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龍坐在街邊,嘴里嚼著新鮮檳榔,雙腳搭在凳子上。他右手夾著一支煙,不時放到嘴唇邊,一陣濃霧騰起。他看上去大約二十七八歲左右,身體精瘦,面色黑紅——這是長期出海、被強烈的紫外線照射的結果——眼睛大大的,茫然看著小鎮(zhèn)風景,又含著一絲冷靜的兇悍。我在泰國普吉島觀察海上的水手,也見到過同樣的眼神。但是他一旦和人接觸、說話,眼神便柔和了。這一次去陵水考察項目,我偶然認識了他,因為一個朋友租住在他的家里。從他身上,我嗅出隱隱的風暴的味道。
阿龍年紀輕輕,卻有了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兩個女孩很安靜,很少露面。小男孩最小,機靈古怪,不時冒出一句“湘普”——他和湖南人在一起玩,說話也帶有湖南腔了?!俺詡€子?!彼f。這是湖南話“吃檳榔”的意思。我們都笑了,他帶著幾分勝利者的神情,一晃不見了。阿龍用眼睛的余光看著他,并不言語。無疑,這孩子是他們家普通話說得最好的,也是他的父親最看重的。我們和阿龍交流,多少覺得有點吃力。
晚上我們一起吃飯。阿龍帶著老婆和小男孩去了,兩個女孩卻放在家里,我也從阿龍身上看出幾分大男人主義。阿龍的老婆長得很清秀,只是皮膚黑了點。阿龍老婆的臉上始終有一種十分謙和的表情,和阿龍的“嚴峻”,恰成對照。
從三亞往北不遠,是一線長長的海灣,靠近陵水,便是著名的清水灣。清水灣處在開發(fā)起步階段,海水清澈,沙灘干凈,游客稀少,和亞龍灣的“盛況”相比,自是清凈不少。兩家地產(chǎn)商開發(fā)的長達十四公里的海岸線,實在是空前的令人震撼的造城運動樣本。從陵水一路驅(qū)車往清水灣,仿佛從貧民窟進入富人區(qū),一派人造的熱帶風光,豪宅林立,卻空無一人。我問阿龍,這里的房子賣多少錢一個平方。阿龍說:“很貴噢。”具體貴到什么程度,他卻說不上來??吹贸觯麑@一切并不感興趣。事實上,他不單如此,連對錢也不怎么感興趣。他從海上釣回一條十斤重的龍膽魚,市面上的價格近三百,他卻不收一文和我們一起“分享”了。在他腦海里,幾乎沒有銀行的概念。他總是要等到口袋里沒幾個錢才出海。大海是他永恒的銀行——不會枯竭,取之不盡。對阿龍來說,他沒有衣食之虞,只有存在之隱憂。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阿龍突然來了興致,說:“我?guī)銈兂龊H??!苯瓒敷液蜐O船出海,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我們一行六人,面對船頭犁開的大海,一片湛藍之上撒滿了潔白的細花,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發(fā)亮。尖叫。驚呼。笑聲。阿龍坐在船尾,穩(wěn)穩(wěn)地掌著航向,露出淡淡的微笑,就像一個過來人看著初涉世的孩子們。他對我說,在他們的上一輩,是沒有這種機動船的,出海需要起錨、揚帆,雙手都被繩索勒壞了。“現(xiàn)在好一點的漁船都有了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他說著,嘴角露出幾分幸運的感覺。
馬達轟鳴,浪花飛濺,身后猴島漸漸小了。這是一個美妙的春日,天上白云散淡,藍也淡淡的,海水一碧無際,海天交接處,仿佛天空矮下來了,漁船朝它沖去,它始終保持著同一個透視角度?;蛟S由于陽光的作用,湛藍的海水顯得格外明麗,如綢緞般微微起伏。大海之宏偉和壯麗,自然引發(fā)渺小人類的驚嘆。而作為游客,永遠處在浪漫主義的想象里,從美學的角度看大海,看不到大海的苦咸、兇悍和無常。船側一群魚的出現(xiàn),激起了驚奇的浪花。阿龍或許也有過對大海感覺驚奇的經(jīng)歷,但已經(jīng)遙遠了,大海對他來說,更多意味著一種現(xiàn)實:生存的現(xiàn)實,存在的現(xiàn)實。他到了海上,好比游客回到了陸地上的家,回到了現(xiàn)實主義。
船??吭诤V醒胍惶幤≈习倨椒矫椎木W(wǎng)箱邊,馬達噗噗幾聲,熄了火。誰也沒有注意,阿龍悄無聲息地躍上了漁排。他蹲著,嘴里叼著一支煙,雙手慢慢拉動錨繩,然后一個個把我們接上去。漁排上一群毛色發(fā)亮的狗,不停地奔突,嗷嗷地吠叫,當我們上了漁排,它們就安靜了,圍著我們竄一陣,就又回到網(wǎng)箱上去了。網(wǎng)箱里養(yǎng)著無數(shù)魚母,各種品種的海魚,大的有數(shù)百斤,像鯊魚一般在海水里悠然游動,而這些狗,便是它們夜晚的守護神了。
阿龍一到海上,如魚得水,整個人變得敏捷,靈活,孔武有力。他一會兒鉆進船艙,拿出釣竿——準確地說是一截截下水管切下來的纏著釣絲的圓筒,手是直接和釣絲接觸的,以保持對動靜的敏感,阿龍手上一道道棕色的勒痕,就是這釣絲勒出來的。他一會兒拿出撈兜,去網(wǎng)箱里撈出一些小魚:帶著青色的鱗,鮮活而好看,然而卻是大魚的釣餌。我對釣魚素無興趣,就跟著阿龍上了網(wǎng)箱。網(wǎng)箱由一些木頭、塑料圓柱和繩子構成,遠遠看像一個小小的漂浮物,上到它的上面,就有幾分震撼了。它在海浪的波動中微微起伏,人一上去,就失去了重心。窄窄的木條,破舊的輪胎,便是這海上的分岔小徑了。我東倒西歪,感覺到微微的恐懼——腳下就是萬丈“深淵”啊。阿龍緊緊地抓著我后襟,說:“不要怕?!彼灰坏叵蛭医榻B網(wǎng)箱里的魚,倉促之中,我也記不下那么多名字,何況阿龍的普通話實在叫人不敢恭維。在最遠的、靠邊的網(wǎng)箱,我看見幾條大魚像鯨魚一樣在緩緩游動,足有幾百斤重。據(jù)阿龍說,這些魚母很名貴,花了三百多萬,整個網(wǎng)箱耗資上千萬,我不禁有些暗暗稱奇了。所謂魚母,是拿來產(chǎn)魚苗的。魚卵的價格之高,令人咋舌——你能想象那些黏黏糊糊的淡黃色東西高達三萬一公斤的價格嗎?如此昂貴的投資,遇上臺風來臨,又怎么辦呢?阿龍說,臺風來之前,就要用大船把漁排拖到避風港里去。我注意到十幾個年輕人身穿短裝,皮膚黜黑,在一個網(wǎng)箱四周忙著拉網(wǎng),或用刀子切削沙袋上的異物。那是在換網(wǎng),網(wǎng)爛了,魚母就會跑光?!熬W(wǎng)繩都進口的,很結實,但仍然會經(jīng)常被魚沖爛。”阿龍說,“不是網(wǎng)箱里的魚,而是海里的魚,它們想進來爭食。”那些人大約是阿龍的工仔了,有趣的是,他們專注于手上的活路,沒有一個人和阿龍打招呼,相反是阿龍不斷地對他們吆喝,偶然倏地立起身來,像凌波而去般向某個人遞上一支煙。阿龍看我在拍照,觀魚,且穩(wěn)穩(wěn)坐著,就去最邊上的地方放釣去了。他的身子微微弓著,朝著大海,風浪的波動似乎絲毫不能撼動他。他的背影在某一個瞬間像一條飛魚般擊中了我,似乎也印證了我對他的眼神的一些猜度。我不知道一個出生在漁民世家的青年,有著怎樣的家族史和海上艱辛。我想起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朗姆一首寫大海的詩,里面有這樣的詩句:
風在松林里。沉重而輕盈而嘆息著。
波羅的海也在這島嶼中央嘆息著,遠遠的森林內(nèi)部,你在外面的開闊大海上。
老婦憎恨林中的嘆息。起風時,她的面龐僵硬于憂郁中:
“我們必須想想外面船上的人?!?/p>
如果沒有漫長的海上生活經(jīng)歷,詩人絕對看不見老婦在起風時那雕塑般的憂郁表情,更看不見它背后隱含的對親人的擔憂。向大海討生的人,他們的對手不是人,而是兇悍的大海:當風云突變,波濤急劇生長如高山的峰谷,他們看見的,是大海鋒利的牙齒。那一刻,大海決不會再美如坦陳的少女,而是如怪獸一般。漁家的女子當了媽媽以后,基本上不再出海了,或許她們也更多地承擔起守護神的使命。阿龍的妻子,我們叫她小妹,勤勞而賢惠,總在默默地操持著家務,從來沒有看見她對半躺著抽煙的阿龍說:“你來一下?!睕]有。她總是像個影子一樣伴在阿龍身邊。我想這絕不是因為這個地方的大男人主義的風俗使然,而是她們與生俱來就明了了一個女人的終極使命。希臘詩人卡瓦菲斯有一首著名的詩:《禱告》——
大海剛剛吞沒了一個水手。
他的母親還不知道;她走到
圣母像前,點燃一根蠟燭,
祈禱風和日麗,他能早日回家——
她的耳朵一直在警惕著起風的動靜。
當她禱告懇求的時候,
圣像在垂聽,面色沉重而憂傷,
因為它知道,她所巴望的兒子再也不能回來。
母親或妻子,是男人的守護神。風對于她們,無異于頭頂?shù)奶炀€,探測著親人命運的信號。她們對風的敏感,便是對存在的敏感,猶如詩人對語言的敏感。
阿龍依然穩(wěn)穩(wěn)地站在漁排上,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陽光照耀,海風拂動他的頭發(fā),后背的衣襟微微鼓起。也許阿龍沒有過《老人與海》那樣的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我也沒有時間深入他的生活深處——但對我來說,他的生活深處,就是大海的深處,詩的深處。他指著那些海上勞工對我說,他們不是本地人,來自廣東,大多祖祖輩輩是干這個的,常年在海上,但一般干到五十多歲,就不能再干了。此刻他們平靜地站在漁排上,拉網(wǎng)或換網(wǎng),看上去輕盈而自在,我可能無法領略他們那種內(nèi)在的自持和努力的平衡,但是我只要稍微起身,就感覺大海那巨大而不著痕跡的搖晃,連生命的根基似乎都被撼動了。如果遇上風浪,又恰是魚母出逃之時,又將是怎樣一番光景?在大海的搖籃不斷的搖晃中,我似乎不是昏昏然有了睡意,而是越來越清醒——我清醒地意識到阿龍之散淡生活的某些由來了。對阿龍來說,一次出海就是一次生命籌碼的全部押上,他的腳下是一片萬丈深淵。大海的殘忍,或許教會了他對人的珍愛。他不像陸地上的人那樣長期處于人與人的紛爭和競爭中,和他斗爭的對象是大海,和關乎大海的一切,而他的喜怒哀樂,也有很大一部分寄予大海了。回到港灣,每一次都是他從虛無的大?;氐酱嬖诘年懙氐囊淮涡蒺B(yǎng)生息。
眼見落日西斜,海面上一片粼粼的金光,我們開始動身回港。再晚點,開始漲潮,風浪就大了,何況微風細浪已經(jīng)有人開始暈得嘔吐了。阿龍躍上了漁船,發(fā)動馬達,又跳到漁排上,把船頭靠穩(wěn),讓我們一一上船。網(wǎng)箱上的狗再一次蜂擁而動,發(fā)出一片吠聲。當離開漁排一段距離,我能夠更清楚地看見那些狗運動的姿影。它們不斷更換地點,仿佛是在送別親人,移動著,以便看見親人離去的身影。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下面是海浪不竭的嗡鳴,而上面是那些狗,披著陽光的、皮毛金黃的狗的熱烈吠聲。
那熱烈的吠聲,仿佛透出某種深刻的寂寞。
草樹,詩人,現(xiàn)居長沙。主要著作有詩集《馬王堆的重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