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皓
著眼于康德、盧梭、洛克、霍布斯等古典政治哲學大師,要數(shù)對他們理解最深的近現(xiàn)代學者,英國最著名的猶太人之一以賽亞·伯林一定算是一個,更可能是排名第一的一個。他的思想在左右兩翼均造成了極大的影響。贊譽也罷,批評也好,但無論如何,其試圖沖破人類終極解放與所謂最優(yōu)選擇之間的怪圈,以及獨具慧眼地觀察到自由可能被終極目標反制的恐怖,這些觀點無疑是極具意義的。
伯林最負盛名的作品《自由論》被視為繼斯圖亞特·穆勒的《論自由》后,有關人類自由最具影響力的著作,其中“兩種自由”的劃分更可謂“澤被后世”。于此,我們就從這本《自由論》開始,從它的誕生說起。
變化與拖延
牛津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凱瑟琳·林內負責了《自由論》的最初出版,當然,也許連她自己也不會想到,這本書的出版周期長達16年之久。即便后來她在給友人的備忘錄中寫道,“《自由四論》(《自由論》前身)的起源,就像在我成為他的編輯之前的另一本文集,即《維科與赫爾德》的起源一樣,是混亂和拖延。牛津大學出版社關于這本書的檔案充滿著軼聞:挫折、誤會、猶豫、搪塞、不切實際的期望”。
《自由論》出版的設想最初肇始于1953年11月,伯林著作代理人辦事處(后改稱科迪斯·布朗公司)于當時給牛津大學出版社紐約公司寄出了一封信,表示他們將會負責這本書的代理,彼時四論中只有前兩論寫就,但很樂觀一本“政治體裁”的文集正在生產中?!拔覍⒈M快搞到伯林先生的作品清單?!辈祭试谛胖胁粺o自信地說到。
1958年,伯林作了廣受稱贊的牛津大學齊切里社會與政治理論教授的就職演說《兩種自由概念》。1959年,他作了羅伯特·威利·柯恩紀念講座演講《穆勒與生活的目的》。這兩篇作品因此成為這本書的組成部分。1960年,紐約辦事處頗為樂觀地臨時將著作定名為《選集》。
在當時,伯林著力于寫就一篇有關自己兩次演講,也即《自由論》中前兩論中引起學界與社會爭議話題的回復,作為此書的導言。關于此篇導言,伯林曾經給出版社方面如此回應:“關于我的論自由普及版的導言,不僅僅是一個打字問題——我真希望的確如此。你很清楚,最后修正是我的分內事,但并不是它使我拖延了。我想寫一個前言,而不是一個后記,以這種方式來討論并盡我所能地回答這三篇文章受到的各種各樣的評論與反駁——并不指名道姓,而是概括性地談談。這不是一時可以完成的。我是個慢工,我希望能在夏天做好?!?/p>
一年半之后,即1961年3月左右,出版商發(fā)出了近乎絕望的疑問:“是不是有一點點可能,伯林已經開始著手他所堅持的那個必不可少的前言?”對此,伯林表示,他會在這個夏季即七八月份動筆。
夏天轉瞬即過,是年9月,伯林的打字員謝爾頓代表伯林說,他正在寫作一本稱作《自由論》或《反潮流》或《反主流》的書的導言。導言答應于1962年1月交稿。11月份,出版商致信給該書編輯凱瑟琳·林內:“我肯定伯林說的僅僅是一句空話。”
約定期限再次到來,1962年1月,伯林不得不為自己的再次逾期道歉,他在信中表述道,“對于收有論自由及一般相關主題的若干文章的普及本文集的導言,我有一種負罪感。我覺得在夏季之前無法完成這個導言。原因如下:(1) 既然它牽涉到閱讀有關這本書各篇的大量批評——這是新的導言的要點——這就需要大量的時間與思考,以及小心起草對反駁意見的回應。批判性的評論似乎從未停止,雖然我準備以1962年1月作為界限,不再考慮以后出現(xiàn)的批評;(2) 我實在太忙,在我的牛津課程表之外我有太多的講座,要出席太多的委員會,我自己深知無法在指定的時間內寫好導言,我會在5月或6月動筆,你將在7月中旬拿到它。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這件事使出版推遲,那么就我這方面而言,我怪不得別人,但我真切希望這不會太擾亂您的出版計劃?!?/p>
針對此篇回信,出版商回以如下短句:“以賽亞·伯林,大拖延者,又一次推遲導言的交稿?!?/p>
1963年2月,再次逾期,再次致信,這一次柏林的說辭如下:“《自由四論》的導言……是個麻煩的差事?!泵鎸θ绱四ト说臓顩r,牛津大學出版社甚至被問及是否要取消出版合同,“導言答應我們至少四年了,我覺得我們沒有一個人(甚至包括伯林自己)現(xiàn)在見到它了。”最終,出版方達成了一致意見,以1966年4月為期,若那時伯林仍然無法寫好,牛津大學出版商將出版不帶導言的《自由論》。
不用說期限又過了,表面的理由是伯林病了。1966年,在正式印刷前,出版商就兩種排版方式征求伯林的意見,并解釋后續(xù)無法改變?!端恼摗返男?1月底出來,但仍然沒有看到導言。1967年5月導言終于送達,但旋即被收回,因為伯林希望獲得另外兩位學者的批評指導。與此同時他繼續(xù)對文章本身進行大規(guī)模的修改,盡管他承諾不這樣做。這導致了出版商如下咬牙切齒的評論:我覺得我必須 “提醒你”本書已經由莫諾制版機制版,這產生的并不是一個鉛字樣,而是一張軟片。每一處修改都涉及精密的制作,甚至有點類似于從人眼中清除白內障;軟片的表面不得不被剪切,行距或字距將被拉大,這種修改是非常昂貴的。
后續(xù)有關該書的出版,又經過了數(shù)次修改與推遲,而伯林除了在書信中施展自己某種過人的“拖延反復”技能以外,還當面與出版商斡旋,并取得驕人成功(延期且讓發(fā)行商承擔修改的巨大損失)。樣書最后于1969年3月送達伯林,5月5日正式出版。
“膚淺的”自由之子
1909年伯林出生于俄國里加(現(xiàn)屬拉脫維亞)的木材商之家,家境優(yōu)渥,是典型的富二代。后全家搬至彼得格勒,1921年又流亡至英國。1917年,八歲的伯林親眼目睹了俄國革命的失序,警察被暴徒拖著在大街上走,最終失血過多死亡,這一可怕回憶令他終生對革命性暴力保持警惕,當時的言論控制也給伯林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些經歷也暗中注定,伯林成年后的關注領域會集中在自由與政治。
《自由論》的出版過程上文已述,但必須明確的是:所有的等待與反復,完全值得。書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兩種自由概念”,通過辨析“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概念,伯林試圖對“自由”作出更為恰當?shù)慕缍?,限制其過于泛化和龐雜的理解,并揭示對自由的誤解、扭曲和濫用在社會與政治生活中造成的危險和災難。簡單來講,“消極自由”是指人民所擁有的,且長久不變的基本自由,其中關鍵因素乃是存在多少種可能;“積極自由”則關注到人們想要做的與社會限制之間的關系。但如此簡單的描述勢必偏頗,伯林也在著作中對相關概念多加闡述,力求在 “消極”與“積極”中尋得自己最佳立場。
除了“兩種自由”以外,伯林還在他的另一本著作《俄國思想家》中,提出了一個極其有趣的思想家分類法——“狐貍”與“刺猬”。所謂“狐貍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即“推諸字面意思,可能只是說,狐貍機巧百出,不敵刺猬一針防御”。伯林以“刺猬”指稱那些對人類行為和歷史持有整體的、統(tǒng)一的理論的思想家,而以“狐貍”指稱那些信奉多樣性的思想家,他們拒絕那種將人性服從于普遍野心的沖動。
當然,伯林是一只狐貍。無論是兩種自由中更偏愛絕對的“消極自由”,還是一邊倒地推崇穆勒《論自由》中有關人類思想多樣性的觀點,無不在昭示著伯林狂放的自由主義內心。但他也深知欲望的可怕,所以更珍視欲望的實現(xiàn)。因此,伯林避免一切可能讓他失控的自由。如伯林從青年開始,就對欲望保持恐懼,即便在致命的誘惑面前也無動于衷。因此,伯林不愿跟年輕女性交往。他甚至認為年輕女性容易干擾他的美好生活。
自由的伯林有時十分自傲,一如許多學者批評他文字中流露出的洋洋自得與優(yōu)越。再舉一例,伊朗學者賈漢貝格魯問伯林:阿倫特說,如果維柯生活在現(xiàn)代,那么,他就會把目光轉向技術,而不是歷史。你怎么看?伯林答道:簡直胡說八道!
自由的伯林有時十分謙遜,他認為自己在學術上就像一個出租車司機,招手即停、到地就走,文章都是別人指定題目的應景之作。因此,當伯林得獎后,他說:“我只寫了一本書和一堆文章,實在是過譽了。”但實際上伯林的作品簡練清晰、通俗易懂,對政治思想產生了深遠影響。葉禮庭曾問伯林:“你為什么活得這么幸福?”伯林答:我之所以幸福,是因為我膚淺。我只是生活在表層上。
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1909年6月6日—1997年11月5日),英國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史家,20世紀最著名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一。出生于俄國拉脫維亞的里加(當時屬于沙皇俄國)的一個猶太人家庭,1920年隨父母前往英國。1928年進入牛津大學攻讀文學和哲學,1932年獲選全靈學院研究員,并任哲學講師,其間與艾耶爾、奧斯丁等參與了日常語言哲學的運動。二戰(zhàn)期間,先后在紐約、華盛頓和莫斯科擔任外交職務。1946年重回牛津大學教授哲學課程,并轉向思想史的研究。1957年成為牛津大學社會與政治理論教授。1966年至1975年擔任沃爾夫森學院院長。主要著作有《卡爾·馬克思》《概念與范疇》《自由四論》《維柯與赫爾德》《俄國思想家》《反潮流》《個人印象》《人性的曲木》《現(xiàn)實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