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陽
【摘要】20世紀40年代的土改小說表現(xiàn)了土改這件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是在30世紀左翼文學的傳統(tǒng)下形成的,有著明確的教育與啟發(fā)目的,是“文學為政治服務”那個特定年代的特定產(chǎn)物。40年代的土改小說是按照土改運動的展開步伐進行的,塑造了相當一部分非常有代表性的農(nóng)民、地主和工作隊成員形象,這種形象塑造模式雖然由于過于強烈的政治色彩而有自身的局限性,但卻對于研究中國農(nóng)村小說具有借鑒意義。
【關鍵詞】土改;人物形象;長篇小說
中國是個農(nóng)業(yè)社會,農(nóng)民和土地問題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社會問題的重中之重。從西周時期的井田制開始,中國就有了土地制度的雛形。到了太平天國時期的“無處不均勻,無人不保暖。天下人田,天下人同耕”可以說是把農(nóng)民的平均主義思想發(fā)展到了頂峰。20世紀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中國人民取得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之后,中國大地上發(fā)生了一場翻天覆地的土地改革運動,1946年“五四指示”的發(fā)布標志著中國土地改革運動大幕的拉開,直到1952年全面結束,這場土改運動迅速而猛烈地改變了中國農(nóng)村的面貌和革命的進程,更從思想觀念和文化意識層面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大批知識分子以“土改工作隊員”的身份親歷了這次土改運動,他們創(chuàng)作了大量土改題材的小說,與此同時對于土改小說的探討也蔚然成風,在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合力作用下,土改小說創(chuàng)作形成一股文學熱潮,隨著土改運動的結束,土改小說創(chuàng)作才慢慢淡出人們的視線。而在此間涌現(xiàn)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丁玲)、《暴風驟雨》(周立波)、《江山村十日》(馬加)等長篇小說,都是全景式地再現(xiàn)了那個如火如荼的土改歲月,并且較好地詮釋了為政治服務這個宗旨的經(jīng)典之作,這些作品在人物塑造上有著非常鮮明的特點,成為當時土改小說人物塑造的范本,為中國文學的人物群像增添了特殊的一個范式,值得認真剖析。
這一時期的土改小說多為頌揚土改給農(nóng)村帶來的新面貌、新氣象,表現(xiàn)土改中農(nóng)民在工作隊的領導下昂揚的熱情和翻身獲得土地后的沖天干勁,而對于地主所施加的暴力、果實分配的不合理等問題則采取了回避或者極為隱晦的態(tài)度。所以,40年代的土改小說也存在著非常明顯的缺陷——在人物塑造上有意刻畫先進農(nóng)民的代表,著力表現(xiàn)在運動中成長起來的農(nóng)民形象,這一類農(nóng)民善良堅忍,品德高尚,連體態(tài)也是挺拔堅毅的;作為農(nóng)民形象對立面上的富人地主則是奸詐狡猾、卑劣兇殘,道德低下的,不止他們體態(tài)丑陋,面貌可憎,甚至連他們的家人——老婆、子女也似乎都透露出不健康的氣息。這兩種人物形象的塑造都非常單一、面影化,人物性格非常單薄、扁平,遠遠沒有表達出當時土改運動中真正的農(nóng)民和地主階級的面貌,很大程度上束縛了作家們原本多樣的創(chuàng)作風格。
在土改小說中,大致可以概括出以下幾種類型的主要人物——工作隊即土改運動的領導者,農(nóng)民即土改運動的主要參加者,地主即土改運動的反對者(其中包括地主及其家人和狗腿子),有關中農(nóng)、富農(nóng)著墨不多,但卻饒有興味,下文稍有提及。
一、土改中的地主形象
在土改小說的地主人物群像中,無不有著丑陋的面孑L、卑劣的人格以及可笑的綽號,這些又都印證了地主階級的反動特性。《暴風驟雨》中的韓老六橫行鄉(xiāng)里、欺男霸女,他引誘郭全海的父親賭博,騙去了父子一年的工錢,郭全海的父親又悔又氣,大病一場丟了性命,郭全海長大后在韓家扛活,一年下來只換了幾斤豬肉?!绊n老六爺倆,看見人家好媳婦、好姑娘,要千方百計弄到手里來糟蹋。”他的兇殘可怖不僅是行為上的,面相上也是如此——“他今年四十七歲,因為抽大煙,人很瘦,鬢角又禿,外面看去有五十開外了?!薄叭藗儺斆娣Q呼他六爺,背地叫他韓老六,又叫韓大棒子,偽滿時代,他當過村長,秋后給自己催租糧,給日本子催亞麻,催山葡萄葉子,他常常提根大棒子,遇到他不順眼不順耳的,抬手就打。下晚逛道兒,他也把大棒子擱在賣大炕的娘們的門外,別人不敢再進去?!碑斔倪h房本家韓長脖報告他工作隊來了時,韓老六“他的禿鬢角和高額頭上冒出無數(shù)小小的汗珠?!倍@個給他通風報信的韓長脖,“名叫韓世才,外號韓長脖,今年二十七歲,生得頭小脖長,為人奸猾是韓老六的遠房本家……他好逛道兒,常耍大錢,又有嗜好。后來,抽不起大煙,就扎煙針,兩個胳膊都給煙針扎得盡疙瘩,脖子更長了?!弊髡哂幸庠O置這樣丑陋的外貌,以此映襯他們的道德品質。除了狗腿子,地主家的成員也都做了類似的描寫,《江山村十日》中地主高福彬的老婆“晃著牛糞盤頭,長著白瓜瓤臉”,他的兒子十五歲了卻仍然尿炕,“個頭有雞架高,長著兩只招風耳朵,一對蛤蟆眼睛,鼻涕把臉蛋抹一個大蝴蝶?!弊髡哂幸獬蠡@些反面人物,蘊含著鮮明的情感傾向,而且也凸顯了“英雄美、敵人丑”的二元對立模式。只不過被標貼了如此鮮明的反動標簽,人物描寫也勢必呈現(xiàn)出模式化的趨勢,失去了個性。
二、土改中的農(nóng)民積極分子
相比起地主階級的丑惡面貌,土改運動的積極分子也就是我們的貧雇農(nóng)都是品德高尚、心地善良的。馬加的長篇小說《江山村十日》重點描寫了貧苦農(nóng)民金永生這個形象。他的抬頭紋“那粗紋溜像刀口子,一年比一年深,那是莊稼人受苦的記號”,他想起父親一滴血一滴汗地把北大荒開成良田,“在石頭土塊上建筑了村落”,他父親開墾的那7坰荒地,被大地主高福彬收買官府圈去四坰、被張作霖放官荒裹去一坰、被日本關東軍沒收一坰、最后的一坰地又被高福彬訛去,“一輩傳一輩,傳到他這一輩子,連一根壟頭子也都沒有了”,到土改時,金永生是個一無所有的貧農(nóng)。在工作組來到以后,金永生的思想覺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他從自身的遭遇中認清了地主階級的丑惡嘴臉,從工作組的啟發(fā)中認識到要堅定地跟隨黨的組織走土改之路,所以,在狗腿子刁金貴的惡意唆使下,他沒有迷惑在斗爭地主高福彬時,他帶頭控訴其罪行;在分了土地以后,面對著牲畜不夠用的困難,他又提出成立生產(chǎn)小組、換工插犋??梢哉f,金永生是土地改革的堅定分子,充分代表了有覺悟、不斷進步的貧苦農(nóng)民形象?!侗╋L驟雨》中,郭全海在嘮嗑會上出場發(fā)言時是這樣的形象,“一個年輕人,頭上戴一頂破爛的草帽,上身穿一件補釘摞補釘?shù)目布?,那上面,補著各種顏色各種式樣的補釘,有紅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因為連補太多了,不容易看出他的坎肩原來是用什么布作的?!鞭r(nóng)民積極分子的衣著雖然樸素寒酸,但他們卻大公無私,正直堅毅?!侗╋L驟雨》中的白玉山把自己的近地跟別人的遠地換了,烈士家屬趙大嫂子在分東西時把好的都留給了別人,自己拿的都是差的。這些正面的農(nóng)民形象顯然是非常模式化的,缺乏細膩的心理描寫,更沒有人物思想上的任何缺陷,這類形象的塑造實際上是在踐行《講話》所提出的文藝理論,寫出了廣大農(nóng)民的覺悟和他們的團結,向讀者展現(xiàn)一個革命時代的新氣象。
三、土改中的另外幾種形象
在實際的土改運動中,貧雇農(nóng)中雖然不乏郭全海、趙玉林這樣的積極分子,但是也有不少思想落后、階級覺悟不那么高的老式農(nóng)民。作家在塑造這類人物形象時雖然著墨不多,但卻把筆觸深入人物的內(nèi)心,因此,這類人物反而塑造得血肉豐滿,非常生動?!侗╋L驟雨》中的車老板老孫頭是一個個性非常豐滿的人物,他圓滑世故,詼諧貧嘴,愛顯擺,私心有點重,但又不失熱心、善良,是一個被生活磨礪得處處打著小算盤、事事揣著小心眼的人。特別是在“分馬”這一節(jié)中,老孫頭的性格特點被非常好地呈現(xiàn)出來。分馬的時候,老孫頭早早地到了,他教小豬倌看馬,自得的情緒表露無疑;他慫恿趙大嫂要馬,也是充分考慮到“要是趙家分了馬,他(指老孫頭自己)插車插犋,不用找別家,別家嘎咕,趙大嫂子好說話”;當老田頭問他要哪個馬的時候,他早打定了主意要選那匹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兒馬,嘴上卻說“還沒定弦”;輪到他挑馬時,他“大步流星地邁過去,把它牽上”,為了顯擺自己會相馬,他反駁張景瑞“這馬眼瞎?我看你才眼瞎呢。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馬,屯子里的頭號貨色”;老王太太不滿意自己分到的熱毛子馬,郭全海同大伙研究之后的結果是,大家都愿意用自己分的馬跟老王太太的熱毛子馬換,老孫頭有點慌了,他實在是不舍得剛分到這匹小兒馬,又不想被大家看穿私心,只能隨著大流,慷慨地說“我那玻璃眼倒也樂意換給她”,卻又再加一句“就怕兒馬性子烈,她管不住”,待到老王太太轉身往他的玉石眼兒馬走過來的時候,老孫頭再也掩飾不住,他“神色慌張”,卻又嘴硬“看上了我這破馬?我這真是個破馬,性子又烈”,老王太太走近去摸這匹兒馬的脊梁時,“老孫頭在一旁嚷道‘別摸它呀……小心它踢你……樣子也不好看,玻璃眼睛,乍一看去,像瞎了似的?!崩蠈O頭故意不說玉石眼而說玻璃眼,只提這馬好多的壞處,臨了還說“這馬到哪里都是個扔貨,要不是不用掏錢,我才不要呢?!鄙卤焕贤跆嘀羞@匹馬一點兒心思被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出來,又可笑,又可愛。
作為領導者的工作隊成員,其實代表著正確的方向,代表者政策的詮釋者,代表著農(nóng)民利益的維護者。說到底,工作組和農(nóng)會的關系可以看作是上級和下級的關系,作為上級的工作組在政策上和方法上為農(nóng)會提供支持和指導,二者的關系是在非常簡單純凈的,所以,作為工作隊的主要領導人員,在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下,必然是光明無瑕疵的?!侗╋L驟雨》中的蕭祥是工作隊的隊長,他是一名堅定的共產(chǎn)黨員,是上級組織下派到元寶屯主持土改斗爭的。在他身上,集合了無產(chǎn)階級領路人的優(yōu)良品格——他有著明確的無產(chǎn)階級世界觀,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對待階級兄弟他熱情幫助,對待思想意識有些偏差的落后民眾誠懇相扶,對待惡霸地主有勇有謀;他心里裝著《中國土地法大綱》,代表了勞苦大眾的利益,堅決幫助貧下中農(nóng)打土豪分田地;他有高度的政治覺悟和階級意識,眼明心亮,能頭腦清醒地識別出地主韓老六的險惡用心以及韓老六的腿子們的小動作,他能準確地判斷出張富英這個新任農(nóng)會主任所走的錯誤方向。蕭祥既是思想的引路人,又是革命的指揮者,這是一個忠誠于黨的英雄形象,他不但完滿地領導了元茂屯的土地改革,又為黨培養(yǎng)了精明強干的年輕力量。這樣的人物形象雖然高大完美,但卻是單一的,缺乏鮮活的個體特征。
解放區(qū)土改小說的人物塑造出現(xiàn)了一定的模式化傾向,從20世紀30年代的左翼文學,到40年代的土改小說,都是在“文學為政治服務”的話語之下走著一條塑造崇高、表現(xiàn)光明、人民必勝的道路,當代作家應該冷靜審視土改小說,既不能全盤否定它的藝術價值,又應該反思其弊端,爭取在更客觀的視角上評估土改中的人物群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