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我父母是一對熱愛音樂的雅人。我爸長期自學各種樂器。他還煞費苦心地請了一位老師來家里教我拉小提琴,為的只是他可以順便蹭課。我媽對音樂的熱愛要通俗一點,看起來更像是對舞臺的熱愛。她熱衷于各種登臺演出的機會,并把這愿望從自身轉(zhuǎn)嫁到我身上。
事與愿違,我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人。不怪父母沒給我好嗓子,而是我在人前就變得木訥呆滯,登臺則兩股戰(zhàn)戰(zhàn),汗出如漿。我前半生最羨慕的人是鄒亮亮,不僅僅因為她漂亮、聰明,學什么會什么,占領(lǐng)各個領(lǐng)域的制高點。
那年我過生日,我媽突發(fā)奇想,組織了一個大派對:家庭卡拉OK裝起來,親戚朋友聚起來,我苦練了兩首壓軸歌曲,準備在那天晚上唱起來。
那天晚上,正當我摩拳擦掌準備艷驚全場的時候,門外傳來鄒亮亮喊我的聲音,她恰好來串門!我媽喜上眉梢,三步并作兩步地搶到門外,我媽用近乎崇拜的殷勤,開始調(diào)試音響,懇請鄒亮亮為我們演唱一曲。鄒亮亮禮貌地同意了,然后,我的親戚全驚呆了。那天晚上,我很沉默。
多年以后,我和鄒亮亮還是朋友,有次重逢,我向她坦白昔日各種與她有關(guān)的恩怨。沒想到她一聽也很委屈,她說她最煩在親戚面前唱歌,但是不管在自己家,還是同學家,一有聚會,家長們總是要求她來一首。她對這點小虛榮感到很煩躁。我頓時領(lǐng)悟了眾生皆苦的永恒真理。
“派對”這個詞常指上流社會的一種社交、公關(guān)形式。我見識過一些,人們穿著奇怪的衣服走來走去,有時候還會端著一杯酒,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我這里所說的“派對”很草根,是三五好友穿得松松垮垮,嚼著小賣部買的五香花生或鴨脖子,就著啤酒……
記得從高中開始,我們就有這樣的派對了。尤其高三那年的暑假,即將離開這座城市,有一種天高任鳥飛的喜悅。那年暑假,就是一場盛大的狂歡。
有個同學家有套別墅,那是我們的據(jù)點。我們?nèi)齻€男生四個女生,在那套別墅里度過了好幾個夜晚,這成為我記憶中最美好的熬夜派對。
那是夏夜,螢火點點,有人在沙發(fā)上睡了,有人卻更加精神,吃起了西瓜,空氣中彌漫著西瓜那種特有的夏天的香氣。
其實以十幾歲的年紀,對生活又能有什么話可說呢?可是,青春往往如此,須以徹夜不眠、狂歌痛飲來釋放那無處安放的荷爾蒙。不像如今,可能要參加會議,可能要帶孩子,可能要趕稿子,任何一件事,都需要你用十足的精神,怎敢提前透支?
如今即使聚會,到了晚上十點,便開始歸心似箭,彼此喊著“散了吧,散了吧”,也不怕別人掃興,趕緊走人。事實上,現(xiàn)如今相聚,最合適的形式,再也不是派對,而是家宴。坐下來談食物制作,分享家務(wù)心得、人生走向,老朋友依然親密無間,但有一些什么東西已經(jīng)改變。從派對到家宴,正是從青春到中年的隱喻。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我虛度的那部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