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九光
光緒初年,大亂初平,為鞏固政權,增強統(tǒng)治,清廷廣開言路,問政群臣。一批官階不高的文學侍從之官,借勢而起,成為左右政局的重要政治力量,時人稱其為“清流黨”。名噪一時的張佩綸、陳寶琛、張之洞、寶廷、鄧承修等都躋身清流之列,軍機大臣李鴻藻、翁同龢、潘祖蔭在幕后隱為支持,慈禧也對清流大加贊賞,提拔重用。然而,流風所煽,士類寄望幸進,清流黨人從閃亮登場,流變?yōu)楹襞笠?、排斥異己的利益集團,在保守與激進之間展現(xiàn)出與外在形象截然不同的另面。
清流未必都有真才實學
很多清流黨人自幼攻讀圣賢書,學富五車,文采斐然。加上年輕氣盛,不畏當朝權貴,敢于公開彈劾。張佩綸就曾彈劾過軍機大臣王文韶、吏部尚書萬青藜、戶部尚書董恂、工部尚書賀壽慈等高官,一時震驚朝野。張之洞也曾彈劾東鄉(xiāng)慘案的涉案官員,一舉將多年冤案昭雪,使濫殺無辜的原四川提督等官員遭受極刑,而且在中俄改約危機期間,提出了應對危機的系列舉措,得到慈禧的高度評價。然而,士子自幼學習的是八股文章試帖詩,嚴重脫離實踐??贾羞M士、進入翰林院之后,反而需要花更大功夫在練習蠅頭小楷上,以便寫出好奏折。翰林院散館仍然考詩賦,成績好的才能外放擔任各省鄉(xiāng)試考官、學政。青年時期的寶貴時光,全部耗費在書本知識上,根本沒有實踐磨練的機會。清流黨多是當時正途出身的優(yōu)秀人士,文章做得越好,越缺乏實踐能力。曾紀澤就曾指出,認為最上等的清流人士也只是“除高頭講章外,不知人世更有何書”,泥古不化,不切實際。
實踐出真知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正因缺乏實踐能力,所以在光緒初年? 憑借華彩文章崛起的清流,在光緒十? 年爆發(fā)的中法戰(zhàn)爭中就遭到重大打? 擊。在對外關系上,清流人士雖不知戰(zhàn)守之策,卻空口言戰(zhàn),高倡愛國。1884? 年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前,慈禧以“因循萎? 靡”罷免全體軍機大臣,改組軍機處,? 重用清流成員,分別任命張之洞為兩? 廣總督、吳大澂為北洋海疆會辦、陳寶? 琛為南洋海疆會辦、張佩綸為福建海? 疆會辦,將打贏戰(zhàn)爭的希望寄托在了? 清流黨人身上。然而,真正的戰(zhàn)爭遠不是清流派寫奏折那么簡單。風頭最勁的張佩綸上任不久,法軍艦隊就突襲了馬尾軍港,福建水師全軍覆沒,馬尾造船廠被毀。陳寶琛因推薦徐延旭、唐炯作為前敵主帥,兵敗之后承擔連帶責任而被連降五級。吳大澂在中法戰(zhàn)爭中未有作為,但在此后的中俄勘定邊界中既“未能親往履勘”,又受漢奸所愚,導致黑瞎子島被沙俄占領,烏蘇里江行船受限。缺乏實踐能力的根本弱點,使得才華優(yōu)長的清流人士經(jīng)受不住復雜的實踐檢驗,難免被歷史淘汰。
早期清流中唯一留下來的張之洞,在中法戰(zhàn)爭中力挽狂瀾,為取得鎮(zhèn)南關—涼山大捷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此后迎來更廣闊的洋務事業(yè),也是因特殊的個人經(jīng)歷而在青年時代受過艱苦磨練的。16歲時,張之洞就在順天府鄉(xiāng)試中奪得頭名解元,一時轟動京城。然而此后經(jīng)歷了軍中剿匪、喪父、家鄉(xiāng)辦團練、幕府當幕僚等實踐磨練,才奠定了成長的實踐基礎。因而張之洞格外注重經(jīng)世實學,強調從實踐出發(fā),不僅自身取得諸多洋務建設成就,而且提倡士子學習能夠發(fā)揮實際作用,“國家養(yǎng)士,豈僅望其能作文字乎?”“士人博極群書而無用于世,讀書何為?”實踐造就人才,在張之洞和其他清流身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清流未必都是正人君子
清流是知識分子的代表,視地方督撫、洋務人士為“濁流”,不屑與其交往,動輒吹毛求疵,聯(lián)手彈劾。慈禧重視清流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在于欲借力整肅朝綱。
慈禧對清流開幸進之門,士子聞風而動,清流群體越來越大,投機分子越來越多,成員道德水平也越來越低。個人道德有虧不知檢束,反而自居“名士”,以“小節(jié)有疵,大節(jié)不虧”自我放逐,從詩酒酬唱、金石書畫發(fā)展到優(yōu)伶面首、聲色犬馬,于妓館中“置酒宴客,流連竟夕,天明始散”。奏折中義正詞嚴文字的背后,充斥著封官許愿、攻訐鉆營等甚至為“濁流”所不齒的行為。
清流不清,這一點早被看穿。曾紀澤就揭露部分清流黨人之所以拼命攻擊洋務,是因為自己得不到利益而由妒生恨,“視洋務為終南捷徑,鉆營不得,以媢嫉之心,發(fā)為刻毒之詞”。劉坤一也曾抱怨,“所謂清流,未必果識正人君子,且未必盡屬正人君子也”,指責清流人士為“偽君子”。
清流誤國亦不淺
晚清洋務建設中確實出現(xiàn)貪腐、舞弊等很多問題,清流的攻擊很多都是實際情況。然而清流一旦成為清流黨人,形成利益團體,攻擊和指責就成了攻擊對手的借口,打倒政敵成了最高目標,洋務建設本身倒相應退居其次了。以翁同龢為首的后期清流,黨同伐異更甚,黨派利益高于一切,國家利益成為政敵相攻的工具,最終應驗了劉坤一所說“害且中于國家,而身家亦隨之決裂”的悲慘局面。
翁同龢是光緒帝老師,長期擔任軍機大臣,主管戶部,但與李鴻章為敵,千方百計克扣北洋水師撥款,導致北洋水師自1888年建成之后再未增添一艘軍艦,難以維持日常運轉。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翁同龢又堅定主戰(zhàn),拉攏文廷式、張謇、志銳、盛昱等清流,大肆散布日本是“蕞爾小國”的言論,敦促李鴻章與日本開戰(zhàn)。通過一手控制撥款,一手逼迫開戰(zhàn)的手段,以割讓臺灣島、賠款兩億兩白銀的代價,翁同龢打倒了頭號政敵。
甲午戰(zhàn)敗之后,翁同龢痛下決心,表態(tài)要支持光緒帝自強。然而,對政敵依舊如故,仍然克扣張之洞主辦的漢陽鋼鐵廠的經(jīng)費,導致鋼鐵廠始終難以正常運轉。這一比日本八幡制鐵早建成投產(chǎn)七年的亞洲最大的鋼鐵聯(lián)合企業(yè),險些因缺少運轉經(jīng)費而被賣給外國人。在翁同龢等人眼中,攻擊政敵仍然居于國家利益之上。
清流黨人和平時期攻擊建設者,戰(zhàn)爭時期攻擊作戰(zhàn)者,? 自己雖文不能獻策、武不能統(tǒng)軍,卻以正義自居,牢牢束縛了晚清洋務改革的進程。李鴻章少年得志,但自辦洋務后,“三十年來無時不在被謗”。李鴻章之兄、兩廣總督李翰章抱怨,“近年獎章繁密,動虞觸礙,而部中徇言官之議又加甚焉。 一人不合,罪及全案;駁而復奏,罪及薦者。此二百余年未有之科條也”,不敢推動改革。
張之洞出身清流,擔任封疆大吏之后成為后期洋務運動代表。然而張之洞并沒有因為出身清流,就得到清流人士的同情,反而因為洋務建設規(guī)模更大,受到攻擊、詆毀也更多,心中凄楚溢于言表,“十年以來,千辛萬苦,眾謗群疑,皮骨僅存,生意已盡,溝壑之期會已不遠”。有旁觀者指出,少有的改革者“苦心孤詣,始尋得一條線路,稍有幾分希望,千盤百折,甫將集事,言者乃認為得間,則群起而訌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納。往往半途中梗,勢必至于一事不辦而后已”。
(摘自《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