短了,或者說,空間的距離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世界就好像是真的平的。就拿《難得有你》中的主角劉春平來說吧,他是一個生活在加拿大的華人,卻可以每天通過微信群和生活在中國的同學們隨時保持著聯(lián)系——雖然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親密。小說是從劉春平如何關注同學群里的狀況寫起的,后面也有不少篇幅寫到“群居”的生活。航空技術的發(fā)展,則使得劉春平可以自由往返于加拿大和中國,為這三十年同學聚會也可以專門回國一次。由此,地球就好像真成了一個村落,生活在各國的村民們隨時可以互動和往來。
內(nèi)在于世界還有另一層意思:《難得有你》式的寫作,是一種內(nèi)在于世界的寫作。這篇小說同時寫到加拿大和中國,還有更廣闊意義上的世界。這種空間經(jīng)驗的擴展,并非僅是出于想象,而是有其現(xiàn)實依據(jù)。在這個時代,中國本身可以說是內(nèi)在于世界的,在世界中變得越來越重要。中國就在世界之中。《難得有你》里頭有中國故事,有中國經(jīng)驗,但這故事和經(jīng)驗,都是內(nèi)在于世界的,而不是與世界割裂的,因此并不局限于中國。以文學作為考察對象的話則會發(fā)現(xiàn),以往的中國作家大多是在中國的范圍內(nèi)以“城市-鄉(xiāng)村”的架構(gòu)來書寫人們的生存經(jīng)驗,城市和鄉(xiāng)村彼此互為參照。然而在今天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新的生存經(jīng)驗已經(jīng)撐破以往的“城市-鄉(xiāng)村”的架構(gòu),作家們也開始在“中國-世界”的架構(gòu)中描繪他們眼中與心中的文學圖景。這種文學所寫的人,已經(jīng)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某個國族的人,而是在身份、文化層面具有跨國族意味的人,甚至是“世界人”,或者用《難得有你》中的話來說,是一種“國際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已經(jīng)不只是“中國文學”,而是一種“世界文學”。而這樣一種寫作,在今天變得非常有必要,就像扎爾卡所說的,“有些問題,在很多年前僅僅依賴于地方的、區(qū)域的或國家的措施予以解決,而在當下卻需要放在全世界的范圍來加以關注。”{1}新的時代語境和現(xiàn)實處境需要有新的視野,也需要有新的文學。
這種內(nèi)在于世界的寫作,對于中國文學自身而言,自然是一種擴展。它為理解當下的世界、當下的中國提供了一個更廣闊的視野,也可以說是提供了不同的視野。《難得有你》當中,有著跨國度的生存經(jīng)驗,還有跨文化的對話與交流。它也嘗試在一個歷史的、比較的視野中,去理解中國人的愛與怕,去理解中國之心的困厄源自何處。小說中有一種歷史的眼界,從中能夠看到中國在最近幾十年的一些變化軌跡,多少有些歷史的縱深感。小說還有從當下出發(fā),橫向比較的視野。在這種比較的視野當中,以往我們所習以為常的東西,變得有些陌生化了。也仿佛是從這時候開始,我們才開始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才更清晰地看清了它們的存在。比如中國人對世代傳承的執(zhí)著,比如中國人在教育子女上的那種無條件的付出,在《難得有你》當中,都因為有比較的視角而顯得突出。
我還想指出的是,《難得有你》是一篇在敘事倫理上有很強的分寸感的小說。它嘗試不帶偏見地看待小說中的每一個人,嘗試理解小說中的每一個人。這說起來容易,其實做起來是挺難的。這要求小說的作者除了有熱心腸,能夠?qū)θ宋锼庥龅囊磺懈型硎?,又要有足夠強大的理智,不要因為過于濃烈的愛或恨而蒙蔽了心智。它還要求作者有高超的敘事技巧和敘事能力,能夠眼到手到,能夠在寫作中落實自己的想法。簡而言之,就是眼界要高,手藝也要高。
《難得有你》的敘事重心,主要是落在劉春平身上。劉春平是這篇小說的主角。這是一個有奮斗精神的人?!八粦T把搞音樂的和墮落的青春聯(lián)系起來,搖頭丸、大麻、亂淫、飛揚跋扈的青春。他的青春不是這樣的,他的青春不是墮落和沉淪的,他的青春全部用來拼刺高考,過獨木橋,成為天之驕子,從農(nóng)村到大城市,再從大城市到海外。”劉春平還有堅韌的意志,也有一定的能力。他的運氣并不算特別好,在海外也生活得挺委屈。《難得有你》寫到了他的委屈,對他有同情,但并不回避他的問題?!袄罘惨膊皇菦]察覺,她這樣出眾的女孩子,從初中就有大把的男生垂涎欲滴,她根本沒把劉春平放在眼里,這個長相一般,有時候甚而帶點猥瑣氣質(zhì)的小鎮(zhèn)青年——說是小鎮(zhèn),家里卻還是務農(nóng)的。小城市、地區(qū)、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村,這些在大都市生大都市長的女孩子李凡看來,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們是一個階層的,根本和她不在一個段位上……小城來的也就罷了,偏偏還愛巴結(jié)人,見誰有價值就巴結(jié)誰,虛頭巴腦的人物,卻是李凡這種世故的大都市姑娘最討厭的。班主任連教授的家?guī)缀蹙褪莿⒋浩降膭趧訄鏊?,扛煤氣罐,背大米白面,幫助連教授的孩子撥弄自行車,夏天安裝電扇,冬天跑著領大白菜,天啊,哪有這么沒骨氣的學生?”李凡是劉春平的前妻,當弋鏵從李凡的視角入手去寫劉春平的過往時,李凡的敘述中雖然不乏偏激的成分,但是她也未曾沒有注意到劉春平身上有一些實實在在的弱點和缺點。如果說剛才引用的李凡的那段話多少有些偏激和個人偏見成分的話,那么下面這一段,則可以說是更為客觀的分析和敘述:“劉春平缺乏好多東西,英俊的相貌,倜儻的身材,幽默的談吐,豐厚的家世,但唯一不缺的,就是他的毅力和恒心,他為著目標誓不罷休的努力和奮斗,埋首進取,百折不屈,窮追猛打,他要得到他認為自己該得到的東西?!边@是一種近乎客觀的分析,它出自小說的敘述者,從整篇小說所透露的信息而言,它可能也代表著作者的態(tài)度和立場。
《難得有你》中對事物的認知,也力求客觀,最起碼也提供多個角度的認識。比如小說中寫到深圳。劉春平并不喜歡深圳,覺得太緊張也太功利?!艾F(xiàn)在那邊的年輕人除了房子和賺錢,基本沒有別的話題,連愛情都帶著創(chuàng)業(yè)的功利性,先要算算折損率?!毙→Q則不認同,“得了吧,你又沒在深圳待多長時間,老覺得那城市像暴發(fā)戶。其實深圳挺好的,至少吃得比溫哥華多。而且天氣也不錯啊,永遠都是夏天。”
《難得有你》對人物的分析,對事物的認知,有著平實、樸素的意味,并不刻意追求深刻和獨到。然而,這種中正的、不帶偏見的敘事倫理,是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中非常缺乏的。對于文學世界,對于正在變動中的世界,這樣的認知和立場,可以說是非常有益的。實際上,弋鏵也并沒有讓這種認知僅僅局限于文本,而是將之視為一種認識世界的立場。小說中還有一個人物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小鶴,她是劉春平的第二任妻子。初到加拿大時,小鶴并不是十分適應加拿大的環(huán)境,但是她的觀念轉(zhuǎn)變得比較快,甚至能很清楚地看到劉春平所存在的問題:劉春平固然可能在加拿大中受到歧視,但是他本人也缺乏足夠開放的心態(tài)。比如同樣的建議,由白人律師之口說出,劉春平其實是不太能接受的,可是當它由華人之口說出,劉春平就接受了。面對這樣一種情景,小鶴說道:“你這樣是不對的,我們應該成為國際人,國際人是什么?就是不帶偏見地看待任何事,沒有任何感情地去判斷任何事?!边@一番話,讓我想起阿皮亞所提倡的“不帶偏見的世界主義理念”,覺得它們之間有相通之處。在《世界主義:陌生人世界里的道德規(guī)范》一書中,阿皮亞談到這樣一種處境:“世界越來越擁擠,在今后的半個世紀里,人類這個曾經(jīng)四處尋食的種類,數(shù)量將增加到90億。根據(jù)不同的情況,跨越國境的對話可以是愉悅的,也可能是令人煩惱的,不過,無論它們是愉悅的還是令人煩惱的它們都是一種無法避免的現(xiàn)象?!眥2}由此,阿皮亞提倡建立一種世界主義的、具有普遍性的規(guī)范。在他看來,世界主義理念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別高深、特別高貴的存在:“世界主義不應當被視作某種高貴的理念,它不過是始于人類社會(比如一國之內(nèi)的各個社會)的一種簡單思想,我們需要培養(yǎng)共存的習慣,也就是說,我們應當按照‘對話’的原始含意,養(yǎng)成共同生活、相互提攜的習慣?!眥3}在一個全球化程度日益加深的時代,跨越國境的生活無疑將會變得更為普遍,各種價值觀的互動,也將會變得更為普遍。而以開放的視角去看待世界,嘗試不帶任何偏見地看待任何事,這是一種樸素的、甚至可以說是古老的理念,也是不斷變化的全球化時代中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世界公民或“國際人”所需要具備的實踐理性。
文學并不一定要來源于現(xiàn)實,也不一定要回歸于現(xiàn)實。不過,能夠打通文學和現(xiàn)實的邊界,讓現(xiàn)實和文學可以互相滋養(yǎng)的文學,在任何時代都是不可缺少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始終看重《難得有你》這樣的作品。
注釋:
{1}[法]扎爾卡著,趙靚譯:《重建世界主義》,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06頁。
{2}{3}[美]阿皮亞著,苗華建譯:《世界主義:陌生人世界里的道德規(guī)范》,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第16頁、第12頁。
(作者單位:廣州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