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作稼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年近七十歲的富特文格勒遽歸道山,與赫伯特-馮-卡拉揚交誼甚厚的知情者立刻告訴他:“國王已去,長命的帝王?。 敝灰徽勂鸢亓謵蹣窐穲F,很容易就勾起卡拉揚對這段往事的回憶。
卡拉揚覷視柏林愛樂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他曾經說過:“我站在他們面前的一瞬間,就愛上了這支交響樂團?!弊詮囊痪湃四甑谝淮沃笓]柏林愛樂之后,他已經整整等待了十六年,因為富特文格勒千方百計不讓他染指柏林愛樂,他知道,他有得是時問去等待,富特文格勒活不過他。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說道:“我的時代一定會到來,我等待它的到來,從容而自信?!?/p>
伊麗莎白·舒瓦茲科芙與他們兩人都相熟稔,曾在接連兩天之內,各在他們兩人的棒下表演,按照她的說法,富特文格勒痛恨卡拉揚多少有點不近情理。氣憤之時,他甚至都不稱卡拉揚的名字,而是叫“姓卡的那個人”。評論家埃德溫·汪·德·努爾當年吹捧卡拉揚,在《國家歌劇院——卡拉揚的奇跡》一文中說道:“一些五十歲上下的指揮,理應從這個年輕人的演出中學到很多東西?!闭沁@句話刺傷了富特文格勒那顆高傲的心。
卡拉揚是五十年代暢銷唱片的制造者,對于他這樣一位有遠大目標的指揮家來說,沒有必要在愛樂管弦樂團展現(xiàn)他的勃勃野心和霸道之氣,更何況有里格(walter Legge)這位“音樂界的沙皇”在領導。卡拉揚錄制的一百五十多張唱片,按里格的說法,是給當今的音樂界制定出一個完美的演奏標準。愛樂管弦樂團在巔峰之際所發(fā)出的華美之音,一度把遠在大洋彼岸的托斯卡尼尼都吸引過來,以指揮愛樂管弦樂團為快??ɡ瓝P終于獲得了柏林愛樂終身指揮的待遇,他的談判技巧在簽署合同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隨著時間的推移,卡拉揚在柏林愛樂樂團建立起自己的霸業(yè)。達成這樣一個結果是不能沒有本領的,或者說,是不能沒有手腕的。
雙方的合同墨沈未干,卡拉揚對柏林愛樂開誠布公地說:“我是一個獨裁者?!卑亓謵蹣返臉肥謧兒凸芾韺邮竹雎犓挠栒],他們還不十分了解這位新指揮,只不過從新聞報道之中認識他而已,知道他曾被納粹宣傳機構吹捧為“雅利安人的驕傲”,當然也知道他的唱片在年輕一代中有廣泛的聲譽。
但是,只憑獨裁是辦不成任何事情的,卡拉揚真正憑借的是他卓有成效地把音樂藝術納入大工業(yè)的生產范疇,從而使它成為控制樂團的真正殺手锏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DG公司數(shù)十年的發(fā)展,那黃色的標志——“貴族黃”已經執(zhí)古典唱片的牛耳,這與卡拉揚的策劃是分不開的。還不止于此,從他走馬上任之后,還不到兩年的光景,他的地位便扶搖直上,所轄地域之廣,從他的行蹤甚至可以編織出一個航空公司的航線圖來。他同時出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柏林愛樂、薩爾斯堡音樂節(jié)的首席指揮;他是米蘭斯卡拉歌劇院的指揮大師之一;在倫敦,他還是愛樂管弦樂團的指揮。這使得關于他的笑話哄傳一時,不脛而走——卡拉揚隨便跨進了一部出租汽車,司機問道:“您去哪兒?”卡拉揚不緊不慢地說:“這不重要,無論去哪兒我都有一堆事情可做?!币魳方绲耐识紤蚍Q他為“歐洲先生”。
柏林人談起卡拉揚和柏林愛樂不免自豪,德國人知道自己又供起一尊神,心中竊喜不已,說他們是“以一顆心和一個靈魂存在著”。鄙薄卡拉揚的人仔細揣摩過這句話,認為這恐怕是最專制的言論了。
卡拉揚也說:“柏林之聲,一如英國的草坪,每隔兩日必將修剪、噴灌,并已延續(xù)了三百年?!彼前亓謵蹣愤@個音樂庭院的園藝大師,他對每一個枝節(jié)都不放過。他演奏樂曲力求做到盡善盡美,無可挑剔,在排練過程中,有一位樂手對他說:“真抱歉,卡拉揚先生,有一只蒼蠅正在我的樂譜上踱步?!薄安挥米詫?,把它也奏出來?!边@成了卡拉揚排練時的寫照。
然而,樂手們雖然凜尊他的指令,有一次,卻把每一個地方都奏錯了,他們是在速度方面出了問題?!跋壬鷤?,你們知道我想干什么嗎?”卡拉揚反問道,“拿根繩子把你們所有人都捆起來,拴成一圈,淋上汽油,然后,讓你們戳在火里?!彪S之出現(xiàn)了令人驚駭?shù)募澎o,直到一位樂手終于悟過來,大叫道:“怎么著,你不屬于我們?”“哦,對了,”卡拉揚說,“我倒忘了這回事了?!边@段逸事已經被卡拉揚保存在紀錄電影之中,作為他們之間密不可分的見證。
到了晚年,他依然毫不手軟。他去世的前一年,在薩爾斯堡的音樂節(jié),他和維也納愛樂一起演奏了羅西尼的《灰姑娘》??紤]到他的身體狀況,由里卡爾多-夏伊協(xié)助他排練此劇。他以惡毒的口吻對夏伊說:“用你的腳后跟壓榨他們?!?/p>
終其一生,他都把自己視為命運的主宰者,并且擁有像大自然那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即使是他所鐘愛的人,非難也會驟然降臨到他們頭上,之后,伴隨著他施與的恩惠而渙然冰釋于顫抖之中。長期受苦受難的樂團成員向外界訴說衷曲的愿望越來越小,誰都知道:為卡拉揚工作的代價就是接受他的絕對的獨裁。迪卡(Decca)公司的唱片制作者,曾與索爾蒂聯(lián)袂錄制《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的約翰·卡爾肖(JohnCulshaw)也曾與卡拉揚長期交往,他認為卡拉揚以為自己是屬于元首化身的那一類人物,他在卡拉揚的地位和名望都如日中天的時候,給卡拉揚描繪了一幅形神畢肖的畫像:“他填補了由于希特勒的暴薨在一部分德國人的心理上所造成的缺失,這些德國人渴望有一位元首,他的行為舉止恰與這種風范相契合;他是不可猜度的,冷酷無情且肆無忌憚;他是罕見的天才,這使他可以率性而為;換句話說,他端著架子,故作姿態(tài),著實讓人望而生厭?!?/p>
自從一九八0年以來,柏林愛樂的單簧管獨奏樂手的兩個席位就有一個空缺待補。在一九八一年一月的招聘試奏會上,來自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二十一歲的姑娘薩賓·梅耶(Sabine Meyer)引起了一陣騷動,她的準確與充溢著情感的演奏,無疑給卡拉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這位了,不是別的”??ɡ瓝P把她作為以備不虞之需的自由演員。但是,管弦樂隊自己的管樂獨奏樂手卻不認可,他們認為,梅耶是否有足夠的氣力去演奏、能否融入到他們的聲音之中,還值得懷疑。沖突的焦點被一些推波助瀾的人渲染成卡拉揚是否有聘用樂手的最后的決定權??ɡ瓝P認為,他的權力受到了挑戰(zhàn),揚言他始終沒有得到他的前任富特文格勒所享有的權力。卡拉揚動用了他的殺手锏,除音樂季之外的一切錄音、錄像活動都終止了,這意味著樂團的收入將會大幅度下降,對峙的雙方誰都沒有讓步。當時,媒體報道唯恐天下不亂,煽風點火的通欄大標題比比皆是,下面這一條最有代表性:“管弦樂團的自尊;卡拉揚獨裁的結束!”柏林愛樂自治管理委員會說:“柏林需要卡拉揚,但也不會讓他為所欲為!”最重要的是,部分樂手對卡拉揚是否應作為終身指揮提出質疑。在這種氛圍之下,薩賓·梅耶不得不自己撤回了合同,事后,她認為卡拉揚把她犧牲了。柏林愛樂的經理彼得·格思(Peter Girth)成了替罪羔羊,被迫離職。在卡拉揚和柏林愛樂的復雜關系上,樂團到底付出了多少代價和心血,或許只有在遴選卡拉揚的繼承者的問題上才能表現(xiàn)得最為徹底。
一九八九年十月的一天,在西門子家族的一個鄉(xiāng)村別墅內,柏林愛樂的經理層和樂團自治管理委員會的成員激烈地辯論著,他們是懷著堅定的信念和空前的團結來準備這次會議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完美,誰也不知道卡拉揚的繼承者由誰來承當。他們私下秘密接觸的第一個人是卡洛斯·克萊伯(Carlos Kleiber),但是作為閑云野鶴的克萊伯當場就拒絕了。柏林愛樂甚至寧愿虛尊其位而專等他漫長的思考的結果,也沒能辦成此事。所以,對樂團指揮的預測從卡拉揚去世的那一刻起便沒有停止過,洛林·馬澤爾(Lorin Maazel)依仗索尼公司的支持,為執(zhí)掌柏林愛樂公開進行活動,在產生結果的那個星期天下午已經提前準備好了記者招待會和豐盛的晚宴。里卡多·穆蒂(Riccardo Muti)在開會前的幾天里,頻繁地進行了幕后活動,報道說最大的熱門是詹姆斯·萊文(James Levine)。各種流言蜚語一經產生,便不脛而走,并在流傳中被任意地添枝加葉。
在會議上,樂團的代表對卡拉揚的獨裁和他用產業(yè)化方式來主導音樂演奏感到由衷的憤慨,全體人員一致表示,再也不會選擇一個野心勃勃的音樂帝國的創(chuàng)建者,而且要把希特勒和卡拉揚僭據的樂團自主權全部收回,聲稱再也不允許終身指揮出現(xiàn)在柏林愛樂。辯論并沒有集中在藝術家的藝術造詣和他們各自的長處是否與柏林愛樂相得益彰,而是花了六個鐘頭反復比較那些最不可能形成專制的候選者。巴倫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海汀克(Bernard Haitink)和阿巴多(Claudio Abbado)成了會議的中心人物,萊文被排斥在外。只要想一想他和海汀克在錄制《指環(huán)》時那種通權達變、縱橫捭闔的手法,就足以證明他不是一個厚道人。煙消云散之后,讓音樂界和所有的新聞媒體感到驚愕,阿巴多成了柏林愛樂的繼承人。
馬澤爾在聽到阿巴多成了柏林愛樂的首席指揮之后,這位氣哼哼的美國指揮,一把抄起了宴會桌上的葡萄酒灌了下去,招待會并沒有像人們所想的那樣響起香檳酒的爆破聲,從驚詫中還沒有緩過神來的新聞記者,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馬澤爾的窘態(tài),直到這時,他們才真正地面對現(xiàn)實,力求嗅出一點味兒來。這個反常的結果,如果換另一種視角去觀察,可能恰巧在情理之中,但是,再也沒有比阿巴多本人更感到驚愕的了。
阿巴多根本就沒有想去參加柏林愛樂的繼任者的角逐,他正憂心忡忡地待在維也納,對舊日愛侶、俄羅斯的女小提琴家穆洛娃(wiktoria Mullova)的離去而傷懷不已。況且,之前不久他在爭奪索爾蒂留下的芝加哥交響樂團的空缺中,敗在了巴倫博伊姆手下。情急之下,他敲開了紐約愛樂的大門,協(xié)商工作已經開始,他十分明白,這是一個最難打交道的樂團,但也顧不得太多了,因為在他與維也納愛樂的合同展期的艱苦談判中,早已完全失去了耐性,諸多的苛刻條件逼得他這位談判高手一籌莫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嘆,是不是他的指揮生涯已經走到了盡頭,或者說,已經開始走下坡路,難以在維也納站穩(wěn)腳跟了。柏林愛樂的聘書,有如雨過天晴,使他體面地走出了維也納的陰影。
阿巴多可以說恰恰是卡拉揚的對立面,他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過于朦朧而又謹言慎行的人,一個平和到了極點的可以親近的人,他突出的優(yōu)點被新聞媒體概括為:“所有的特點都含糊不清,卻又極富意味。”同時,不可忽視的是,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商業(yè)經營者”。阿巴多的合同只有七年,外加三年的合同優(yōu)先展期權,這次讓世界矚目的音樂帝國的繼承人選舉就此圓滿地畫上了句號。
心明眼亮的記者立刻就總結出權力數(shù)學的排列組合規(guī)律,富特文格勒接管柏林愛樂時年僅三十七歲,這讓他可以從容不迫地建立起屬于他個人的音樂帝國的秩序,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與樂團之間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紛爭,他愛惜部下,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到了卡拉揚的時代,他執(zhí)掌柏林愛樂的時候,已經四十七歲了,憑借他訓練樂團的天才,使樂團的音響平衡達到了最完美的境地;他的經營能力使柏林愛樂的贏利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終于建成了帶有他自己風格的頂級樂團。現(xiàn)在到了阿巴多掌舵的時候,他已經五十七歲了,柏林的樂評者卻還情有不甘地、酸溜溜地稱之為“后卡拉揚時代”,并沒有把他放在眼里,他肯定不可能像他的前任一樣進行“統(tǒng)治”了。從經歷上說,他就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年齡。
指揮家是在排練過程中成長起來的。從傳統(tǒng)上說,所有管弦樂隊都厭煩常規(guī)排練和客座指揮臨演前夕約定俗成的排練。對于一支優(yōu)秀的管弦樂隊來說,即將演出的保留曲目,他們可能已經演奏了幾百場,很難相信會有新鮮且令人耳目一新的詮釋出現(xiàn)在排練場上,機械性的排練總是呆板、了無生氣的,于是,敷衍了事成了家常便飯。
一九二四年彼埃爾·蒙都(Pierre Monteux)離開了波士頓交響樂團,從此樂團開始下滑,董事會和樂團內的有識之士,面對每況愈下的演出,憂心如焚,急切地物色人選,當時他們看中了臨時到訪的客座指揮庫賽維斯基(Serge Koussevitsky),希望他能留下來,幫助樂團渡過難關。庫賽維斯基指揮完畢,重新掂量起這支一度是美國最優(yōu)秀的樂團。他明白樂隊走下坡路的根本原因是缺乏嚴格的排練,面對全體成員,他的簡明扼要的開場白收到了石破天驚的效果,他說:“庫賽維斯基是一個惡霸,一個獨裁者,一個暴君,一個獨斷專行的人,一個絲毫也不會體諒他人的人?!睒肥謧兟犕晁谋戆祝趩实搅藰O點,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感,但怎么收拾樂團的局面還是讓他們犯了難。樂手們只好拋開俗念,為了使樂團再造輝煌,在庫賽維斯基的棒下忍氣吞聲二十五載,使波士頓交響樂團重新成為美國最優(yōu)秀的樂團之一,而庫賽維斯基創(chuàng)建的坦格伍德(Tanglewood)夏季音樂節(jié)則成為培養(yǎng)美國青年指揮的搖籃。
庫賽維斯基比誰都清楚,一場成功的音樂會取決于日常卓有成效的訓練,訓練是優(yōu)秀的交響樂團得以立足的基石,這是一條真理,怎么堅持都不會過頭。上面引述的不留情面的話,無疑是告訴樂手們,你們的好日子將一去不復返,他要從灌注他個人意志的狂風暴雨中,從穿越敵對力量的陰霾迷霧中,從愛與恨、進取與退縮、秩序與自由、自信與疑慮的尖銳對立中,建立起樂團常規(guī)訓練的權威性,使波士頓交響樂團脫胎換骨。
十幾年過去了,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演奏令人刮目相看。有一次,庫賽維斯基演奏了印象派大師德彪西的《大?!芬允眷乓@是展現(xiàn)交響樂團色彩感的最佳曲目。曲終人散之后,新聞記者蜂擁到他的更衣室,其中一位記者向他盛贊交響樂團的音響效果美不勝收,難得一見。他用他那雙老辣、狡黠的眼睛溜過眾人,盯在這位記者身上,問道:“你喜歡句號(dot)嗎?”“喜歡,庫賽維斯基總監(jiān),它妙不可言。”庫賽維斯基說:“我已經在這個句號的效果上干了十七年?!彼麑豁憳穲F排練的執(zhí)著,由此可見一斑。
卡拉揚在垂暮之年,自稱是一個喜歡向前看的人,沒有多少往事能令他追懷不已。他談得最多的事情恐怕就是在排練上讓他感到刻骨銘心的陳規(guī)陋習。往事不堪回首,他說,那是音樂演奏傳統(tǒng)中最黑暗的一頁。一九三七年他第一次接受邀請指揮維也納愛樂,演出的劇目是瓦格納的樂劇《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按照常規(guī)應該有三次排練,但是維也納歌劇院對這位年輕的指揮使用了虛應故事的手法,以演出繁忙不能抽暇為由,使兩次排練取消了,最后,樂團里一位資歷甚深的音樂家向他攤了牌:“一次排練,對你起不到任何作用,假使你取消這次排練,那么,我們便欠了你的情,我們會像對待馬勒那樣為你演奏?!边@是一種讓人有口難言的軟性的顛覆。
伯恩斯坦和維也納愛樂聯(lián)袂上演《玫瑰騎士》的時候,正在興頭上的伯恩斯坦要求十次排練,這使得維也納愛樂感到十分震驚,他們振振有詞地說:“我們天生就通曉這部歌劇的每一句唱詞和每一個音符。”說白了,他們不愿意有這么多場的排練。按照伯恩斯坦的說法:“最終,我提前完成了排練,并按照我的方式去演奏。”誰也不知道,按照伯恩斯坦的方式去演奏到底花費了多少次排練。有目共睹的事實是,維也納愛樂演奏華爾茲的風格亙古不變,而末場哀嘆失去韶華的詠嘆調,已經融進維也納人的靈魂深處和血液之中,暗含著一種輕愁繾綣的憂郁的氣質。以伯恩斯坦之所能,就算是二十場的排練,恐怕也未必能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在歐洲的交響樂團,音樂會排練受到嚴格的時間限制,因為除了常規(guī)排練之外,為了營業(yè),必須進行頻繁的演出和錄音,這要占用樂手們大部分時間,可以說這也是一種特殊的體力勞動,所以,超時排練必須付費。但是,對于駐團的指揮就另當別論,他會調整好時問訓練樂隊,直到交響樂團發(fā)出自己想要得到的聲音為止。
值得注意的是,參與排練活動的每個層面都有各自的思維方式。交響樂團的音樂家們都認為,指揮家是在利用我們,借以練習他們還未達至爐火純青的曲目,錘煉他們靈光乍現(xiàn)的審美意識,提升他們的輪廓分明、比例精當?shù)慕Y構設計。指揮家則認為,只有通過多次排練,才能把個人意志和理念傳達給樂手。而交響樂團的經理,頭腦十分冷靜,認為樂團聘用自己就是來組織推進排練的。由于彼此在觀念上存在很大的差異,所以排練場成為各方斗法的競技場。
其實在每一個新指揮到來之前,交響樂團已經是訓練有素的了,他們可以很快地適應各種風格獨特的演奏。一般說來,指揮家的經驗是:他必須在開始的時候,給予交響樂團一個良好的印象,如果能不溫不火地演奏十五分鐘,新的指揮將被視為才學空疏的人,只具有傳聲筒的價值,更多的時候,他們會把他當作一個例行的公務員來對待。一位優(yōu)秀的音樂家,抑或是有獨立個性的指揮家將會給交響樂團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交響樂團的音樂家可能仍舊會用各種慘不忍睹的方法去試探他:忽略他的指揮動作,質疑他的節(jié)拍,有時會把錯誤的音符驀然地鑲進樂句之中,高八度或低八度音地奏出正確的音符,制造出似是而非的平衡。如果指揮按照提示,讓他們即刻輕快地奏出來,他們會尊重他的指示;然而如果指揮在這個地方沒有做出應有的提示,只是一帶而過,他們心里也非常清楚。他們最厭惡那種沒完沒了地說教而又言之無物的指揮,這會帶來精神上和身體上的雙重摧殘。一旦失去敬意,他們會讓面前的這個人陷入困境而難以自拔;他們會在日復一日的枯燥的排練中開心找樂,不厭其煩地為指揮投下誘餌。
其實,交響樂團的樂手們無論是在公開場合,還是在私下交談中,念念不忘的是現(xiàn)代指揮在草創(chuàng)時期的一些做法。當時,前輩的指揮家們對待排練有時采取疏忽的態(tài)度,尤其是指揮一支優(yōu)秀的交響樂團演奏一些流行的曲目時,更是如此。而樂手們打心眼里推崇受到這種流風遺韻影響的指揮家。漢斯·克納波茨布科(HansKnappertsbusch)就是這樣一位從瓦格納一脈相承下來的老式的指揮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是年輕的索爾蒂錄制《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的最有力的競爭者。他對排練多少有點兒懈怠不恭的態(tài)度,自認為對任何失控的現(xiàn)象都能應對裕如、化險為夷。誠然,他在當時的地位也使他很難接觸那些名不見經傳的樂團。在他擔任慕尼黑愛樂樂團客座指揮的年代里,有一次演奏勃拉姆斯的交響曲,排練開始時,他微笑地說:“我理解這部作品,你們也理解這部作品,我們今天怎么演奏它,臺上見!”當然,他們都能演奏這部樂曲,同樣有著十分可靠的演奏水準,或許用不著過多地進行準備、排練,有些人就喜歡這么干。英國的著名指揮托馬斯·比徹姆(Sir Thomas Beecham)常常樂此不疲地這么做。然而,這種做法卻經常伴隨著不幸的事件發(fā)生。還以漢斯·克納波茨布科為例,他經常對某些指揮貝多芬的人說:“你為什么還要排練《英雄交響曲》呢?”有一次,他自己在排練此曲時,忘記告訴弦樂組他在演出此曲時的一般做法,會刪去諧謔曲的重奏部分,只奏一遍?,F(xiàn)場演奏的時候,他給了一個不再演奏的指示,有一半的樂手明白了這個暗示,另一半人卻沒看出來,這些人并沒有按照他的提示去做而是依照慣例重奏,隨之引起了騷亂。前排的樂手們高聲抗議,因為他們再三請他進行排練而他卻拒絕了!他大聲說:“這就是和你們一塊鼓搗出來的該死的排練!”按照他的邏輯,正是因為排練出了紕漏,所以演出才會出錯,與其這樣,還不如不排練!所以,輕視排練,即便是輕車熟路,也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
彈指過了六十年,這種狀態(tài)不僅沒有絲毫改變,竟已成了無藥可醫(yī)的痼疾。在現(xiàn)代社會所制造出來的明星指揮身上,表現(xiàn)尤烈。他們集體打著被傳染上的鄙視排練的大噴嚏,興致勃勃地登上客機的商務艙,今天倫敦,明天巴黎,后天紐約,不知疲倦地登臺指揮音樂會,他們對排練的懈怠,已經與懶惰成性的交響樂團的樂手們相頡頏。上個世紀,當空前絕后的浪漫主義鋼琴大師霍洛維茨與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一起演奏莫扎特的鋼琴協(xié)奏曲時,評論界一致認為,大概也只有不計名利、獻身藝術的朱里尼,才能陪著一身毛病、動輒生事的霍洛維茨完成這次盛舉。他們明白,在這個虛榮、拜金的年代,活躍在世界樂壇的明星指揮,已經沒有一個人能夠陪伴霍洛維茨兩天以上,誰也不敢保證他在兩天之內就能順利完成錄制,當時甚至有人預測,弄不好要搭上十天的工夫,正是這種情況使得新一代指揮家望之卻步??ɡ瓝P生前曾悲嘆:“以往那種一場音樂會就如同一個節(jié)日的現(xiàn)象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這昭示著往昔那種千錘百煉、富于激情的音樂會先自斷了檔,這話也許應該反著推理,稠密的演出時間表終于使排練名存實亡,變成了一句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