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爭 四川大學商學博士后,成都體育學院傳播學副教授
“啟蒙”一詞,古已有之,并非近代以來的生造詞或轉(zhuǎn)譯詞。
啟者,開也。蒙者,覆也。啟蒙,究其本意,也就是開啟蒙蔽之物,不恰當?shù)亟栌煤5赂駹柕淖詣?chuàng)詞,啟蒙就是“解蔽”。
按傳統(tǒng)文化思維,事物的初始狀態(tài)就是蒙蔽的,孔圣人為《易經(jīng)》所作之《十翼》篇中說:“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
要解開蒙蔽,必須通過教育。故而,六十四卦中的“蒙卦”講:“蒙:亨。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边@句話講明了兩個意思:第一是“童蒙求我”,《禮記·曲禮》有句名言“禮聞來學,不聞往教”,與此句意思不謀而合,教師必須保持主動的位置,若被動刻意地去傳播知識,反而適得其反;第二是“再三不告”,學生問道,自然應該予以解答,但三番四次地對同一問題進行講解,只能證明學生在問題上并不用心。
此句中“蒙”的意義,奠定了“啟蒙”一詞在中國古代社會的兩個基本用法。
第一,啟蒙即指童蒙教育,也就是對兒童的開蒙,古有《聲律啟蒙》,便是這種詞義的衍用。近代教育大師梁啟超說:“人生百年,立于幼學?!比松逃譃樗碾A段,“幼兒養(yǎng)性,童蒙養(yǎng)正,少年養(yǎng)志,成年養(yǎng)德?!惫湃苏f“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三歲到七歲間,可以大致視為兒童期。此時,古代社會通過家庭教育(多由母親負責)或私塾教育,現(xiàn)代社會則通過幼兒園等教育機構(gòu),幫助孩子完成啟蒙,遵守一般的社會秩序,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樹立正確的人生觀與價值觀。
第二,啟蒙指對玄理的領會。如南宋大儒朱熹有詩《答袁機仲論啟蒙》,詩云:“忽然半夜一聲雷,萬戶千門次第開。若識無心含有象,許君親見伏羲來?!泵黠@是朱熹對《易經(jīng)》有所領會之后所寫。朱子門生,宋末元初的隱士丘葵,亦有《和晦庵啟蒙韻》詩,詩云:“有人見得地中雷,三十六宮從此回。盡太虛中俱是易,底須龍馬負圖來?!贝颂帯皢⒚伞钡囊馑家才c前文相近。
因此,近代所謂“啟蒙”,無論是在其對象還是內(nèi)涵上,都與古語大相徑庭。近代中國的“啟蒙運動”,當然是受到了西方的影響。那西方的“啟蒙”所謂何事?
德意志哲學家康德在檄文《什么是啟蒙》中曾一言以蔽之:“啟蒙是人類從自我造成的不成熟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焙喲灾?,啟蒙即為“開智”。
康德指出了人類啟蒙兩大阻礙:懶惰和怯懦,西方社會自中世紀以來,苦受教會的蒙蔽和鉗控,無窮究事理之心智,無質(zhì)疑權威之膽識,而啟蒙運動便是一種外部敦促和刺激。然而,啟蒙運動并未立刻、直接引起社會革命,啟蒙運動其后百年,方有法國大革命。
近代中國,西學東漸之風盛行,其主流是效仿西方,“向西方學習”“師夷長技以制夷”,在救亡圖存的緊要關口,加速了啟蒙與革命的結(jié)合。
近代的中國思想家善于言簡意賅地描述矛盾,刺激變革。陳獨秀在《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中稱,“歐美之文明進化,一日千里,吾人已處于望塵莫及之地位”“救于滅亡之運命,迫在目前?!保ㄗⅲ和豕膺h:《陳獨秀年譜》,重慶出版社1987年版,第32頁。)“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保ㄗⅲ骸丢毿阄拇妗?,安徽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頁。)
陳獨秀的雄文《敬告青年》,被視為五四啟蒙的宣言書,他奠定了五四啟蒙的主題,即:“人權”和“科學”。陳獨秀被稱為中國啟蒙運動中的旗手式人物,1945年,毛澤東這樣評價陳獨秀:“他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好像俄國的普列漢諾夫,做了啟蒙運動的工作……”
由此,中國近代的啟蒙運動,較之百年前西方之啟蒙運動,就有了兩大任務:一是以政治解放、經(jīng)濟解放、宗教解放、婦女解放來闡釋“人權平等”的民主運動;二是把“科學法則”歸為破除迷信和蒙昧禁錮的思想解放的理性工具,并將科學視為提高生產(chǎn)效率,以增進人生幸福的有效手段。也正因這一雙風貫耳的招式,近代中國的啟蒙運動,并不僅僅是一場單純的思想運動,而是迅速被風起云涌的社會革命所取代。
近代啟蒙運動從傳統(tǒng)的“童蒙養(yǎng)正”轉(zhuǎn)義為“解放”和“革命”。在中國表現(xiàn)為五四運動,在法國表現(xiàn)為法國大革命
在此,我們看到,啟蒙的對象,不再是童蒙,而是全體人;啟蒙的內(nèi)容,也不再是養(yǎng)正或玄理,而是科學與人權。然而,古代思想仍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近代人,啟蒙運動的方式,仍然是童蒙養(yǎng)正的方式,只是將全部人都視為未開化的稚童,而這大齡的“童蒙”并不來“求我”,便要帶動他們的自覺。啟蒙由此被轉(zhuǎn)義為“解放”,“解放”又轉(zhuǎn)義為“革命”。
梁啟超在回顧辛亥后的歷史進程時指出:辛亥以來,“革命成功將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漸漸有點廢然思返,覺得社會文化是整套的,要拿舊心理運用新制度,決計不可能,漸漸要求全人格的覺悟?!保ㄗⅲ豪钊A興等編:《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34頁。 )
啟蒙運動已百年,直至今日,似乎仍不盡人意,處于“未完成”的狀態(tài)。或許,在啟蒙之古今之辯中,我們可以找到一點靈感。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