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紫逸
摘要:自從人類起源伊始,人類對時光和生命的思考就沒有停止過,也因此而產(chǎn)生了關于生與死的一系列哲學命題。南朝文學家鮑照在他的文和賦作品當中,多次談到自己對時光與生命的感悟和思索,并直接影響到了他獨特的充滿慷慨之氣與感傷情懷的創(chuàng)作風格。本文將從時光與生命意識的歷史溯源以及鮑照文與賦作品中的時光與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來探討鮑照對這一主題的感悟與思索。
關鍵詞:鮑照 時光 生命 歷史溯源 感悟 思索
一、時光與生命意識的溯源
孔子曾充滿震撼地慨嘆時光流逝之永恒:“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光便如河水一般匆匆逝去,永不停止,而且是一去不復返,在時光的不停流逝中,人的生命相對于宇宙之永恒與天地之無窮來說,顯得十分渺小和短暫,而死亡卻是恒定的,這就令人倍感生命的迅疾,因而產(chǎn)生對生命的慨嘆和思索。時間意識與生命意識相伴而生,貫穿于人類的整個思想史中。
早在原始社會時期,先民們就用神話的形式來表達了對生的重視,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們對始祖的崇拜、與大自然的抗爭,以及對長生的期盼等方面,《山海經(jīng)》中有大量的關于“不死之國”“不老之鄉(xiāng)”“不死之樹”的記載,夸父逐日也正是為了阻止時間的流逝,希望能夠獲得永恒的生命,不過這個時候的生命意識還比較模糊,大多是建立在虛幻的猜想之上,以超現(xiàn)實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对娊?jīng)》中也有很多以生死為表現(xiàn)主題的詩篇,如《邶風·綠衣》《秦風·黃鳥》和《唐風·葛生》等直接地對逝者表示深切的懷念和哀悼的詩篇。除此之外,《詩經(jīng)》中還有很多贊美生的詩篇,希望用生之完美來沖淡死之悲傷,因此這個時期的生命意識表現(xiàn)得更加現(xiàn)實化、生活化和情感化。先秦諸子在生命的思考上則有了一個更為理性的哲學上的飛躍,主要表現(xiàn)在儒家和道家不同的生命觀上,儒家更重視在有限的生命中獲得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最大化,如其提倡的“立德”“立功”“立言”等“三不朽”的生命價值觀。而道家則更為重視生命本身的存在,提倡超然物外,順應自然,去除欲念和喜怒哀樂,追求精神的自由,達到一種“無視、無聽、無知、無欲、無情,忘物、忘己、忘形、忘生、忘死”的境界。二者相反相成,兩相互補,形成了中國古代生命意識豐富的多元文化內(nèi)涵。兩漢時期,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將人的命運與天道相聯(lián)系,認為人的命運尤其是君主和國家的命運是由天的意志決定的,同時,揚雄、王充等人則主張老莊的自然命運的觀點,認為天道自然,人生命運與天道無關,死后便歸于虛無,因此產(chǎn)生了貴生養(yǎng)命、追求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享樂和情感需求的思想,這對于漢魏之際生命意識的覺醒是有促進作用的。東漢末年,由于社會的動蕩與黑暗以及經(jīng)學體系的逐漸瓦解,社會思想處在一個變遷時期,下層文人在流離失所、動蕩不安的背景之下對個體生命的意識更加突出,主要表現(xiàn)在對個體生命意義的認識以及對死亡的嗟嘆上面,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古詩十九首》,多感慨生命的短促和人生的無常,充滿憂生之嗟。建安時期文人的思想精神面貌則又與此大不相同,他們雖然也感慨人生苦短,如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慨嘆以及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所言的“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③,另外曹植與建安七子也在很多詩文中表現(xiàn)出對生命短暫的慨嘆,但他們并不因此而過分悲傷,更多的是想在有限的生命中建立更大的功業(yè),將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相結合,張揚個性,主宰自己的生命,因此顯得慷慨昂揚。正始時期又與建安不同,風雨飄搖、動蕩不安的黑暗高壓政治環(huán)境使得士人只好以清談和狂放來保全自己,這個時期由于對自己的生命有著朝不保夕的憂懼之情,因此要么追求此生的享樂,以佯狂和縱欲來消解這種憂懼;要么在玄思冥想中領悟人生,以玄遠與自然的通脫來讓自己的心靈超然物外,追求自由自在、心與道冥的理想精神境界。西晉與東晉則從這兩個方面出發(fā)并分別走向了極端,西晉士人熱衷于功名,但又希望保全自身,因此只好依附權貴,追求物欲的享樂和感官的愉悅,清談也只是他們用來求名的一個手段,因此生命格調(diào)顯得庸俗而卑弱;東晉士人則在偏安江左的政權中由于不愿面對現(xiàn)實而崇尚玄理和曠達超然的精神追求,以此來消解內(nèi)心現(xiàn)實人生中的痛苦與矛盾,這期間只有陶淵明以自己的思想與行為在田園之間追求生命與自然相融合,以期達到物我兩忘、心與道冥的生命理想境界。
劉宋時期,玄學之風的影響逐漸減弱,儒、玄、佛等思想多元并存,士人從虛幻的玄理思索中回過神來,對現(xiàn)實人生加以關注,積極人世,也因此而產(chǎn)生許多對生命和人生的感慨,這一時期的文人,以鮑照的生命意識和人生感悟最為強烈,抒情意味也最為濃厚。
二、鮑照文與賦作品中時光與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
作為一個時運不濟、功業(yè)未就的寒士文人,鮑照對于時光的流逝是很敏感的,這在他的《觀漏賦》中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漏刻是當時的一種測量時間的機器,水在其中的流動喻示著時間的流逝,看著漏刻不停地運轉(zhuǎn),就如同看著自己的生命融合其中一刻不停地流逝消亡。在漏刻的運動之中,他看到自己的容顏憔悴而蒼老,他的青春和才學都將埋沒在這一刻不停的時光里,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這使他感到沉痛和苦悶,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時光易逝、功業(yè)難就的憂傷:
貫古今而并念,信寡易而多難。時不留乎激矢,生乃急于走丸。既河源之莫壅,又吹波而助瀾。神怵回而多慮,心坎壤而鮮歡,望天涯而佇念,擢雄劍而長嘆。
鮑照希望可以找到一種消解這種無奈與苦悶的方法,于是他對生命的思索從儒家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個體人生價值的生命觀轉(zhuǎn)向道家的自然超脫,希望能夠融合于自然之道:
從江河之紆直,委天地之圓方。漏盈兮漏虛,長無絕兮芬芳。
漏刻盈虛之間不斷往復,長此無絕,只有超然于茫茫的時空之中,方能排解胸中的苦悶與憂傷,讓自己得到解脫和釋然。
但是事實上,他并不能真正地超脫于生死,尤其是在面對自己親人的逝去的時候,鮑照時常稱自己“孤賤”,他的親人目前所知道了除了妹妹鮑令暉以外,還有老母和妻子。他在《請假啟)淇二中寫道:“仲由所哀,臣實百罹。孤苦風雨,天倫同氣。實惟一妹,存沒永訣。不獲計見,封瘞泉壤。臨送私懷感恨,情痛兼深?!笨梢娝拿妹么藭r已經(jīng)去世了。文中又有“臣所患彌留,病軀沉痼。自近蒙歸,頻更頓處,日夜間困或數(shù)四。委然一弊,瞻景待化”,“臣母年老,經(jīng)離憂傷,服粗食淡,贏耗增疾”,“臣違福履,身事屯悴,嘆息和景,掩淚春風,執(zhí)啟涕結,伏追惶悚”等言,可以看出母親年老多病,他自己的身體也很不好?!队嗡假x》中,鮑照向妻子訴說官場的疲憊,想與其一起歸隱,過男耕女織的生活,可見他與妻子的感情很好??墒撬钠拮右蚕人ィ摹秱刨x》就是在妻子去世后所作的一篇經(jīng)典悼亡之作。這篇賦的寫作時間當在《游思賦》之后,此時的鮑照已到了晚年,人生暮年之悲,妻、妹永辭之痛,可謂人生之大不幸也。因此在他的筆下.憂生悼亡的嗟嘆也就表現(xiàn)得愈發(fā)濃厚悲傷。在這篇賦中,鮑照對妻子的懷念之情始終無法消解,他的心一直都陷于思念與悲痛之中難于自拔,于是無奈地嘆息道:
自古來而有之,夫何怨乎天道!
這句感嘆作為賦文的收尾,似乎是勸自己一切生老病死都是古往今來的自然天道,不應該去埋怨,但字里行間的憤憤不平之意卻壓抑不住地洶涌而來,直欲責問蒼天為何如此相待,因而更加有力而沉痛地表達了心中的感憤和哀怨,不可紓解。他濃烈的感情使他不能從理性的角度真正去看透生死,超脫物外,這是鮑照本身的個性使然,是一顆赤子之心對生與死最直接最真實的感受。
在思考時光和生命的過程之中,鮑照并不局限于感慨個人身世遭遇,思索個體人生的意義,而是將眼光放遠,從歷史的角度思索世事的盛衰和枯榮。如果說《傷逝賦》是對個人生命的悼亡之作,那么《蕪城賦》就是對一座亂世古城進行憑吊的一曲挽歌。這是一出城市由盛而衰的悲劇,也是人類從古至今最深沉的悲哀,越美好的事物,毀滅衰亡之后的凄涼就越令人唏噓感慨。天道興亡之事,大抵如此,于是鮑照感慨“天道如何,吞恨者多”,這種歷史滄桑之嘆令他心下沉重,只能“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
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
城市的命運也就是人的命運,是人類社會從古至今不可逃避的命運,生命的短暫讓人更加急迫地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和價值,于是積極地追求功名,修建城池,以此來作為自己擁有財富和權力的象征,滿足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妄圖以這些功業(yè)來追求永恒的存在,減少對消亡的恐懼。然而天道是不允許這樣的,一切事物的繁盛與消亡都相輔相成,不可違逆。廣陵城以其繁盛聞名于世,然而不過五百余載的時光,便已成為一座蕪城,永恒終究是不可能的,所有努力與掙扎都是徒勞,尤其是在鮑照所處的那個兵禍連連,充滿血腥和殺戮的時代,城市如此,國家和朝代又何嘗不是如此,全人類的悲哀之處又何嘗不在于此!
不管是對時光和生命的思考,還是對歷史盛衰的感慨,鮑照始終把自己的感情真摯而深厚地融于其中,因此他的這些文章總能深切地打動人心,令人直接而強烈地感受到其中飽含的思想和感情,而這也正是他的個性魅力所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