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禹婷[江南大學,江蘇 無錫 214122]
張愛玲的《金鎖記》創(chuàng)作于1943 年,主人公曹七巧婚姻不幸,一邊死守著丈夫死后自己分得的財產,一邊破壞所有親人的幸福以求安慰;李昂的《殺夫》創(chuàng)作于1983 年,主人公林市命途多舛,一生都在欺凌中度過,最終不堪忍受,砍死了暴虐的丈夫。兩位主人公的經歷看似大相徑庭,但是回溯她們的人生軌跡和心理歷程,發(fā)現(xiàn)悲劇命運的源頭都來自于中國特定時代下以男權壓迫為核心的生存困境。張愛玲和李昂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fā),以不同的筆觸再現(xiàn)傳統(tǒng)女性的悲劇命運和無力抗爭,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傾向,即使相隔四十年的漫長時間,仍舊共同傳遞出解放女性的時代共鳴。
曹七巧出身于麻油店,擁有著十分健康的體魄和熱情潑辣的性格。她原本或許可以擁有一段平凡但是鮮活的生命,可是哥哥曹大年為了金錢將她嫁給姜家二少爺,姜家放下身段迎娶七巧只是“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對于兄長來說,七巧是可以買賣的商品,“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買了”。每次到姜家探望七巧,兄長都是滿載而歸。另一方面,對于姜家來說,七巧是不是七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要照顧好二爺,要為二爺傳宗接代,甚至二爺過世后,要盡到為二爺守寡的責任。在“兄權”和“夫權”的雙重壓迫下,七巧的價值完全由男性決定,生而為人的訴求幾乎被完全忽視。骨癆的丈夫和陰暗的舊式大家庭使這個女人受到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傷害,她通過吸食鴉片麻痹自己,用尖酸刻薄的行事作風掩蓋內心的敏感脆弱,她對姜季澤控訴自己的丈夫:“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在壓抑的生活中,她對健康的身體和愛情愈加渴望,但是現(xiàn)實的束縛最終年復一年地消磨了她生命的光彩。悲劇的婚姻是她生命凋零的轉折點,使她的靈魂如同她的軀體一樣,從“鐲子里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的滾圓胳膊萎縮成了“鐲子一直推到腋下”骨瘦如柴的手臂。
與曹七巧相比,林市的悲情更具顯性,她被籠罩在男權壓迫的陰影下,一生幾乎未曾有過一絲生命的鮮活。早年喪父,母親由于饑餓被人誘奸后失蹤,林市寄住在叔叔家,而叔叔則“一向伺機要從林市身上有所獲得”,但“礙于族人面子幾次沒將林市賣給販子”。他搶走林市和林市母親的屋子、把林市當作奴仆一般支使,甚至將林市嫁給屠戶陳江水的原因是她“身上沒幾兩肉,卻能換得整斤整兩的豬肉”。在叔叔的掌控下,林市沒有人的尊嚴和權利,只有不斷被剝削和利用的價值。而林市的婚姻不過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窩——她被當作發(fā)泄性欲的工具:每次林市被陳江水侮辱、慘叫后才能換來食物;被當成玩具取樂:陳江水以嫖客心態(tài)朝林市臉上扔幾個銅錢、看饑餓的她狼吞虎咽來滿足他經濟操控的自豪感和家庭的主導地位。而面對一個妓女金花,陳江水卻從沒有侮辱之舉,甚至愿意花錢只與她聊天,把她當成一個平等的人看待,愿意和她交心為她打抱不平。這確實展現(xiàn)了陳江水具有人性的一面,但也是這種對比,殘酷地宣告女性到底能否成為一個“人”,最終還是取決于男性的意愿。
西蒙·波伏娃曾經透辟地分析過女性在人類婚姻史中的從屬地位:“女人是作為奴隸或仆人結合于父親與兄弟所支配的家庭的,她總是由一些男性做主嫁給另外一些男性。在原始社會,父系部族、氏族幾乎把女人當作一種物:她被列入兩個群體同意交換的物品中。當婚姻在其演變過程中以契約形式出現(xiàn)時,這種處境并沒有多大改善?!逼咔傻幕橐鲇尚珠L決定,林市的婚姻由叔叔決定,當屬于“族權”的“兄權”和“叔權”向“夫權”過渡,兩性間極為不平等的關系絲毫不隨著女性身份的轉換而有所改變,男權的交替控制,使女性無法逃離沉重的命運,“身為女人不是人”的生存窘境一直纏繞著她們。
悲劇的婚姻不過是曹七巧悲劇命運的開始,舊社會的環(huán)境注定了曹七巧要受到身心的雙重傷害,而由這些傷害引起的內心境況卻無人關注。七巧雖然成為姜家二奶奶,但是丫鬟們談論起來時倨傲蔑視的神態(tài)躍然紙上:“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臺,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么去比人家?”在下人眼里,七巧依舊是“低三下四的人”。對于姜家長輩來說,就更是如此,她空有一個二奶奶的身份,心中的孤獨、絕望,無人關心理解,甚至至親的人,也只是一邊憑借七巧獲取利益,一邊譴責七巧不會做人——過年省親時嫂子當面安慰,背地里卻評價七巧:“……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兄長是七巧悲劇的始作俑者,而兄嫂二人卻絲毫感受不到七巧因陰暗的生活日益惡化的心理,同樣身為女性,嫂子更是無意識地站在維護男權的角度,指責七巧。同時,七巧幻想過的愛情對象姜季澤不過是一個紈绔的花花公子,自始至終也沒有對七巧存過一點兒真心。既然無人在乎,也就無人會去理解七巧的處境。曹七巧的靈魂孤立無援,性格中本就存在的驕傲要強促使她形成神經質一般尖酸刻薄的應激態(tài)度,這背后,隱含著七巧對現(xiàn)實的極度不滿、對無法掌控的命運的控訴,以及期待有人能夠理解她的絕望呼喚。而在男權至上的舊社會,這種態(tài)度無疑刺痛了周圍所有人,他們只會愈發(fā)排斥七巧,如此形成的惡性循環(huán),將七巧永遠困孤島上,直至死亡。
如果說曹七巧的性格中本身就含有反抗因子,林市則自始至終都幾乎是逆來順受。童年時母親的遭遇形成縈繞她一生的創(chuàng)傷性經驗,經濟不能自立讓男性的存在成為生活的依靠,不間斷的“饑餓”的威脅使得“生存”成為她的底線——成長經歷造就林市不得不以懦弱的性格以求男權社會給予她生存的空間。但是男權的侵害又何止于男性?同樣因舊社會的束縛而被欲望壓抑致心理扭曲的阿罔官,作為一個守寡的老女人,嗜聽他人做愛的呻吟與嚎叫,但同時又滿心嫉妒,因此散布林市的謠言,使本來在家遭受到非人待遇的林市在眾人面前居然變成了一個貪歡、懶作的淫婦。在這樣的謠言下,林市不但得不到同情,還要遭受眾人的歧視和譏諷,而因此被性虐待時拼命忍住痛呼的她結果只能招致陳江水更加瘋狂的侵害。曾經深得林市信任的阿罔官伙同同村女性將林市往絕境中又推了一把,讓林市在生存空間本就被壓榨無幾的情況下更加絕望孤獨。以阿罔官為首的村眾頗有魯迅筆下“看客”的意味,她們被害也害人,形成一個“無意識殺人團體”,在林市走向毀滅的道路上,她們同樣“功不可沒”。“男權文化的形成并不是男性自身創(chuàng)造的,也并不受男性控制,而是由兩性共同作用生成的,女性亦是男權文化的共謀”。
曹七巧和林市,在被壓迫剝削的同時,靈魂上都呈現(xiàn)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可見對于傳統(tǒng)女性而言,無論是外放式的爆發(fā)還是內斂式的退讓,最終都與周身環(huán)境產生不可避免的惡性循環(huán)。男權社會下,女子困窘的生存境遇已經不僅僅因為男性的壓迫,女性本身亦作為幫兇,“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悠久的罕見性,其意識形態(tài)的嚴密性、滲透性以及權威性,使得生活于其中的任何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任何一個階層的人群都無法逃避其‘蔭蔽’”。整個社會都在吞噬她們微弱的呼救聲,消解她們傳遞訴求的方向與途徑,任何選擇最終通向的都是絕望的深淵。
面對男權社會給自己造成的悲劇,曹七巧的反抗可以說是一把猛烈的野火,狠狠灼傷了靠近她的人,也把自己燒盡,形成“被食、自食與食人”的結局,而從“被食”轉到“食人”,這中間恰恰是男權在發(fā)揮作用。文中,曹七巧展現(xiàn)出對金錢的極端吝嗇,原因在于安全感的缺失——她是姜家的二奶奶,但是姜家沒人看得起她;血緣關系最親近的兄長不過想從她這里獲取利益;花花公子姜季澤對她從沒有真心。虛偽的情感與脆弱的人際沒有辦法給曹七巧穩(wěn)固的依靠,而不會背叛她又實實在在的金錢才能展現(xiàn)她的權利地位,以確保她有資本作威作福。所以,她放棄了自尊,壓抑了情感,熬死了丈夫和婆婆,爭得了一筆巨大的姜家遺產后領著一雙兒女搬出姜公館。男權威嚴造成的悲劇壓抑扭曲了她的正常情感,卻又因為男權賦予的經濟實力使她具有了做決定的資本。曹七巧從“被男權壓迫者”轉變?yōu)榱恕澳袡啻砣恕?,用女性的身份實施男權的壓迫:變態(tài)的占有欲使她毒辣地逼死兩個兒媳以借兒子來填補愛情中男性的缺失,瘋狂的嫉妒和極端的吝嗇又讓她不擇手段地破壞了女兒的幸福,她自私多疑、陰鷙兇狠的行為無差別地傷害了每一個身邊人。晚年時曹七巧回憶:“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薄袡嗌鐣斐闪怂谋瘎?,而她的抗爭不過是借著男權將悲劇延續(xù)到下一代,造成了更加深徹的悲哀,毀人亦自毀。
與曹七巧不同,林市的報復就是一把刀,針鋒相對地砍向最直接的迫害者。對文本外的讀者來說,血腥的場面與絕望的反抗極易呼喚起拯救女性處境、重審女性地位的意識,但是這并不代表林市本人就有所覺醒。林市肢解陳江水時,現(xiàn)實與虛幻完全混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宰殺一頭豬,而“做夢了”的字樣前后出現(xiàn)了四次。這樣的反抗明顯處于一種精神蒙昧的狀態(tài),是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時的人類本能,帶有盲目性和無意識性。與其說林市是在反抗男權,不如說她是在懼怕毀滅,甚至林市本身也就帶有依附男權的傾向。嫁給陳江水一段時間后,一次午睡醒來,她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也有福分能在白天里睡午覺”。顯然,這種“福分”是嫁給陳江水以后才可能出現(xiàn)的,但是這一點由“族權”控制轉為“夫權”控制后男性施舍的“福分”,正證明了在女性毫無經濟權利的狀態(tài)下,究竟如何生存是由男性決定的。林市受到打罵、性虐待、沒飯吃和林市有肉吃、有午覺睡,從本質上來說只不過是女性身處在男權威嚴下的兩種不同狀態(tài)罷了。林市真正有價值的兩次反抗——豢養(yǎng)鴨子和外出找工作——可以給林市帶來一定經濟基礎的途徑,早已均被陳江水無情地毀壞。而在“身為女人不是人”的男權社會,林市最終的殺夫舉動,除了造就一場游行和槍斃以外,幾乎沒有產生任何意義,社會沒有去了解她苦難背后的真相,“‘示眾’無疑象征著被逐出歷史的女性連同她們對歷史發(fā)言的權利,也一道被驅逐了”。反而用輿論更加瘋狂地指責日益低落的婦德,企圖將女性更加牢固地拴在男權之下。
所以在男權統(tǒng)治極其穩(wěn)固的舊社會下,曹七巧和林市雖然都進行了反抗,但是最終都沒有成效。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們都未真正從女性的角度審視自身境遇,借用男權反抗男權本身就是對男權威嚴的證明,而要想真正地獲得解放,還得有更加健全的人格、獨立的意識和抗爭的能力。
對于曹七巧和林市的生命,如果說前者像一襲爬滿虱子的袍子,看似華貴的背后透出無盡的悲哀蒼涼,那么后者就是一塊可隨手棄置的抹布,零落破敗得徹頭徹尾。但是在中國特定時期的男權壓迫下,她們被嚴重物化,失去人權,婚姻只帶給了她們更加嚴重的傷害;在精神上又孤立無援無人理解,整個社會甚至她們自己都無意識地站在男權的立場;而最終的反抗除了將自己也引上毀滅的道路之外,并沒有引起社會的警醒與重視。如此種種加深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悲劇性,尖銳地展現(xiàn)婦女們沒有經濟地位、身心雙重受害的生存窘境,而她們悲劇性的反抗,呼喚起對女性存在意義的重新審視,刺痛中國社會長久以來“身為女人不是人”的現(xiàn)實,對于女性解放有著思想上的重大意義,是以犀利筆觸為女性發(fā)聲的兩位優(yōu)秀作家跨越時代的共鳴。
①②③⑦⑧⑨? 張愛玲:《金鎖記》,見《張愛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 218頁,第230頁,第226頁,第217頁,第218頁,第231頁,第260頁。
④⑤? 李昂:《殺夫》,見《二十世紀臺港及海外華人文學經典》,花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53頁,第53頁,第74頁。
⑥ 〔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頁
⑩ 岑燦:《“殺夫”與“女性主義焦慮癥”——李昂〈殺夫〉與葉彌〈猛虎〉比較研究》,《中州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第60頁。
? 陸卓寧:《不同生存形態(tài)中的同一文化意旨——李昂〈殺夫〉〈暗夜〉管錐》,《南方文壇》1993年第5期,第62頁。
? 雷巖嶺:《看·說·女人的示眾——談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女人的兩種“示眾”》,《湘潭大學學報》(哲社版)2004年第1期,第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