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潔
(貴州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陽 550025)
所謂“美人幻夢”,指用幻境或夢境表達情思與性愛主題的創(chuàng)作類型[1]。這可作為宋玉《高唐賦》《神女賦》所敘楚王夢會巫山神女的本事題解。宋玉《神女賦序》曰:“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盵2]886《神女賦》中夢神女的是楚襄王,而故事的講述者卻是宋玉。所以自宋代沈括起,便有學(xué)者認為這篇序中的“王”“玉”二字弄錯了位置,夢見神女的是宋玉而不是襄王[注]主要有俞平伯《宋玉夢神女,非襄王夢神女》,刊于《光明日報》1961年5月21日;袁珂《宋玉〈神女賦〉的訂訛和高唐神女故事的寓意》,刊于《光明日報》1962年8月19日;楊炳?!冻逋鯄羯衽妗?,載于《古典文學(xué)知識》1988年第4期;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38頁。。筆者認為,宋玉代筆書寫襄王夢神女之事也未嘗不可。正如懷王夢會高唐神女的故事出自于宋玉的附會,襄王夢神女同樣可以當成宋玉作為文學(xué)侍從在充分揣度王意之后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為了滿足好色的楚襄王的美人幻想。如果我們把楚襄王這次的出游地點“云夢之浦”與上古楚國高禖祭祀圣地“云夢”聯(lián)系起來,便自然會聯(lián)想到巫山神女作為高禖女神的巫兒身份,倒也不難理解宋玉為什么會編撰出《高唐賦》《神女賦》分別敘說在“云夢之臺”“云夢之浦”所發(fā)生的懷王、襄王夢會神女的故事來。其后,作為對《神女賦》的仿寫,曹植《洛神賦》題下敘該賦的緣起為求甄女不得,故事敘甄氏死,植息洛水,忽夢有女“用枕薦席”,又遣人以珠贈植,植悲喜不能自勝,遂作《感甄賦》,明帝改為《洛神賦》。李善注引《漢書音義》云:“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為神。”[2]895宓妃“溺死洛水”與“未行而亡”的瑤姬事相類,而甄氏“用枕薦席”,其敘事情節(jié)明顯有模仿宋玉《高唐賦序》的痕跡(《洛神賦》文辭更有諸多來源于《神女賦》之處,對此前文已有論述,故不贅)。關(guān)于宓妃的另一處記載,見于《楚辭·天問》:“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嬪?”王逸注:“洛嬪,水神,謂宓妃也。”“羿又夢與洛水神宓妃交接也?!盵3]這里提到了堯時羿的“美人幻夢”。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宋玉《高唐賦》《神女賦》讓楚王的兩次幻夢都發(fā)生在楚國的宗教圣地“云夢”[注]對于云夢的地望與區(qū)域范圍今尚有爭議,如譚其驤《云夢與云夢澤》,載于《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1年第S1期;石泉《先秦至漢初“云夢”地望探源》《楚文化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等,這暫不在本文的探討范圍之內(nèi)?!赌印っ鞴怼罚骸把嘀凶?,當齊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夢也,此男女所屬而觀也?!闭f明先秦時代把云夢作為楚國宗教祭祀之地的專名。,有意暗示了巫山神女傳說的儀式背景。楚襄王夢神女之地為“云夢之浦”,浦即水邊,而《洛神賦》故事的發(fā)生地為“洛浦”,亦如《詩經(jīng)》游女的泛游之地為“漢水之濱”,亦在水邊,說明“云夢”“洛浦”“漢水之濱”一樣,都是春之社祭或舉行高禖神祭祀儀式的場所。由此,我們即可把巫山神女、洛神宓妃以及漢水游女聯(lián)系到一起。陳夢家先生曾引《說文》論瑤姬“未行而亡”一事,他說:“姚媱(滛)瑤佚皆一音之轉(zhuǎn),瑤女亦即佻女滛女游女也。是巫山神女,乃私奔之滛女,其侍宿于楚王,實從高禖會合男女而起。”[4]那么,游女、巫兒和洛神宓妃的宗教身份是可想而知的。對于《詩經(jīng)》所求的游女,更多人認為指漢水女神,這個故事見于《列仙傳·江妃二女》: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仆曰:“我欲下請其佩?!逼驮唬骸按碎g之人皆習(xí)于辭,不得,恐罹悔焉?!苯桓Σ宦牐煜屡c之言曰:“二女勞矣。”二女曰:“客子有勞,妾何勞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以知吾為不遜也。愿請子之佩。”二女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莒,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遂順手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趨去數(shù)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对姟吩唬骸皾h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謂也。[5]52
此傳開篇便說明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漢之湄”,這自然令人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中的那位游女。湄與濱同義,指水邊。漢江之湄與漢水之濱、洛浦、云夢之臺又同為先秦祭祀之地,那么這江妃二女的身份便不難揣測了,而且她們亦被后世稱為漢江神女或漢水女神,即明示了其作為民間高禖祭祀禮儀之神女的身份。我們在其他文獻中可以進一步找到對漢江神女容貌的描繪,王注引錢祚熙云:“《廣記》五十九:‘鄭交甫嘗游漢江,見二女,皆麗服華裝,佩兩明珠,大如雞卵,交甫見而悅之?!盵5]54我們由二女的“麗服華裝”以及交甫“見而悅之”的態(tài)度便可想象其姿容的美麗。王注又引《太平御覽》八百二:“鄭交甫將往楚,道之漢皋臺下,見二女,佩兩珠,大如卵,交甫見而悅之?!盵5]54又據(jù)《文選》張平子《南都賦·注》引《韓詩外傳》曰:“鄭交甫將南適楚,遵彼漢皋臺下,乃遇二女,佩兩珠,大如荊雞之卵?!盵5]55以上兩則材料交代了兩個重要信息:一為“將往楚”“將南適楚”,說明交甫正是去往楚地的過程中,經(jīng)過“漢皋臺下”這個地方遇到了神女,所以“漢皋”很可能已在楚地區(qū)域之內(nèi);二為描繪二女所佩之珠“大如荊雞之卵”,則不得不令人把江妃二女的來源與楚國聯(lián)系起來。如此則不難看出江妃二女與巫山神女的淵源:姿容艷冶;來自楚國;身份為高禖神女?!读邢蓚鳌返淖詈笠对姟吩唬骸皾h有游女,不可求思。”王注引錢熙祚校正本“不可求思”下作“言其以禮自防,人莫敢犯,況神仙之變化乎!”[5]56如果從高禖祭祀禮儀之中,高禖神女的交合對象是君王的民間習(xí)俗來看,《詩經(jīng)·周南·漢廣》中的男子與《列仙傳·江妃二女》中的鄭交甫均為普通男子,自然求女不得,所以錢氏的解釋是合乎情理的。
根據(jù)以上論述,我們由《神女賦》楚王夢會巫山神女、《洛神賦》曹植夢會洛神宓妃,遠而溯源至上古高禖女神的祭祀禮儀,近而聯(lián)系到《詩經(jīng)·周南·漢廣》《列仙傳·江妃二女》中男子的求女之思,不難發(fā)現(xiàn)其共同反映了神女題材,文人們對神女美貌的描繪,又加深了其求而不得的痛苦,于是補償性地生成了“美人幻夢”的主題,讓自己與美人的遇合或?qū)γ廊说那樗荚诨脡糁蝎@得圓滿,而這一點在唐詩中表達得尤為突出。
我們就以樂府詩題《巫山高》為例,來說明唐詩中“美人幻夢”主題的表現(xiàn)及其涵義?!豆沤駱蜂洝份d漢鼓吹鐃歌十八曲第七為《巫山高》[6]325,古辭《樂府解題》云:“古辭言,江淮水深,無梁可度,臨水遠望,思歸而已。若齊王融《想象巫山高》,梁范云《巫山高不極》?!逼漕}下附詩云:“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難以逝。我欲東歸,害不為?我集無高曳,水何湯湯回回。臨水遠望,泣下沾衣。遠道之人心思歸,謂之何!”[6]329-330這首漢樂府詩所表達的臨水遠望而思歸的情感即為《巫山高》的原意,然而后來之詩則多“雜以陽臺神女之事,無復(fù)遠望思歸之意也”[6]329,如以下幾首《巫山高》:
南國多奇山,荊巫獨靈異。云雨麗以佳,陽臺千里思。勿言可再得,特美君王意。高唐一斷絕,光陰不可遲。[6]345
——齊·虞義
巫山高不窮,迥出荊門中。灘聲下濺石,猿鳴上逐風(fēng)。樹雜山如畫,林暗澗疑空。無因謝神女,一為出房櫳。[6]346
——梁·元帝
巫山巫峽深,峭壁聳春林。風(fēng)巖朝蕊落,霧嶺晚猿吟。云來足薦枕,雨過非感琴。仙姬將夜月,度影自浮沉。[6]348
——陳·后主
朱唇一點桃花殷,宿妝嬌羞偏髻鬟。細看只似陽臺女,醉著莫許歸巫山。
——岑參《醉戲竇子美人》[7]2016
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云。風(fēng)格只應(yīng)天上有,歌聲豈合世間聞。胸前瑞雪燈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不是相如憐賦客,爭教容易見文君。
——李群玉《同鄭相并歌姬小飲戲贈》
鴛帶排方縷綠牙,紫羅衫卷合歡花。當筵舞汗銷胸雪,入破凝姿動臉霞。帽側(cè)蹙腰鈴數(shù)轉(zhuǎn),亞身招拍腕頻斜。須臾曲罷歸何處?稱道巫山是我家。
——張祜《贈柘枝》[8]
岑參筆下的這位美人有著桃花般殷紅的朱唇以及“嬌羞”的姿態(tài),她的“偏髻鬟”是晨起還未梳妝時的樣子,而“陽臺女”則暗示其侍寢之事。李群玉詩描寫了歌姬的著裝“裙拖湘江水”、頭飾“鬢聳巫山云”、姿容“胸前瑞雪”“眼底桃花”,而“巫山一段云”又似一語雙關(guān),既比喻歌姬頭飾的形狀,又儼然暗指其為巫山神女,不類凡人。如此風(fēng)姿綽約的女仙,其美妙的歌聲又豈為人間所有?張祜《贈柘枝》詩則描繪了一個美艷的舞姬,她身穿繡著合歡花的綺麗衣裙,在宴會上舞動著妙曼的身姿,詩的結(jié)句說:“須臾曲罷歸何處?稱道巫山是我家”,“巫山”的隱喻意義為這個尋常的舞姬渲染上了一層女仙的神秘色彩。由以上詩作可知,唐代“美人幻夢”主題之下的“美人”,多是出自青樓舞館的歌姬或舞姬,她們往往以姿色美艷贏得文人士大夫的青睞,而唐代社會素有借仙述艷的習(xí)俗,因此不難想見這些歌姬舞女為何頻頻在文人的詩作中被幻化為巫山神女。唐代女道士李冶《從蕭叔子聽彈琴賦得三峽流泉歌》自述“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泉常自聞。玉琴彈出轉(zhuǎn)寥敻,直是當時夢里聽”,又把琴聲與巫山流水聯(lián)系起來,而其自稱住于“巫山云”,即把自己比作巫山神女,給音樂增添了神秘的氛圍。唐代文人的此類詩作還有很多,如白居易《盧侍御小妓乞詩座上留贈》、李群玉《醉后贈馮姬》、韓熙載《書歌妓泥金帶》、段成式《游長安諸寺聯(lián)句》、李涉《贈蘇小》等。
與此同時,正如羅虬《比紅兒詩》所云“巫山洛浦本無情,總為佳人便得名”,唐代文人為了夸飾女性之美,又常把巫山神女與洛神宓妃兩個典故合并在一起,在詩作中疊加高唐洛浦、巫山洛水等幾種意象,既吟詠其美艷,又表現(xiàn)出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如上官儀《詠畫障》:“新妝漏影浮輕扇,冶袖飄香入淺流。未滅行雨荊苔下,自比凌波洛浦游?!睓?quán)德輿《雜興五首》(其五):“巫山云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穩(wěn)稱身。惆悵妝成君不見,含情起立問傍人?!彪p重意象不僅用以比擬美貌的女子,也可以形容美妙的琴聲,如韋莊《聽趙秀才彈琴》:“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即是疊加巫山神女和湘水女神兩個意象,用以營造一種神秘縹緲的氛圍。除此之外,唐代文人筆下所描寫的巫山神女幻化為女仙,巫山祠廟則變?yōu)橄蓪m,如曹松《巫峽》:“巫山蒼翠峽通津,下有仙宮楚女真。不逐彩云歸碧落,卻為暮雨撲行人?!眲⒂礤a《巫山神女廟》:“星河好夜聞清佩,云雨歸時帶異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間來就楚襄王?!崩钪小兜繎淹鯁叔罚骸盎ň`花開事可驚,暫來浮世返蓬萊。楚宮夢斷云空在,洛浦神歸月自明”,則又把女子逝世比作女仙游歷塵世又終返蓬萊,境界高妙。
唐詩里的神女,往往是對女仙的指代,如武元衡《贈佳人》“若逞仙姿游洛浦,定知神女謝風(fēng)流”指代洛神;張祜《笙》“董雙成一妙,歷歷韻風(fēng)篁。清露鶴聲遠,碧云仙吹長。氣侵銀項濕,膏胤漆瓢香。曲罷不知處,巫山空夕陽”,把巫山神女與西王母身邊侍女董雙成聯(lián)系在一起,揭示了巫山神女的女仙身份;常建《仙谷遇毛女意知是秦中人》:“水邊一神女,千歲為玉童。羽毛經(jīng)漢代,珠翠逃秦宮。目覿神已寓,鶴飛言未終。祈君青云秘,愿謁黃仙翁”,又把水邊遇到的女子比作毛女。據(jù)《列仙傳》記載,毛女為秦始皇宮人,秦亡入山避難,遇道士谷春教食松葉,遂不饑寒,身輕如飛,至西漢時已有百七十余年[5]132-133??梢?,所謂“神女”,在唐代文人心中即為仙女,她們除了美貌,還擁有超凡的能力以及永恒的生命力,不僅指巫山神女,還有洛神、湘妃、游女、毛女等,其實都是文人對美人素質(zhì)的一種幻想。
通過以上描述,我們對唐代“美人幻夢”主題下的“美人”有了大致的了解,那么,唐代文人筆下與這些美人有關(guān)的幻夢究竟表達了什么樣的情感?我們來看祖詠這首《古意》:
楚王竟何去,獨自留巫山。偏使世人見,迢迢江漢間。駐舟春溪里,誓愿拜靈顏。夢寐睹神女,金沙鳴珮環(huán)。閑艷絕世姿,令人氣力微。含笑默不語,化作朝云飛。
——祖詠《古意二首》(其二)
這首詩寫的是一個男子的春夢,詩人駐舟春溪,只為尋覓神女。然而他夢中所見到的神女究竟有著怎樣的絕世姿容,卻又并未交代,只說“令人氣力微”,最后神女含笑不語,化作朝云飛升而去。這是一個典型的唐代文人的“美人幻夢”,接下來我們由唐詩中所表現(xiàn)出的文人的各種“美人幻夢”入手,簡要地加以統(tǒng)計[注]以下統(tǒng)計的唐詩均出自《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不一一注出。,發(fā)現(xiàn)主要有以下幾種:
第一,楚王夢。張九齡《巫山高》:“此中楚王夢,夢得神女靈。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孟浩然《送王七尉松滋得陽臺云》:“嬋娟流入楚王夢,倏忽還隨零雨分?!?/p>
第二,高唐夢。劉希夷《巫山懷古》:“歸來高唐夜,金釭焰青煙。頹想臥瑤席,夢魂何翩翩?!毖δ堋稇蝾}》:“思惟不是夢,此會勝高唐?!睆埫凇端肌罚骸耙酪滥掀謮舄q在,脈脈高唐云不歸。”李涉《遇湖州妓宋態(tài)宜》(其一):“當時驚覺高唐夢,唯有如今宋玉知?!?/p>
第三,巫山夢。李白《江上寄巴東故人》:“漢水波浪遠,巫山云雨飛。東風(fēng)吹客夢,西落此中時。”《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fēng)》:“寒松蕭瑟如有聲,陽臺微茫如有情。錦衾瑤席何寂寂,楚王神女徒盈盈?!谷藢Υ诵木掑?,疑入高丘夢彩云。”王涯《思君恩》:“誰入巫山夢,唯應(yīng)洛水神?!碧茝┲t《無題》(其七):“多情驚起雙蝴蝶,飛入巫山夢里來。”盧仝《有所思》:“翠眉蟬鬢生別離,一望不見心斷絕。心斷絕,幾千里,夢中醉臥巫山云。覺來淚滴湘江水,湘江兩岸花木深?!?/p>
第四,荊王夢。閻立本《巫山高》:“欲暮高唐行雨送,今宵定入荊王夢。荊王夢里愛秾華,枕席初開紅帳遮?!?/p>
第五,襄王夢。孟浩然《湖中旅泊寄閻九司戶防》:“荊王夢行雨,才子謫長沙?!睓?quán)德輿《贈友人》:“曉隨云雨歸何處,還是襄王夢覺愁。”李群玉《宿巫山廟》(其二):“自從一別襄王夢,云雨空飛巫峽長?!焙对伿吩姟罚骸昂稳烁邢逋鯄簦偶盼咨绞?。”
第六,巫峽夢。蓮花妓《獻陳陶處士》:“處士不生巫峽夢,虛勞神女下陽臺。”羊士諤《資中早春》:“淹留巫峽夢,惆悵洛陽人?!表n琮《牡丹》:“云凝巫峽夢,簾閉景陽妝。應(yīng)恨年華促,遲遲待日長?!表f莊《奉和左司郎中春物暗度感而成章》:“今日尚追巫峽夢,少年應(yīng)遇洛川神?!崩钪小兜客觥罚骸拔淞昶谝沿?,巫峽夢終迷?!?/p>
第七,陽臺夢。沈佺期《巫山高》:“為問陽臺客,應(yīng)知入夢人。”戎昱《送零陵妓》:“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陽臺夢使君?!痹肌对啤罚骸盎囊鶇s入陽臺夢,惑亂懷襄父子心?!毖Ψ辍兑寡缬^妓》:“無因得薦陽臺夢,愿拂余香到缊袍?!?/p>
第八,云雨夢。韓熙載《書歌妓泥金帶》:“風(fēng)柳搖搖無定枝,陽臺云雨夢中歸。他年蓬島音塵斷,留取尊前舊舞衣。”李商隱《少年》:“別館覺來云雨夢,后門歸去蕙蘭叢?!崩钊河瘛蹲砗筚涶T姬》:“愿托襄王云雨夢,陽臺今夜降神仙?!睖赝ン蕖督?jīng)李處士杜城別業(yè)》:“白社已蕭索,青樓空艷陽。不閑云雨夢,猶欲過高唐。”林珝《送安養(yǎng)閻主簿還竹寺》:“江山追宋玉,云雨夢襄王?!?/p>
第九,楚夢。王勃《江南弄》:“江南弄,巫山連楚夢,行云行雨幾相送?,庈幗鸸壬洗簳r,玉童仙女無見期?!蔽湓狻吨星镆孤牳杪?lián)句》:“暗染荀香久,長隨楚夢偏。會當來彩鳳,仿佛逐神仙?!?/p>
第十,幽夢。李群玉《送鄭京昭之云安》:“莫令巫山下,幽夢惹云雨?!?/p>
如上所述,自宋玉《高唐賦》鋪敘了楚王夢會巫山神女的故事,塑造了“美人幻夢”的文學(xué)原型,熟諳巫山神女典故的唐代文人由此營造出各種幻夢,他們借夢或?qū)懩信g的相思別離,或敘送別友人的情誼,或詠楚王夢會巫山神女本事以懷古思今、感嘆榮華易逝,或表達自己貶謫思歸的幽怨情懷,甚至以巫山神女詠紫薇、詠牡丹,抑或借巫山流水模擬琴聲。然而,這一切在幻夢之中的感物抒情,背后寄寓的則是人生的悲歡。與此同時,唐代文人筆下的“美人幻夢”不僅只是對男子心態(tài)的描摹,亦有從女性的角度來敘寫的,如李群玉《感興四首》(其四):“凝云蔽洛浦,夢寐勞光彩。天邊無書來,相思淚成?!?,使人聯(lián)想到《古詩十九首》中的那位思婦,擔(dān)心外出的丈夫因艷遇淹留忘返,所以用“凝云”喻別的女子,而以“洛浦”喻自己。又如曹鄴《古相送》:“心如七夕女,生死難再匹。且愿車聲迫,莫使馬行疾。巫山千丈高,亦恐夢相失?!贝魇鍌悺断嗨记罚骸奥浼t亂逐東流水,一點芳心為君死。妾身愿作巫山云,飛入仙郎夢魂里”,均借夢來刻畫女子的相思情意。
誠然,正如孟浩然詩中所說“只為陽臺夢里狂,降來教作神仙客”,在這其中表現(xiàn)得最多的還是唐代文人的春夢。然而這樣的幻夢哪里比得上真實的際遇呢,所以白居易說“夢中那及覺時見,宋玉荊王應(yīng)羨君”(《盧侍御小妓乞詩座上留贈》),唐代文人在詩歌中用“云雨”意象表達性幻想,可以看作是對“美人幻夢”主題的狹義理解。李商隱《有感》詩云:“非關(guān)宋玉有微辭,卻是襄王夢覺遲。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边@說明了云雨意象的含義發(fā)生轉(zhuǎn)變的原因,正是從宋玉筆下《高唐賦》巫山神女化作“朝云暮雨”遇合楚王的故事開始,文人們便走上了用“云雨”象征男女情愛之路,如果說李白的“一枝紅艷露凝香,巫山云雨枉斷腸”(《清平調(diào)》其二)所描繪的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情愛尚且還能保留詩歌含蓄蘊藉的一面,那么晚唐五代花間詞人毛熙震“南齊天子寵嬋娟,六宮羅綺三千。潘妃嬌艷獨芳妍,椒房蘭洞,云雨降神仙”(《臨江仙》)所展現(xiàn)的場景,則真堪稱香艷了。
前文討論了“美人幻夢”主題在唐詩中的表現(xiàn),楚王對神女的幻夢實則是唐代文人士大夫集體對美人的幻想,然而,在“美人幻夢”這個主題下,除了源自《高唐賦》的浪漫故事,唐詩中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的人神遇合的故事呢?我們來看孟浩然《初春漢中漾舟》詩:
羊公峴山下,神女漢皋曲。雪罷冰復(fù)開,春潭千丈綠。輕舟恣來往,探玩無厭足。波影搖妓釵,沙光逐人目。傾杯魚鳥醉,聯(lián)句鶯花續(xù)。良會難再逢,日入須秉燭。
這首詩寫羊公赴峴山下探玩,泛舟春潭,卻聞漢皋神女曲聲。詩末說:“良會難再逢,日入須秉燭”。這個“會”似乎僅限于與神女的曲聲之會,又似乎在暗示羊公與神女的幽會地點,但均不足以確切證明羊公真正地見到了神女,因而它很可能也只是文人遇會美人的臆想,因此我們?nèi)匀话阉c高唐洛浦故事一同歸屬于“美人幻夢”主題。
唐詩中僅次于高唐洛浦和漢皋解佩這兩個傳說的大概就是劉阮天臺遇仙的傳說,劉義慶《幽明錄》記載了劉晨、阮肇上山尋藥偶遇二女仙,隨即應(yīng)邀至其桃源洞中歡會,返家后卻發(fā)現(xiàn)人間已歷七世,而同時女仙的蹤跡亦難再尋。至此,劉阮之前的經(jīng)歷恍然若夢[9]。這一“幻中逢女仙”[注]葉舒憲先生說:“在唐宋以降的詩詞中,這個幻中逢仙女的故事被人們反復(fù)引用和吟唱,其影響之廣,大概僅次于高唐洛浦和漢皋解佩的傳說?!比~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4頁。式的故事可看作是“美人幻夢”主題的一種變形。唐代文人有不少吟詠劉阮天臺遇仙的詩作,多為表現(xiàn)歡會后的追想之情,如白居易《縣南花下醉中留劉五》:“愿將花贈天臺女,留取劉郎到夜歸”;司空圖《游仙》(其二):“劉郎相約事難諧,雨散云飛自此乖。月姊殷勤留不住,碧空遺下水精釵”;李商隱《無題四首》(其一):“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然而完整地體現(xiàn)劉阮天臺遇仙故事之始末的則是曹唐的一組《游仙詩》,從《劉晨阮肇游天臺》《劉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劉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懷劉阮》到《劉阮再到天臺不復(fù)見仙子》,按照事件發(fā)展的順序鋪敘了劉阮天臺遇仙、與女仙洞中歡會,再到分別后不復(fù)相見的故事情節(jié),我們就以曹唐這組游仙詩來分析何為“幻中逢女仙”故事對“美人幻夢”文學(xué)主題的變形。
我們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討論《高唐賦》與曹唐劉阮天臺遇仙組詩的主題為何同屬“美人幻夢”的原因:(1)美人。關(guān)于巫山神女的美貌,宋玉《神女賦》已經(jīng)描述得非常具體了,所謂“茂矣美矣!諸好備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tài),不可盛贊”[2]887,總之她是文人心中集美人的各種優(yōu)點于一身的完美代表?!队拿麂洝分械膬晌幌膳百Y質(zhì)妙絕”,又“言聲輕婉,令人忘憂”,亦是美麗動人。曹唐《劉阮洞中遇仙子》:“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云實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碧沙洞里乾坤別,紅樹枝前日月長”,描寫了一處人間仙境,在此襯托下“愿得花間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劉郎”,從側(cè)面烘托了女子的非凡,自然亦包含容貌。(2)遇仙?!陡咛瀑x》中楚王夢會神女,巫山神女變幻成朝云暮雨,永世守候在楚王身邊,后杜光庭《墉城集仙錄》中把巫山神女稱為西王母的二十三女,并封“云華夫人”。天臺仙女引領(lǐng)劉阮二人入桃源洞,洞中半年乃人間七世,待劉阮返,桃源洞卻消失不見。曹唐《仙子送劉阮出洞》云:“殷勤相送出天臺,仙境那能卻再來。云液每歸須強飲,玉書無事莫頻開?;ó敹纯趹?yīng)長在,水到人間定不回。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閉蒼苔。”(3)幻夢。兩個故事主題表現(xiàn)的都是男女情愛,表達的方式都是幻夢中相逢。《高唐賦》懷王夢會神女與云夢之臺,《神女賦》襄王則夢于云夢之浦見。曹唐組詩第一首《劉晨阮肇游天臺》寫“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后身”,與第五首《劉阮再到天臺不復(fù)見仙子》“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昔年春”兩句首尾呼應(yīng),劉阮在追憶往昔時,睹物不見人,之前所經(jīng)歷的一切,恍若隔世,如同一場幻夢。
那么,何以表現(xiàn)曹唐劉阮天臺遇仙組詩是對“美人幻夢”主題的變形呢?第一,故事中神女傾慕的對象從君王到樵夫,說明唐代神仙艷遇故事的世俗化傾向。從楚王的幻夢到樵夫至桃源洞中與女仙歡會,再到出洞后發(fā)現(xiàn)恍若隔世,這是一個重要的進展。第二,有仙女的情感傾訴。曹唐《仙子洞中有懷劉阮》:“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曉露風(fēng)燈零落盡,此生無處訪劉郎?!痹娭屑毮伒乇磉_了仙女在劉阮離去之后的失落和孤寂,她不理琴瑟,更無心妝扮,從月色茫茫一直枯坐到曉露燈盡,而句末“此生無處訪劉郎”則暗示了他們將不再重逢。這體現(xiàn)出中晚唐文人更傾向于向個人內(nèi)心情志的發(fā)掘。
綜上所述,曹唐筆下劉阮天臺遇仙組詩所展現(xiàn)的劉阮“幻中逢女仙”的模式是對“美人幻夢”主題的變形,它通過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和仙女洞中半年、人間已歷七世的夸張結(jié)局,締造了一幅世俗文人所期待的艷遇幻境,是比夢境真實、又比現(xiàn)實虛幻的一種人生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