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袁昌英是現(xiàn)代有名的作家,她長期關注女性,致力于解決女性生存、就業(yè)、教育等問題。劇本《孔雀東南飛》是她的代表作,她從女性的角度出發(fā),思考女性問題的解決之道。在“五四”時期,《孔雀東南飛》經多次改編被搬上舞臺,因為“封建社會里為了婚姻不自由而犧牲的典型事例,在反封建戰(zhàn)斗中,自然容易引起人的聯(lián)想”。其中最有價值,最為成功的作品便是袁昌英的劇本《孔雀東南飛》。劇作家、戲劇評論家田禽更是高度贊美:“她的作品幾乎凌駕于一般男作家之上,凡是讀過她的 《孔雀東南飛》(三幕悲?。┑淖x者們,我想必不以筆者的話為夸張吧?!蹦壳皩W術界對袁昌英的研究很不全面,對她的代表作《孔雀東南飛》的研究也很少,因此這一劇本有關女性意識方面還有較多的言說空間。
自發(fā)表至今,《孔雀東南飛》經多家出版社出版,本篇文章采用的版本是1930年由商務印書館最初出版的《〈孔雀東南飛〉及其他獨幕劇》。作者在《序言一》中談及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在改編過程中,對于焦母為何休棄蘭芝,袁昌英另辟蹊徑從“心理”的角度出發(fā),將原因歸結為“一種心理作用的背景”,即焦母作為女性,對于生命中僅剩的男人“被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占去”而產生的“吃醋”。認為她“心理總有點憤憤不平。年紀大了或是性情恬淡的人,把這種痛苦默然地吞下了。假使遇著年紀還輕,性情劇烈而又不幸又是寡婦的,這仲卿與蘭芝的悲劇就不免發(fā)生了”。以一個“年輕的”“性情劇烈”的寡婦的心理作為切入點,整個劇本內容新穎、不落俗套。
封建禮教把“夫死不嫁”作為對寡婦的一種道德要求,從這個角度來看焦母,在丈夫去世后她成為寡婦并決定守寡,她的肉體和精神就不能再有男女之情,因此焦母將這份隱秘的欲望傾注在兒子身上,兒子是她“精神上的情人”,在劇本中表現(xiàn)為對焦仲卿身體和心靈的占有欲。文中多次提到了焦母對他頭發(fā)的贊美,表現(xiàn)她對仲卿身體的迷戀,“只要你常常在我身邊,讓我時時撫摸你這美發(fā),這二十幾年來我無日不摸的美發(fā),我一生精力造出來的美發(fā),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還有對男主角心中地位的爭奪,一旦“精神上的情人”被奪走,她沒有“孫子”作為下一任的寄托,無處安放的情感使之發(fā)狂,她憤怒地呼喊“日日夜夜……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兒子……現(xiàn)在他眼里……就只有她了!這還不是大逆不道嗎?”過度的壓抑導致了畸形的占有欲,從而導致悲劇。
作者還創(chuàng)造了“姥姥”的角色,身份同樣是寡婦,她深知寡婦的痛苦,洞悉焦母的內心,焦母選擇玉石俱焚,與天爭個“公允”,而她卻選擇“忍”。從十九歲守節(jié)至今,姥姥因貞潔受人尊敬,兒孫滿堂,有著世人眼中幸福的生活。看似有福的背后,姥姥自言“痛苦不在守節(jié),苦是苦在我們這顆心沒有地方安放”。在世人眼中賢妻良母的形象建立在犧牲、壓抑正常情欲的基礎上,以失去自身“為人”“為女”的部分權利,換取男權制社會中世人的稱贊。而像焦母這種“叛天之徒”,維護了女人、人類的天然權利,卻為世俗所不容。兩者對比,凸顯作者袁昌英對女性的看法。
婆媳斗爭中媳婦通常處于下風,封建禮教導致了兩者地位的不平等,婆婆所倚仗的這種“家長”的權威其實也是為男性服務。在蘭芝和焦母的相處中,焦母正是憑借“婆婆”這一稱謂本身擁有的權利壓制天然處于劣勢的“媳婦”蘭芝。例如,在紡紗、煮面的場景中,因為紡紗速度過慢,引來焦母刻薄的責罵:“還剩這樣多!今日怎么紡得完,真懶,這家伙?!敝竺嬉彩侨绱?,焦母將內心的不郁之氣撒在蘭芝身上:“這是吃面嗎?這是吃糞。”焦母這些無理取鬧,刻薄的言行,在他人眼里卻是合情合理的,身為晚輩的蘭芝有錯,因此他人只勸焦母“寬恕”蘭芝。女性對女性的壓制實則也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的表現(xiàn)之一。同時,作為女子的蘭芝,受到的壓迫還表現(xiàn)在對女性個人意志的剝奪。西蒙娜·德·波伏娃說:“從父權制開始,男人就認為將女人保持在從屬的地位是有用的;他們的法典是為了對付女人而設立的;女人就是這樣具體地構成他者。”屬于從屬地位的蘭芝,即使內心極不情愿依舊在兄長的權威下,被迫繡好嫁衣準備出嫁,最終導致悲劇。
《孔雀東南飛》塑造了一個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極富同情心的正面女性形象——小妹。焦母生在封建社會,重男輕女思想是她潛意識中合理的存在,加之對焦仲卿別樣的迷戀,因此她的大部分精力傾注在兒子身上,女兒被天然忽視。例如,極其愛護兒子身體“我的全心全力都用在你身上,一天到晚就只顧著你的美”;談及成長中對兒女的關注,直言:“你妹妹不算事”;將兒子稱為“我的命根”;立志守寡的目的也是“一來為丈夫承宗接后,二來為暮年圖個旌表”。提到當時欲要殉節(jié)時的心境“由他的哀聲里我聽見了我生存的使命……我這二十年的苦命都是為了他……為他這命根兒受的”,兒子是她活著和守節(jié)的動力。
袁昌英深諳男女不平等所造成的女性問題,在反抗男性的同時,她也思考著現(xiàn)代女性應該如何塑造自我。在《孔雀東南飛》這篇作品中,她有兩方面的思考:第一,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繼承傳統(tǒng)女性的優(yōu)秀美德,如母性;第二,尊重女性“為女”、“為人”的權利,如追求愛情的權利,表達情感的權利等。
雖然袁昌英本人深刻了解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以及目前女性所面臨的問題。但是,她對傳統(tǒng)女性的特質并未一概否決,她認為:“女解放無論至何種程度,不會危及母性。并且也不僅是義務,而同時是絕對的權利……這種權利,除了妖怪式的女性以外,誰肯放棄?”
在《孔雀東南飛》中,焦母對孩子的母愛仍是為作者所贊揚的。作者借焦仲卿之口說出了一位寡婦拉扯兩個孩子長大的艱辛,“媽媽有了我和妹妹也夠淘氣了”。即使孩子長大了,仍然要為其操心嫁娶之事,只為得到一句“你是天地間最慈愛的母親”。成婚后的兒子將生活的重心放在妻子身上,被慢慢擠出孩子心中地位的焦母悲憤交加。承受寡婦生活的痛苦和寂寞,縱然她有別的私心,但是無疑焦母是一位集堅強、忍耐、慈愛于一身的母親。但是這種繼承是有選擇的、批判的,備受傳統(tǒng)贊揚的貞潔觀念則是為袁昌英所批判的。姥姥十九守寡,貞潔至今,如今“年高德厚”,是“滿村人的表率”,家里“兒孫滿堂,真是再福氣沒有了”。這樣一個表面光鮮的人物,提出了“心”的理論,寡婦的心是無處安放的,最終總會被擠出心外。姥姥一生忍耐,直至第三幕下場,她的孤獨寂寞仍然持續(xù)。作者安排人物內外形成強烈對比,希望讓讀者重新審視貞節(jié)牌坊背后的表面榮譽與內心痛苦,以此寄托她對女性的希望。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核心是啟蒙,袁昌英對女性的思考也受到西方文化和啟蒙的影響,她關注女性“為女”的特質,也注意到女性作為“人”的權利。因此,她筆下的《孔雀東南飛》有了焦母和蘭芝兩個體現(xiàn)“為人”權利的女性人物。
蘭芝將她所有的堅持和認真都傾注在愛情這一理想上。焦蘭二人的愛情始于蘭芝的主動。被逼再嫁的結婚前夜,在出嫁和死亡間,她選擇了愛情,兩人“骨與肉,血與命,永遠……永遠化在一起”,完成了她心中的愛情理想?!拔逅摹睍r期,作家普遍描寫男女青年的抗爭來反抗封建壓迫,袁昌英卻注意到封建禮教老一輩的受害者。人物心理是作者的切入點,從焦母“為女”“為人”這兩個角度出發(fā)剖析其內心,將焦母這個大眾認識中的惡婆婆塑造成封建男權下貞操觀的受害者。她的一些世人眼中無理、變態(tài)的言行,如對兒子身體的迷戀,對媳婦瘋狂的辱罵、折磨,不過是焦母作為一個人,在自身情愛的欲望得不到滿足時,將這一渴望放置在兒子身上,兒子是她精神上的“丈夫”。作者袁昌英在寫作時就提到“年輕”“剛烈”的寡婦不會輕易退讓,焦蘭的悲劇是必然的。她以此構建劇本,對老一代女性的遭遇寄予了同情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