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均
發(fā)生在羅馬共和末期的那場喀提林陰謀,至今仍是個謎。
陰謀本身的情節(jié)倒不復雜。公元前六三年,喀提林(Catilina)競選次年的執(zhí)政官失敗,便企圖推倒重來,以一場動亂取消一切債務——就像今天美國的總統選舉一樣,古羅馬的執(zhí)政官選舉也非常燒錢,而喀提林至此已連續(xù)四年落選。債臺高筑的喀提林與一位破產的百夫長曼利烏斯(Manlius)勾結起來,打算里應外合,奪取政權。
但是,當年的執(zhí)政官西塞羅把一名妓女安插在陰謀集團內部作為“眼線”,對叛亂者的計劃了如指掌。刺殺西塞羅失敗后,喀提林率部分黨羽離開羅馬,到達曼利烏斯的軍營,這無疑證實西塞羅對他的叛亂指控。
巧合的是,就在此時,山外高盧的阿羅卜若格斯人(Allobroges)派使節(jié)來羅馬請愿,控告當地羅馬統治者的壓榨。陰謀者覺得可以利用這些人的反羅馬情緒,就拉他們入伙。使節(jié)們一開始滿口答應,但權衡利弊后便把事情報告給西塞羅。西塞羅讓他們將計就計。
留在城內的陰謀者勒恩圖路斯(Lentulus)請使節(jié)們轉交一封給喀提林的信,要求喀提林把奴隸編入隊伍。西塞羅派人截獲這封信,從而掌握確鑿的證據,經過元老院辯論后以叛國罪處死留在城內的五名參與陰謀的元老。隨后,喀提林的軍隊戰(zhàn)敗,喀提林本人戰(zhàn)死??μ崃株幹\以西塞羅完勝告終。
但是,圍繞喀提林陰謀展開的力量角逐卻始終未浮出水面。喀提林在羅馬興風作浪的時候,正是龐培率軍在東方作戰(zhàn)的那幾年,克拉蘇則是此時羅馬城中的實權人物??死K擔心龐培結束東方的戰(zhàn)事回來后,會擁兵自重,故不能不有所防備。
西塞羅與龐培一派。那么,喀提林背后的人會是克拉蘇嗎?在陰謀中,有人曾承認奉克拉蘇之命給喀提林送信,但元老院立即否定這個指控。在元老院辯論中為喀提林說情的愷撒,據說也與這場陰謀有關。元老院為何一方面支持西塞羅處死陰謀者,另一方面又極力撇清克拉蘇和愷撒與陰謀的關系?
后來,克拉蘇、龐培、愷撒三人結成的同盟使共和名存實亡;克拉蘇陣亡于帕提亞戰(zhàn)爭后,龐培和愷撒把共和國拖入內戰(zhàn);最終,獲勝的愷撒成為羅馬唯一的主宰。喀提林陰謀與共和末期的命運息息相關,雖然陰謀被西塞羅鐵腕鎮(zhèn)壓,但共和并未能維系多久。陰謀背后的力量并沒有散去。這些力量究竟如何作用于這場陰謀,這場陰謀與共和的覆滅到底有什么關系,一直是羅馬史上的未解之謎。
后世了解“喀提林陰謀”,主要依據撒路斯特(Sallustius)以此為題的一部“紀事”。撒路斯特把這場陰謀放在羅馬德性敗壞的大背景中:自毀滅迦太基以來,貪婪和野心充斥羅馬,真正的羅馬德性,刻苦、節(jié)制、公正、團結等,銷聲匿跡??μ崃直救苏沁@種敗壞氛圍的產物。撒路斯特試圖解開喀提林陰謀這個謎,謎底或許就是共和末期亂象的答案。他把這個謎擺在我們面前,引發(fā)一代代人思考共和存亡之道。
瑪麗·比爾德(Mary Beard)最新的大作《羅馬元老院與人民:一部古羅馬史》(下引此書只注中文版頁碼),以重新講述這場陰謀開篇。這位劍橋大學的古典學教授,據說是“英國最熱知識分子”。古典學是門冷僻的學問,但這位教授不僅著作暢銷,還頻繁出現在BBC電視紀錄片的鏡頭里。此書英文第一版發(fā)行于二0一五年十一月,不到三年便有了中譯本。
比爾德對喀提林陰謀的重述與撒路斯特的版本大異其趣。她的興趣不在于德性或謎底,而在于發(fā)掘“故事的另一面”。比爾德對喀提林抱有更多同情,把他描述為因競選而破產的落魄貴族。她極力淡化古代史書的影響,并借助考古學、錢幣學的成果帶我們去看“故事的另一面”:喀提林的動亂并非源自道德缺陷,而與當時鑄幣數量的大幅下降有關?,F金短缺不只影響到喀提林一人,也影響到羅馬的下層民眾和窮人,這也是喀提林能召集到一批亡命之徒的原因所在。
我們在全書各處都能看到這類解釋。比爾德拋開傳統的政治敘事,從人類學的視角,展示出羅馬下層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從容地運用現代實證史學的成果,娓娓道來,把羅馬史中從前不為人知的“另一面”發(fā)掘出來,使原本枯燥的羅馬史妙趣橫生,牢牢吸引住讀者的眼球。她對一些歷史事件的解釋也往往出人意料,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不過,這“另一面”到底新在何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本書的價值在于此,軟肋也在于此。
比爾德稱,她寫作本書的動力之一是下述疑惑:“意大利中部那個毫不起眼的小村落是如何成為三大洲大片土地上如此強大的統治者的?”(5頁)無獨有偶,波利比烏斯(Polybios)在《羅馬興志》中也提出過這個問題。
波利比烏斯看到,“羅馬征服幾乎整個世界”只用了五十三年,他把“混合政制”視為羅馬成功的重要因素。比爾德承認波利比烏斯的這個分析“堪稱睿智”,但她指出“不同利益間的平衡顯然不像波利比烏斯描繪的那樣不偏不倚”,因為“窮人永遠無法登上羅馬政治的頂峰”(188頁)。似乎窮人掌權才是最好的混合政制,難怪比爾德會完全忽略波利比烏斯筆下羅馬成功的重要因素:混合政制孕育的德性。在波利比烏斯看來,羅馬的迅速崛起更應歸功于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貴族階層;這個階層的優(yōu)秀德性引領整個羅馬的道德風尚,使羅馬最終征服整個世界。
那么,在比爾德看來,這個“毫不起眼的小村落”到底如何崛起?
由于缺乏考古資料,李維筆下為羅馬奠定宗教、制度基礎的古代先王,在比爾德看來只不過是“酋長或頭人”,而傳統上的“王政時期”,只不過是“酋長時期”(91頁)。羅馬的擴大不過是歷史的自然發(fā)展;從王政時期到共和初期的制度建立和初步崛起,不過是后世史家的構建。這么一來,從政治角度思考羅馬的崛起,便成了個偽命題。
與處理王政時期一樣,比爾德也幾乎把帝制時期一筆抹殺。吉本把從圖密善之死到康茂德登基之前的那段時間稱為“世界歷史上人類狀況最為幸福和繁榮的時期”,后世一般稱之為“賢帝”時期(406-407頁)。但比爾德顯然不認為皇帝有好壞之分。更確切地說,她完全不認為在帝制時期,“統治者的性格會對國內外的統治基本模式產生重要影響”(411頁)。也就是說,統治羅馬帝國的是一群“不負責任、暴虐和瘋狂的”皇帝,但這并不影響帝制的穩(wěn)定結構。
帝制時期唯一值得稱道的事,便是卡拉卡拉皇帝把完整的羅馬公民權授予帝國內的每一位自由居民。比爾德的史書止筆于此,她把這視為羅馬第一個千年(自建城以來至二一二年)的歷史頂峰(5-6、535-536頁)。比爾德制造出這么一種印象:普遍的公民權是羅馬第一個千年歷程的目的。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雖然這本書名為“羅馬元老院與人民”(SPQR),但比爾德顯然把更多筆墨放在“羅馬人民”(“SPQR”中的“PQR”)身上。在枯燥的羅馬史中努力發(fā)掘平民權利這一面,正是此書最大的新穎之處。但這種新穎,以犧牲歷史的真相和教訓為代價。在比爾德的講述中,羅馬史不再是帝王將相的政治史,而是每個普通人為自己爭取權利的歷史。然而,撇開政治史,不可能正確地理解羅馬。
此外,與古代史書相反,比爾德的這本書沒有教育意圖,反而有意淡化德性。古代史家的文字卻總會盡力把讀者引向那類高貴卓絕之人的言辭和行為:以史為鑒,可以明智;以人為鑒,可以明德。本書中文版的嚴肅讀者或許會想,中國是個有著數千年文明史的大國,中國人該如何書寫自己的歷史?完全拋開歷史留下的成敗教訓,把追求個人權利作為歷史的目的?抑或通過學習歷史來砥礪眼力和品格?歷史教育對人的影響很深,中國學人如果重寫歷史,或許不該忘記著名歷史哲學家沃格林的名言:“對人類品格的最大侮辱是取消讓優(yōu)秀的品質成為社會的積極力量的機會?!?/p>
(《羅馬元老院與人民:一部古羅馬史》,[英]瑪麗·比爾德著,王晨譯,民主與建設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