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她要請三個月假,年后開始。
汪美霖在趙總辦公室,把核磁共振成像的片子攤在桌上,頸椎一節(jié)節(jié)灰黑相間如云梯,一級級崎嶇而下。那片子暴露了汪美霖皮肉包裹的內在,比赤裸更赤裸,是那種直面肉身必死的一無遮掩??吹搅藢Ψ降墓羌?,不能不想到眼前人將會是一堆白骨。汪美霖讓趙總看這片子,真的是豁出去了,因為作為一個即將半百的女人,她最不愿意的就是提醒眼前的男人,在她溫暖豐腴的肉身里,藏著這么一副森森白骨,雖然只要是人就是在骨架外穿了皮肉,再美的男女也是骷髏。
趙總搓著下巴的胡渣不吭聲,眼前的片子,他看不懂,也不想看。汪美霖識趣自己說了,片子顯示第五和第六節(jié)頸骨退化變形,嚴重后弓,導致她頭暈胸悶,一累就想吐,現(xiàn)在兩只手臂總是發(fā)麻,不方便在計算機里敲那些進出貨單。上個月有天早上從床上起來,咚一聲就倒在地上,幸好黃修還沒出門。醫(yī)生說了,她必須長時間仰臥靜養(yǎng)和復健,否則只有開刀一途。趙總本來皺著眉頭,像是隨時要打斷汪美霖,讓她不要小題大作,年后冬鞋甩賣春鞋上市,哪有人在旺季請這么長的假?但是一聽說開刀,便抬起低垂的眼皮。他的姑父頸椎病開刀,之后只能坐輪椅,成了廢人,這事老同事都知道,而汪美霖更掌握了所有的細節(jié):哪家醫(yī)院哪個醫(yī)生,醫(yī)藥費多少和怎么復健……趙總跟她訴過苦,窮親戚都指望他掏錢。
趙總,她私下還是喊他的全名趙斌,他們是在圣倫嵐女鞋認識的。趙斌比她小六歲,那時是個唇紅齒白的小伙子,見人就笑,十分殷勤,管她叫汪姐。幾年后,趙斌成了她的領導,很快就發(fā)胖了,鞋碼都大了一號。鞋店的生意越來越難做,顧客到店里試穿,在網(wǎng)上下單,網(wǎng)店和顧客都實惠,實體店叫苦連天。趙斌看苗頭不對,找朋友投資開網(wǎng)上鞋店B&J,把熟悉賣鞋業(yè)務的汪姐挖走,重點放在了淘寶的網(wǎng)店,雇用年輕人,專攻城市通勤這一塊,標榜舒適和時尚。汪美霖的資格老,趙斌也禮遇她,但是她能使得出力的地方越來越少。時代瞬息萬變,年輕人互聯(lián)網(wǎng)玩得轉,促銷點子多,又抓得到上班族的小資品味,她原地踏步,在公司就是個老人,跟老板有革命感情,業(yè)務上卻是可有可無。
汪美霖的頸椎病,嚷了多少年,沒想到突然這么嚴重,到了要開刀的程度。趙斌同意留職停薪,還給了額外補助。汪美霖不意外,也沒特別表示感謝,說這些太見外。這些年她待得并不開心,一直沒走,不就是念著跟他的情誼嗎?不需照鏡子,只要看趙斌的改變,他的眼睛怎么從黑白分明晶亮有神到黃濁失焦?jié)M布血絲,白凈的臉蛋怎么浮腫如發(fā)好的面團灑著黑胡椒般的胡渣,豐厚的頭發(fā)怎么變成現(xiàn)在南水北調、地方支持中央的稀疏油膩,她就知曉自己離青春已經(jīng)多遠了。
今天是休假的第二個周末。女兒離家后,周末她往往睡到自然醒,醒了還要在床上躺著,腦里轉著各種實際和不實際的念頭。早餐一成不變,煮鍋麥片粥,煎蛋,醬菜。吃了早餐,黃修去工人文化宮跟一幫老友打乒乓,她出去逛逛街,買買東西,跟朋友吃飯。兩人要到晚上才會再見,有時晚餐也不一起吃。周日,各自去看住在同城的老人,或處理必須處理的事。就這樣過了好多年。
休假后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黃修在家霸著唯一的廁所,提醒她今天是周末。夫婦倆手頭有點錢,但是這點錢不夠置換更大的房子。還要多大?就我們兩個,兩間房,一間衛(wèi)浴,嫌不夠?黃修的文化比她高,說起理來一套一套。有錢也不能就花掉,萬一女兒要用,萬一我們誰生病,萬一老人怎么了……
呸呸呸!
換房子的念頭,曾經(jīng)盤踞她的心頭多年,一想起來就心煩,不知有多少個寶貴的周末賴床時間,在這個念頭上浪費掉了。但是今天汪美霖心頭盤踞的不是這個。
“吳雙走了!”她喊出來,聲音發(fā)顫。
“誰?”
“吳雙。你還不出來?”
汪美霖走到廁所門口,昏黃的燈,毛玻璃門后,一團黑影,是她結婚二十幾年的男人。她舉手想敲門,卻聞到一絲酸筍般的臭味從門縫飄出,彷佛黃修在發(fā)出警告:閑人勿近。有啥好說?黃修估計不記得。雖然見過幾次面,但吳雙是她的朋友。
黃修低頭坐在那里,肯定在滑手機。以前蹲廁所是看報,現(xiàn)在滑手機。做什么事都離不開手機,一年難得幾次在床上,他也不時瞄一眼手機。那廁所就是他的避風港,躲進去,門一關,加上臭味,誰也不會去打擾,不管是她汪美霖、女兒黃佳佳,還是愛貓汪咪咪。咪咪是她抱回來的,從了母姓。他們一家習慣連名帶姓喊人,點名似的、去了姓,單喊名,雙方都覺得肉麻。
隨著年紀漸長,黃修蹲廁所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度,那時汪美霖還是在意他的,吵著要他去檢查,網(wǎng)上說,如廁習慣改變,有可能是直腸癌。黃修當然不肯。后來,他在廁所里一蹲半小時,有時一天要蹲兩三次,她也不吭聲了。
她又揚聲叫: “喂,你記得在圣倫嵐跟我同個辦公室那個吳雙?趙斌結婚請酒時跟我坐一起的,你說嚇瘦的那個?”
“那次你喝醉了嘛!”
“是吳雙,她喝多了,你記得她?”
“就是那個離婚的……”
“對對對,就是她?!?/p>
“她怎么了,再婚了?”
“再婚你個頭,她都幾歲了,四十四、四十五了。”汪美霖皺眉頭,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她走了。”
“走了?”黃修身體終于動了一下,她想象老公轉頭看她,不,看著門外的老婆,那也是一團模糊的影子?!鞍俊?/p>
這年頭,都是癌。這個肺癌,那個乳癌。她想,是不是該叫黃修去檢查?他都快退休了。
“不知道,今天有同事發(fā)到群里?!焙认簿频浆F(xiàn)在也好幾年了,不知在忙什么,一直沒見面,前年過年那時找她出來,沒見成?!拔乙獑枂栚w斌,看什么時候,大家組織一下……”汪美霖話說得很含糊,像在說組織慶生會員工表揚大會年會之類的。
“病了多久?”
“誰曉得,喝喜酒那時是瘦,以前她身體比誰都好,天天晨練,倉庫的事都是她在幫忙。”她一直懷疑自己的頸椎就是年輕時候搬重物上上下下落下的病根。
“你不要去……”
“現(xiàn)在不用去什么倉庫了,晚上你回來吃嗎?”
她沒等黃修回答,抽身就走。跟老同學約了喝早茶,十點半在品軒茶樓,那里周末十一點前買單,點心五折。她們總是一去就把要吃的幾樣點心點齊了,趕在十一點前買單?,F(xiàn)在有點晚了,周末公交車班次少。她已經(jīng)穿戴好,黑毛褲,黑毛衣,翻領上鑲了亮晶晶的紅玫瑰,外罩一件鵝黃色羽絨短外套,絕不可受涼的頸脖上是藍綠相間的絲巾。她這幾年穿著打扮越發(fā)鮮艷了。染黑的短發(fā)燙得很卷,頭頂心的發(fā)根灰白,失去棱角的臉上涂了脂粉口紅,兩道柳葉眉和眼線是紋的,有種虛張聲勢的精明,這還是當年跟吳雙一道去的。一家韓式紋眉店,兩個人手挽手像女學生般吱吱喳喳進店去,紋眉師傅給她們紋了一式一樣的眉形,保證不褪不變,結果幾年后都變成了紅棕色。
吳雙進圣倫嵐時25歲,她29,兩個人特別投緣,中午帶了盒飯在辦公室吃,無話不說。她指點吳雙怎么燉紅燒肉煲雞湯,吳雙聊媽媽安排的尷尬相親。等她開始憂心女兒的學習時,吳雙和在電信公司任職的小王在一起了。吳雙結婚后,兩個女人的生活合流了,一起抱怨老公的懶惰和不體貼,老人的難相處和病痛,年終和獎金那么少,錢永遠不夠用……總之,生活可以加諸于女人的磨難。同事十年,直到她隨趙斌離職,吳雙留下。
吳雙,走了……這么年輕,比她還小幾歲。
汪美霖換鞋子,及踝中跟的咖啡色小牛皮短靴,拉鏈上兩個金星,走路時一晃一晃?!斑溥淠??”她想到早上起來到現(xiàn)在,沒見到咪咪。天氣冷,又躲哪里去了。咪咪也老了。
“汪咪咪!”她叫喚。出門前習慣要摸摸咪咪,讓它知道媽媽不是一去就不回了。
你不要去。黃修剛才這么對她說。她在B&J早就不管庫存了,他說的應該不是這個。是讓他不要去幫吳雙搞治喪的事?本來也輪不到她,可是吳雙離婚以后,一直是一個人。她過世的消息不知誰傳來的,說是今天清晨。她記得吳雙喜歡早起,上班前在小區(qū)里晨練。
她打開進門處的衣柜,這里掛著冬天的厚外套,夏天的雨傘和遮陽帽,舍不得丟的舊鞋,黃修的兵乓球拍,黃佳佳的呼啦圈和跳繩,擠得滿滿當當,天知道還藏了什么陳年的物事。這個家但凡有點空隙的地方,都塞滿了雜物。暖腳墊一兩個冬天后就壞,她舍不得丟,把加熱電線抽掉,外墊洗凈。幾年下來,竟然積了一堆,現(xiàn)在這堆墊子上頭,趴著愛貓咪咪。
跟黃修說了多少遍:衣柜的門要關緊,別讓咪咪跑進去,看咪咪抓壞你的外套!黃修最寶貝外套,不同季節(jié)各種講究,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件。她故意這么說,希望他能上心。她不喜歡咪咪獨自臥在一個黑漆漆密閉的空間。
她把咪咪抱出來,貓咪又軟又暖貼在懷里,熨帖舒服得不得了。但是她立即把咪咪放下,因為約會來不及了。她就是這樣過日子的,把感覺壓下,該干啥就干啥。如果此刻再多留戀一分鐘懷里可愛溫暖的生命,再去憐惜它的無助和老病,吳雙的事情便會無所阻擋鋪天蓋地而來。她已經(jīng)察覺許多跟吳雙相關的記憶,那些整齊收納打包一盒盒的記憶,正在蠢蠢欲動,一不留意就會突然從架上跌落,盒體碎裂,紛亂嗆鼻的記憶塵灰如大蓬的干冰將她籠罩,像電視上懲罰嘉賓答錯題那樣,讓她瞬間充滿迷失方向的恐懼。
呸呸呸!她朝樓梯間吐口水,去掉心頭的陰影和不祥的念頭,甩著發(fā)麻的手臂快步下樓去。
茶樓在南城區(qū)的百貨商場里,這里曾是最熱鬧時髦的購物商場,旁邊還有商務酒店。現(xiàn)在許多店面都關掉了,剩余的也都貼著清倉的折扣紅條,只有幾間老字號的餐飲,人氣依舊,但是關門也是遲早的事,誰喜歡到周圍敗落的地方用餐呢?這家茶樓港式點心做得很地道,又或者說很合當?shù)厝说目谖?。飲茶曾?jīng)盛極一時,現(xiàn)在不及火鍋店和烤魚館了,重味麻辣把所有舌頭都收編了。餐飲流行就跟女鞋款式一樣,高跟低跟坡跟松糕船鞋尖頭圓頭包腳露趾,一季有一季的流行,但有些人永遠穿同一種款式、同一種高度,甚至連顏色也一樣。
汪美霖一進茶樓,就見到老同學在卡座里對她招手。兩兩對坐,這是她們最喜歡的座位,有點回到學生時代的感覺。吳麗敏、劉怡、陳桂英早就點了一桌,她最愛的鳳爪和蝦餃也上桌了。班長吳麗敏先說了,今天是慶祝她開始休假,辛苦這么多年,也只有生產(chǎn)時休過長假。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別說你這頸椎病了,誰身上沒個病痛,陳桂英的關節(jié)炎,手腫得大兩號的手套也塞不進去,人家不也照常上班……吳麗敏高血壓和青光眼……劉怡支氣管炎又做了子宮切除……你就是手麻脖子僵,有什么大不了,說,報了什么旅行團,打算去哪兒玩耍?她笑了,拿起筷子夾蝦餃,手指無力,那蝦餃拼命從筷頭滑脫。吳麗敏把蝦餃夾到她盤里,劉怡給她斟了菊花普洱茶,陳桂英問起她的女兒,彷佛都沒見到她夾不起一個餃子。汪美霖定定神,開始跟老同學聊起來。
她本來想跟老同學們說說吳雙。但是這話題會不會太煞風景?躲進這溫暖的卡座,吃著愛吃的點心,跟中學最要好的同學緊挨著坐,沒有人想在別人的苦難里去預想或回想自己的苦難。她想著跟醫(yī)院約好的復健時間表,真的能出門玩一趟嗎?她也許并沒有醫(yī)生說的那么嚴重。瞧,現(xiàn)在不好好地在這里吃點心說笑嗎?頭也不暈!
“醫(yī)生說我情況特別嚴重,別人坐著拉脖子,我得躺著拉?!彼稳萁o她們聽,診療室里一排拉脖子的人,下巴被固定住,就像美發(fā)院里一排人罩著燙發(fā)機,她脫了鞋躺到牽引床上,頭和下巴被固定住,護士在她腦后調機器,一邊操作一邊回答其他病人問題,喝斥跑進來找奶奶的小孩,八張床上都躺著人,枕著草藥包,那小孩一個個掀開塑料簾看。機器啟動了,咔噠咔噠的金屬響聲,她好像躺在輸送帶上,一個外銷生產(chǎn)流水線被挑出來的次貨,不合格,必須送進機器攪碎。頸脖正在被外力往后拉扯,她很擔心護士忙中有錯,拉力調得太大,一下子把脖子給拉斷……
“那不跟上斷頭臺一樣嗎?”吳麗敏笑。
老同學堅持不讓她出錢,沒吃完的點心打包,嘻嘻哈哈往外走。這時汪美霖的手機在大衣口袋里像活魚般震動,她滑開手機,竟然是趙斌!
下午有空嗎?見個面。
趙斌約她見面?肯定是為了吳雙的事。她馬上回復。趙斌說一個小時內過來,商場地下一層有個咖啡館,就在那里見。
趙斌進公司時,她看這外地來的年輕小伙子個性開朗討人喜愛,對他多有關照,后來跟吳雙就不帶盒飯了,中午到附近小館子,三個人點三道菜分食,吃起來也不膩味。他們也像這些老同學一般,互相開涮斗嘴皮,消除工作的疲勞。吳雙文靜,常笑吟吟在旁看她跟趙斌斗嘴,有時突然冒出一句總結,讓人拍案叫絕。趙斌總夸吳雙聰明。吳雙的男友細瘦寡言,有時會到圣倫嵐來接她。每回他來,向來沉著的吳雙顯得慌亂,趙斌的神色也不對,她馬上看出來了。
汪美霖跟同學說家里有事,不跟她們逛了。大家說了再見,她轉身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走,那里有一道門,她推開時聽到有人喊”你不要去……”,門關上,她沒聽清下半句,已經(jīng)進了商場的另一區(qū)。這個商場分作紅、藍、白三區(qū),其實賣的商品差不多,極盛時如果要逛遍,可以逛上半天。汪美霖從來沒獨自在這商場里逛,吃過飯隨著同學四處走,心不在焉忙說話,但是此刻她得避開她們。
元宵已過,商場里還到處貼著穿紅衣戴瓜皮帽金童玉女拱手拜年的圖案,紙扎的鞭炮和布縫的十二生肖,紅燈籠從天花板垂掛下來。這里的地板略往下傾斜,前面一個轉彎,一邊是鐵門拉上的商鋪,一邊是貼著各種廣告的灰墻。怎么破敗成這樣子?汪美霖搖頭。
她從來沒有跟趙斌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單獨碰面。之前是三人午餐,等到趙斌高升后,為了避嫌,聚餐也就中斷了,當然,她了解這不過是表面的理由。他們畢竟年輕,不像她,了解生活中很多事物都是有缺口不完美的,你必須接受那缺口,才能享受其余。又或者,他們愛得更熱烈,所以無法狀若無事。她不知道自己是通透人情世故,還是太膽怯。
答應了這個不是約會的約會,目的還是吳雙的去世,汪美霖頭一陣陣暈起來,彷佛心臟使不出力,供血上不了腦部。她習慣性地想讓腦里一片空白,但是許多往事卻開始涌上,墻上的廣告海報變成了他們三人的剪影,一經(jīng)過就動起來,像小時候在書角畫小人,像地鐵地道墻上的廣告,一格接一格活起來。他們露齒的笑容和鼻頭上的汗珠,他們在辦公室和地下室倉庫上上下下,年輕的他們步履輕盈,眼神清亮。他們相聚的時光,被調侃和笑聲填滿了,一日復一日,明快的汪姐、文靜的吳雙、熱情的趙斌,他們各有各扮演的角色,容不下不合人設的心情,那些讓人夜里翻來覆去的念頭。她不知道該同情誰。
汪美霖失魂落魄往前走,那通道往前拐來彎去,越來越窄,兩邊已經(jīng)沒有商鋪,散落一些紙片、踩扁的紙杯,頭頂?shù)娜展鉄粲袔赘髅鳒鐪纾杏X有點陰惻。這是什么鬼商場,一個人也沒有。汪美霖眨了眨眼,這一年來,她的視力越來越不好。有個中醫(yī)告訴她,頸椎是肉身最重要的關隘,從頭到身,從身到頭,血液通過這關隘流上流下,如果通關受阻,很多身體機能會受到影響。
她兩手麻得難受,尤其是左手,不得不用不太聽使喚的右手去捏左手臂,減輕那種麻重感。你不要去……她聽到那個聲音,告誡,勸阻。
她來過這里嗎?不,不是這里,是在哪里,公司附近?哦,想起來了,是城中公園的地鐵口,從地鐵口下去,也有這么一條彎曲的地下道,走過地下道可以進商場。
吳雙在前走,她追上去,一把抓住吳雙手臂:你不要去。
汪姐,我跟他……約好了。
你不要傻呀,汪姐是為了你好。你再三個月就要結婚了,你要想清楚?。?/p>
我想清楚了,汪姐,人生就一回。
不可以啊,你都答應小王了,又去跟趙斌好,人家會怎么看你,你父母會多傷心,萬一小王到廠里來鬧……
汪姐……
你要替趙斌想想,他是窮地方來的,全家指望他做出一番事業(yè)出人頭地,他現(xiàn)在不可能娶你的,他比你還小幾歲,你要是喜歡他,就要替他的未來著想,不能只想著自己愛啊不愛的……
她把吳雙使勁往后拽,不讓她去那個商場,趙斌在那里等她。那里有個牛排館,有情人節(jié)燭光晚餐,還有配套的情侶酒店,都是她從來不曾去的地方。她氣急敗壞說了很多,仿佛是小王請來的說客。她說的是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吳雙蒼白著臉,無話可說。
隔天,吳雙請了病假,三個月后,依原定計劃跟小王結婚了。三個人有時還是一起午餐,但是話少了,笑聲變得空洞。當老板考慮提一個人上來當主任、登上干部直通車時,她跟趙斌兩個都是公司考慮的人選,老板找他們個別談話,最后名單公布是趙斌。黃修為她抱不平:她比趙斌資歷深,考績年年拿優(yōu),業(yè)務能力過硬。人家年輕嘛,何況黃佳佳還小,我能常加班嗎?她說得云淡風輕。
汪美霖舉頭看,前方有個牌子畫著樓梯和男女人像,一個紅色箭頭指向右。就走樓梯下去吧,四層樓往下走,走到地下層去,在咖啡館等趙斌。她往前走,后頭有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橡膠底的厚布鞋,這種鞋好走路。那腳步聲一步步走來,一會兒便越過她往前去了,是一個穿著咖啡色連衣裙的女人,長裙下露出兩截蒼白的小腿。她習慣性打量女人的鞋,那是一雙新鞋,鞋底雪白,還是他們家出產(chǎn)的。這鞋是幾年前的舊款,當時賣得很好,配裙子不失秀氣,適合通勤的上班族,現(xiàn)在早就停止生產(chǎn)了。
那女人往右轉,她緊跟上去。通往樓梯有道防火門,門口有幾把椅子、一張桌子。女人使勁推防火門,推不開。
“鎖了?”她上前去推,這時女人轉過臉來。汪美霖眼前一陣黑,人便往前栽。
“汪姐,汪姐……”女人扶住她,半拖半拉,讓她坐在椅子上。汪美霖醒過來,身不由己地望著眼前這張熟悉瘦削的臉。
“這么巧,在這里遇到。”女人說,“你不舒服?”
她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怎么了,你不認得我了?”
“怎么不認得,只是你不是,不是……”汪美霖哆嗦著。
“我最近剛回來,馬上又要走了,想著這兩天要找你,還有,趙斌……”
“我跟他約了等一下見,有事,要談……”汪美霖說不下去。
“是嗎?可惜我現(xiàn)在沒空,約了化妝做頭發(fā)。”
汪美霖定神細看,眼前人披散著頭發(fā),臉色蠟黃,形容枯槁。“你,病了?”
“我病了,病了好長時間,現(xiàn)在好了,都好了,待會兒化好妝,還跟沒生病前一樣。”她笑吟吟地說。
汪美霖覺得很不自在。難道是誤傳?是了,肯定是誤傳。病了很久,現(xiàn)在好了,這不是喜事嗎?還高高興興要打扮。
“你穿著我們家的鞋?!?/p>
“是啊,這還是你送我的,一直舍不得穿,現(xiàn)在穿上正合適,這鞋子真好走,走得像要飄起來。”
汪美霖突然激動起來,“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哎,我都不知道怎么說,反正,我這一整天心里難受得很,沒人可說,特別懷念我們以前……”
女人笑吟吟,像是鼓勵她繼續(xù)往下說。
“我就是,想到很多過去的事,老是覺得當年,對不住你??!”汪美霖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脖子像吊著千斤的重錘?!拔沂菫榱四愫?,也是為了他好……沒想到,你跟小王不幸福?!?/p>
“汪姐,你呢?你幸福嗎?”
“我?”
“趙斌結婚,你喝成那樣,又哭又笑,大家都看出來了?!?/p>
“你胡說!”
“你老公沒問過你?我記得他臉色很難看?!?/p>
“沒有,不是……”
“那天之后,我就不想見你了,但是,今天機會難得,我要告訴你,人生只一回?!?/p>
“別,別這么說,我心里很難受,你來吧,一起見見趙斌,他這幾年老了很多?!?/p>
“沒時間了,現(xiàn)在幾點?”
汪美霖注意到她連個包也沒背,左手上沒有表,只纏著一條打孔的塑料帶,就像醫(yī)院那種寫著病人資料的識別帶。難道她是從醫(yī)院跑出來的?
汪美霖也沒戴表,習慣在手機里看時間,還在摸手機,女人說:”來不及了,你好好保重吧,我先走一步!”輕盈一轉身,往來的方向足不沾地遠去了。
汪美霖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很多話要說,她想追,腳卻使不出力,全身軟綿綿,眼皮重得睜不開。好容易睜開一條縫,模模糊糊看到自己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蓋著白被子,四周也是朦朦朧朧的白。原來死的不是吳雙,是她。她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不,太平間。
頸椎病比她想象的要嚴重多了,讓她猝然死去。啊,就這樣結束了!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來不及了,過去十幾年,不,她的一輩子都浪費掉了。她沒有跟自己真正愛的人在一起,日子就這么過去了,等退休,等死,而死亡竟然悄無聲息就來了。又或者,吳雙的確是走了,特別來跟她道別,也送她一程。又或者,她汪美霖早就沒活著了,她每天都感覺到生活的一成不變和死氣沉沉。
在公司里,人們對她視而不見,趙斌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總給她看后腦勺。黃修常不在家,在的時候也不見人影,或許他早也死了。汪咪咪呢?想到咪咪,那么無辜無助,躲在衣柜,門一關起就漆黑如棺槨,難道它也死了?想到這里,她心中酸楚,不禁哭起來,哭得喘不過氣,只能坐起。
一坐起,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的是一家酒店的房間。床、茶幾、椅子、立燈、電視,擺設很簡單,地上是陳舊的駝色地毯,沒有窗戶。茶幾上有煙灰缸,她聞到房間里淡淡的煙味,聽到廁所里細小的流水聲,棉被發(fā)出一種不潔的霉味。她似乎來過這里。
過去,當她想象跟趙斌在一起時,她想象的便是一個像這樣的酒店房間,簡單到簡陋,沒有任何裝腔作勢。每次她從他的眼神閃動或眉毛上挑或臉皮抽搐準確猜到他的心思,便對彼此的關系有種男女做愛后的確認。工作上的默契,生活上的吐槽,他不知不覺中走進心里,從此一呼一吸都有這個人。這么多年過去,趙斌之于她已經(jīng)沒有美丑好壞,他就是他,老了疲了也是他,只看得到后腦勺,她就從后腦勺去揣想他的心思。她真的在他的婚禮上那樣出丑嗎?
她是怎么跑到這個酒店房間呢?這應該是商場旁邊那個小酒店,門口寫著休息兩小時多少錢。兩個小時,就夠做完那件事加上洗澡,然后兩個人再狀似正?;氐酵饷娴氖澜?。她愿意兩個小時跟趙斌躺在這里,聽廁所馬桶的漏水聲。
這時她聽到一聲清喉嚨聲。這屋里還有別人,一個男人,在廁所里。汪美霖看到,她的絲巾、羽絨外套和一件陌生的男式皮夾克搭在椅背上。吳雙鬼魂拘她到這里,也把他拘來了?她摸索著下床,腿腳無力,狠狠撞上茶幾。
手機鈴響,她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機,滑開。
“汪美霖,你怎么了?”
是黃修。
“我,怎么?”她有種被抓奸在床的驚惶。
汪美霖……”
黃修喊她的語氣有點奇怪。早上他說“你不要去”,是讓她不要去搭理趙斌嗎?你不要去。發(fā)出這指令的人,如果不是很清楚什么是該做的,就是相信自己有權利這么要求。她對吳雙發(fā)過這個指令,她更對自己發(fā)過無數(shù)次:你不要去。
汪美霖,你聽得到嗎?”
“嗯。”黃修的聲音近得就在身旁。
“頭不暈了?”
“你,在廁所?”
“對呀,你把你那些同學給嚇死了?!?/p>
“你在廁所干嗎?”
“我在廁所能干嘛?”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跟她們說要回家,才推開門,就倒了下去,吳麗敏趕緊聯(lián)系我,我那時離這里遠得很呢,她說要送醫(yī)院,我說送什么醫(yī)院,上回昏倒過,躺著休息一會兒就醒了,送醫(yī)院,那不是把事情搞大了嗎……”
“是啊,送什么醫(yī)院,又死不了。”她冷冷說。
“她們說,你眼睛半睜半閉,一直說著去酒店去酒店……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p>
“我現(xiàn)在醒了,你還不出來?”
“馬上?!?/p>
黃修要在廁所里,那氣味,那水聲,慘白的日光燈,磁磚貼面的墻,被這些圍繞著,才能放松,才能思考。汪咪咪要躲在漆黑的衣櫥,被一家人的腳氣汗臭包圍,才能放心打瞌睡。她呢?她想待在哪里?
已經(jīng)遲到很久,趙斌肯定走掉了。吳雙是不是不愿意她見他?不愿意趙斌有機會對她說:這么久沒見到你,有點不習慣,你要不要早點銷假回來上班?她請這么長時間的假,不就是希望聽到趙斌這么說?也許他今天約她,就是要請她早點回去……
汪美霖的頸脖又酸又沉,撐不起思緒紛亂的腦袋,只能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她感覺腦袋被強力向后拉扯,脖子像面粉條越拉越細,越拉越細……來不及了,已經(jīng)來不及,頸子折斷后,哪里都別想去。
章緣,出生于臺灣,旅美多年,現(xiàn)居上海。作品曾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轉載。曾獲臺灣多項重要文學獎,已在臺灣出版六部短篇合集、兩部長篇及隨筆。2015年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長篇《蚊疫:紐約華人的中年情事》,2016年由花城出版短篇小說集《浮城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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