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昕

摘 ?要：正值深層生態(tài)學運動方興未艾之際，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結(jié)束在日本長達10年的修禪生活，歸隱美國加州的內(nèi)華達山，踐行中國古代的精神生活并著手創(chuàng)作《斧柄集》。詩集對西方動物倫理思想、現(xiàn)代生物科學原理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兼收并蓄，凸顯出斯奈德廣闊的文化視野和終極的人文關懷。收錄的71首詩作通過“弋不射宿”等典故以及“環(huán)”“斧柄”等象征和隱喻，構(gòu)建了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語言和意象，將中國儒家仁愛萬物的觀點、禪宗佛學的宇宙整體觀和儒道“天人合一”的思想蘊含在斯奈德的生物倫理思想、整體主義世界觀以及人與自然共生共榮的生態(tài)理想之中。斯奈德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智慧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旨在發(fā)展深層生態(tài)學所具有的普世哲學意義，揭示生物多樣性和人類文化多樣性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探討人類文化與自然合一對于文明傳承的意義。中國的儒、釋、道文化是理解斯奈德的深層生態(tài)學思想、探究其文化淵源的一把鑰匙，對重塑人類在生物圈的位置、變革西方文明中腐朽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徹底解決生態(tài)危機、重建健康的現(xiàn)代精神文明，具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 加里·斯奈德;《斧柄集》;儒釋道文化;深層生態(tài)學;文化傳承

DOI：10.16397/j.cnki.1671-1165.201902031

伴隨著工業(yè)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和生態(tài)危機的頻發(fā)，生態(tài)文學批評應運而生，迄今已進入第四波發(fā)展浪潮期。[1]代表第一浪潮的主要觀點和立場的著作《環(huán)境想象：梭羅、自然寫作與美國文化的形成》以及代表第三次浪潮重要觀點的著作《地方意識與星球意識：環(huán)境想象中的全球》，都充分肯定了一位美國當代詩人的藝術成就及其生態(tài)思想的劃時代意義[2-3]，這位被譽為“當代的梭羅”和“深層生態(tài)的桂冠詩人”的就是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其詩歌作品的主體性意識和解決生態(tài)危機的思路，引起了東西方學界的廣泛關注，獲得了“伯利根詩歌獎”“魯斯·莉莉詩歌獎”“美國圖書獎”等10多個獎項。

《斧柄集》是斯奈德在獲得“普利策詩歌獎”之后發(fā)表的第一部詩集，收錄的71首詩歌創(chuàng)作于深層生態(tài)學運動興起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記錄了詩人于1968年結(jié)束在日本長達10年的修禪生活后回到美國重新定居的感悟，作品“充滿了北美印第安、禪宗佛學等中國和日本的文化思想以及詩人對環(huán)境問題的深切關注” [4]。然而，對斯奈德作品的研究目前主要集中在對他的寒山詩英譯本《碎石和寒山詩》（1969）以及《龜島》（1974）、《山河無盡》（1996）等獲獎詩集的解讀，有關《斧柄集》的研究限于對詩集中個別作品的翻譯和闡釋，尚無針對整部詩集進行系統(tǒng)化的探討。且從1974年《淡江評論》第5卷第2期發(fā)表茂國權的《禪宗對加里·斯奈德的影響》一文以來，斯奈德的生態(tài)思想所蘊含的東方文化元素雖已成為國內(nèi)學界跨文化研究的一大熱點，如2015年徐文發(fā)表的博士論文《禪宗詩學的跨文化闡釋——加里·斯奈德禪宗思想的嬗變》以及2016年譚瓊琳發(fā)表的《“道”在加里·斯奈德生態(tài)詩學中的構(gòu)建》等，但這些探究主要關注佛教和道家思想對斯奈德創(chuàng)作的影響，沒有將中國文化與詩人的深層生態(tài)學思想聯(lián)系起來進行文本分析。

本文旨在梳理中國儒、道、釋三家思想對《斧柄集》的創(chuàng)作及其包含的深層生態(tài)哲學的影響，探討斯奈德的生態(tài)思想對現(xiàn)代人類精神文化的反思以及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對重建當代人類精神文明的價值。

一、孔子“弋不射宿”與斯奈德的生物倫理思想

自十九世紀中后期至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動物倫理思想得到了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發(fā)展，極大地拓展了人類的倫理視角。[5]在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動物倫理思想基礎上，斯奈德結(jié)合現(xiàn)代生物學有關食物鏈的概念，認識到人類是通過與非人類物種互為食物、循環(huán)往復地傳遞能量而與之建立起“共生”的關系，繼而提出吃動物和為了生存去獵殺動物是完成生命中的能量循環(huán)，而在維持人正常的生活需要之后“再去傷害動物，就是違背生態(tài)倫理” [6]。他在詩歌《他射箭，但不射棲息著的鳥》[7]106的結(jié)尾表達了這一動物倫理思想：

然后在池塘邊我們笑了起來，

取來弓和箭筒，給弓上了弦。

一箭箭“嘶嘶”飛閃

在松樹下，在夏日微風中

深深射進谷倉旁的稻草垛中。

在這首詩的標題正下方，斯奈德指明典出《論語》第七章第二十六節(jié)——“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的故事。[8]這一典故是說孔子用魚竿釣魚而不用漁網(wǎng)捕魚、在捕鳥時只射空中飛鳥而不射歸巢棲息的鳥獸，表現(xiàn)了儒家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體現(xiàn)了儒家“仁”的思想。生物多樣性不僅利于形成豐富的食物鏈，還能促進人類及其文化的多樣性。[9]運動性和娛樂性的狩獵行為是對能量的錯誤而不道德的過度消費，危及生物多樣性的同時，危及人類社會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斯奈德在詩歌中所描繪的對著稻草捆射箭的休閑方式，是對娛樂性狩獵行為的批判，是他對孔子“弋不射宿”的現(xiàn)代解讀，表達了他對儒家仁愛萬物的認同。

斯奈德還將人類對待動物的道德關懷擴展至包括植物在內(nèi)的生物圈，用詩歌描繪出一幅幅欣欣向榮的生態(tài)圖景?！吨虚g》[7]12展示了在海拔三千英尺高處的尤巴河流域“七月的雨四十年一遇”，道格拉斯冷杉就在這樣長久干旱的環(huán)境下頑強地發(fā)芽、枯萎和新生;《古池》[7]92中一只通體白色、長著棕色須毛的甲蟲“赤身裸體”地扎入水中，仿佛是要洗去在山巔攀爬一整天所沾染的塵土;在《醬油》[7]37一詩中，馴鹿偷偷舔食的鄰居家窗棱，取材于一家倒閉的公司先前建造醬油缸所用的紅杉木，木頭聞起來居然有“信州味噌”的氣味，“世間再沒有什么比它美味”;在《真切的夜》[7]53，幾只小浣熊潛入詩人家廚房偷東西吃，打碎了盤子、弄翻了碗，詩人將之驅(qū)趕后卻又懊悔不已……沒有向大自然敞開自己的心胸，就無法傳神地再現(xiàn)這些動植物的神奇，更不能表達出對它們誠摯的熱愛和仁慈心。更為可貴的是，在儒家“仁”的思想基礎上，斯奈德結(jié)合西方動物倫理思想，進一步發(fā)展了整體主義的深層生態(tài)學環(huán)境倫理觀。他用平等的眼光記錄下動植物的可愛和智慧，用詩歌告訴人們動植物也具備求生、好生、重生、謀生的莊嚴“人性”，它們的福祉與繁榮有其自身的價值，“應被當作道義上的‘社會成員和法律上的‘人來對待”[10]，與人類共生共榮。詩歌成為斯奈德潛心思索如何生活的起點，成為他應對生態(tài)危機踐行的生活范式的場所。

二、禪宗佛學與《斧柄集》中的有機整體觀

“拋開斯奈德的禪宗哲學，就無法充分理解他的詩歌?！盵10]在《斧柄集》中斯奈德除了直接提到“禪”（Zen）之外，還使用了“達摩學問”等詞語間接提及禪宗佛學，比如這首《修理五八年造威利斯牌皮卡》[7]48：

這輛卡車造好那年

我坐在京都拂曉的

晦暗里誦讀經(jīng)書，

整日學習中文。

中文，日文，梵文，法文——

達摩學問的歡喜

和輝煌的古寺——

對卡車卻一無所知。

扎根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禪宗是中國化佛教的典型代表。達摩是禪宗所尊奉的東土初祖，在禪學上不再注重修持的形式，主張“一切眾生本來具有如來藏自性清凈心”，因被客塵污染而不能顯現(xiàn)，只要“無貪無著、苦樂隨緣”，即可與性凈之理相契合。[12]詩人回顧自己年輕時于日本京都學習“達摩學問”，當時“對卡車一無所知”，而今他想到自己是跟“誦讀典籍的朋友們”學會了修車：

剛轉(zhuǎn)過，還裝了新的剎車腳踏，

那些整個年輕時代

誦讀典籍的朋友們

教會了我做這些——

花園拾掇得更好了，我

在夜里笑出聲來

重拾中文

讀一讀務農(nóng)書籍，

我修理貨車，卡好輪眉

和從前那些干活的好手一起。

在詩人的看來，學習“中文、日語、梵文、法文”、達摩學問和修車技術，與閱讀務農(nóng)書籍一樣重要，每樣學問并不比其他技藝崇高，也不比典籍思想卑微。懂得知識、技藝、閱歷和經(jīng)典互有差別卻圓融無礙且都充滿樂趣，是斯奈德在生活和勞作時所體察到的“禪非坐臥”“明心見性”的禪宗主張。正如“整個年輕時代誦讀典籍的朋友們”可以傳授修車技藝、貨車可以改裝翻新這些相互關聯(lián)的生活真相一樣，生物圈內(nèi)的各物種輾轉(zhuǎn)相依，沒有任何固定不變的存在實體。這與佛學的理論基石“緣起論”所持的“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 [13]的宇宙整體觀是一脈相承的。

“緣，指一切事物和現(xiàn)象所依賴的原因和條件;起，就是依條件而生起。”[14]佛學的“緣起論”指出包括生命現(xiàn)象在內(nèi)的世界上一切事物和變化在普遍的因果聯(lián)系和不斷的生滅變異之中產(chǎn)生和存在;斯奈德則用詩歌描繪了可愛、可親、可敬的眾生相，表現(xiàn)了生物圈內(nèi)的萬物是相依相通的有機整體。他以“環(huán)”為《斧柄集》的第一篇章命名，用“環(huán)”的意象隱喻佛學“緣起論”所闡釋的萬物相連、不斷生滅的關系，其間收錄的25首詩歌探討了種間關系1、四季更迭、文化傳承等主題，呈現(xiàn)了生物圈內(nèi)萬物輪回、相互依存的生態(tài)圖景。同題詩作《斧柄》[7]5以制作斧柄的過程比喻文化在代際間的傳遞：

這是陳世驤老師

多年前翻譯并教我的

于是我明白了：龐德當過斧子

陳世驤當過斧子，現(xiàn)在我是斧子，

兒子是柄，過不了多久

要由他去斧削別人了。模型

和工具，文化的手藝，

我們就這樣延續(xù)。

怎樣實現(xiàn)文化傳統(tǒng)的代代延續(xù)呢？作為《斧柄集》的開篇詩作，這首詩將讀者的人文思考向人類終極關懷的方向推進了一步。在詩人看來，他借鑒東西方詩歌傳統(tǒng)的研修過程離不開美國意象派詩歌運動的代表人物埃茲拉·龐德以及他在大學期間學習中國古典文學時的老師陳世驤這兩柄“斧子”。人類文明的代際傳遞也需要依照“模型”進行“斧削”，需要對東西方文化的兼收并蓄，在注重傳統(tǒng)的同時注入新鮮但不致于顛覆的力量。傳承的過程因此儼如一環(huán)，循環(huán)相通。

在《斧柄集》中，不僅文化的傳承如“環(huán)”，生命的循環(huán)更是無處不在。譬如《堆上》[7]14一詩表現(xiàn)了雜草和莖葉等腐敗的有機物一旦混入泥土即有新的有機物出芽;而《火邊涼》[7]19展示了“點燃灌木—熱氣蒸騰—凝結(jié)成水—了結(jié)干旱”這一水火相生的循環(huán)過程。甚至在《換尿布》[7]21的時候，嬰兒—給嬰兒換尿布的“我”—墻上海報中的印第安阿帕切族首領杰羅尼莫三者的眼神交互，也構(gòu)成了一個“環(huán)”。詩人通過這些生命代謝和生活場景中的循環(huán)現(xiàn)象揭示了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循環(huán)：環(huán)境危機也并非只是一種威脅土地或非人類生命形式的現(xiàn)象，而是一種全面的文明世界的現(xiàn)象。因此，一個人應當學會在“循環(huán)”中生活，而不應對此心懷恐懼，正如在《致/自盧》[7]8一詩中斯奈德“已故”的朋友盧·威爾奇所說：

“在你我的世界之間存在一種根本的

恐懼。我說不清楚。

我只是來跟你說，

教孩子們知道循環(huán)吧。

生命的各種循環(huán)。萬物的各種循環(huán)。

世界就是循環(huán)，但沒人記得這些?！?/p>

在斯奈德看來，“世界就是循環(huán)”這一真相鮮為人知，是緣于世人對死亡的“恐懼”，而恐懼引發(fā)人們對現(xiàn)世資源的掠奪、維持、擴張等欲求。于是，他在《在琉璃群島田上村伊原家族墓地祭祖：我兒子的外祖父們》[7]44一詩中展現(xiàn)了父子在家族墓地向先祖?zhèn)兏杀＞频膱鼍啊＿@里沒有悲戚傷感的哀悼，只有“與先人共飲、與后輩同歌”的歡愉，祭祖成為歌頌宇宙間生命生生不息的儀式，成為生命復歸原點的見證。一個生命結(jié)束后，會留存于后人的記憶里，而肉體回歸自然重新成為食物鏈的一環(huán)，以另一種形式存續(xù)于天地之間。至此人生與天地歸于一貫，生命的循環(huán)融入萬物的循環(huán)，不再有分別。這里先人與后輩、過去與現(xiàn)在都在循環(huán)往復中輪回。斯奈德摒棄了“人生自無限過去，跨越現(xiàn)在，以進入無限之將來”的西方直線式時間觀[15]，將禪宗佛學的環(huán)形宇宙整體觀與西方現(xiàn)代生態(tài)科學有關生態(tài)系統(tǒng)內(nèi)部周而復始的物質(zhì)循環(huán)原理結(jié)合起來，發(fā)展了“飽含辯證思維的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有機整體觀。[16]

三、儒、道“天人合一”的思想與斯奈德的生態(tài)理想

正如斯奈德在《他射箭，但不射棲息著的鳥》一詩中對孔子“仁愛萬物”思想的解讀，認為儒家道德教育以“仁”為核心，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保ā吨杏埂さ诙隆罚┎煌谥鲝垺叭祟悓ψ匀贿M行單純索取、唯利是圖”的人類中心主義，儒家所強調(diào)的人的主體性地位，是指“人在天地間，要能贊助天地來化育”，即在不斷追求自我完善的過程中通過盡己之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這三個遞進的環(huán)節(jié)，最終能以其智慧協(xié)助天地的演化和萬物的孕育，“成為天、地、人之三位一體”，從而“與天地參”。[17]101

相較于儒家在處理與自然的關系時注重人的主體性地位，道家則強調(diào)順應自然、節(jié)制物欲，不以人助天。老子提出“圣人以腹不為目”（《道德經(jīng)》第十二章），意思是圣人但求吃飽肚子而不追求聲色之娛，摒棄物欲的誘惑而保持安定知足的生活方式。莊子否定人定勝天之說，主張?zhí)?、地、人各有其位、各有其序，彼此參化而非相互競爭。[18]

天人合一觀是“中國文化中的最高信仰與終極理想”[17]100。人類作為自然萬物中的一員及自然資源的最大消費者，“與天地參”是其神圣的使命和應盡的義務，也是大自然應當享有的權利?！陡匪坍嫷呐Ｗ泻妥o林員寄托了斯奈德“與天地參”的人文理想。他在《收木頭》[7]51一詩中指出護林小伙在“收集已死的和已倒的木頭”的勞動過程中，不僅讓他們“身體越來越硬朗，還逐漸了解了各種工具的節(jié)奏和氣味”，即他們在勤懇地守護林木資源的同時發(fā)展自身、發(fā)揮作為人的天賦本性。在《盛大的入場》[7]99一詩中斯奈德盛贊牛仔們，把他們作為促進“草—到—蛋白質(zhì)”這一“神奇轉(zhuǎn)換的祭祀”和“太陽能”的象征，認為他們協(xié)助維護了食物鏈的有序運轉(zhuǎn)和生態(tài)圈的健康存續(xù)。

顯然，斯奈德認為中國的儒、道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有助于鞏固深層生態(tài)學所具有的普世哲學意義，其主體性意識和抑制物欲的主張為解決現(xiàn)代生態(tài)危機提供了社會變革方案。在1970年印發(fā)的一張傳單上，斯奈德寫道：“文明使我們?nèi)祟愡@種族如此成功，實際上已搞過了頭，現(xiàn)在正以其惰性威脅我們。現(xiàn)在已有明顯證據(jù)說明這種文明生活對人類生存不利。要改變它，我們必須改變我們的社會和我們的思想的根本基礎?！盵19]327

《斧柄集》通過描繪充滿生機的生態(tài)家園，傳達了詩人要求改變價值觀、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和諧共生愿景，正如《雪中跋涉兩天迎來晴朗五日》[7]85中所見“足背高隆的蹄子”“每一次抬起與跺地”的從容優(yōu)雅，以及《烏盧魯?shù)囊盁o花果之歌》[7]122中“滾動身體、讓沙子穿過你的頭發(fā)”并“打盹一小時”的閑適逍遙。為了實現(xiàn)這一生態(tài)理想，斯奈德認為首先必須意識到自然不但為萬物的存續(xù)提供了條件，而且本身就具備美學價值，繼而改變?nèi)祟愂怯钪娴闹行?、對人類有利益的生物才有價值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這一觀點在《藝術委員會》[7]108一詩中表露無疑：

因為沒有藝術

所以有藝術家

因為沒有藝術家

所以我們需要錢

因為沒有錢

所以我們給

因為沒有我們

所以有藝術

這里詩人將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功利分開。只有當人們忘記了對功利和維持生計的欲求而與萬物融為一體，才能接近自然、感受到自然的魅力。藝術家不是塑造這種魅力，而是為了使人們更了解它而采用各種手法嘗試喚醒人們的感受力。

需要改變的還有征服和統(tǒng)治的邏輯，《斧柄集》用“軍備競賽”的隱喻表達了對這一壓迫性概念架構(gòu)的憎惡和嘲諷。在《垂釣一無所獲》[7]42一詩中，蘇聯(lián)與日本自衛(wèi)隊的噴氣飛機在沖繩那霸港上空“一路呼嘯”“互相展示孰弱？孰強？”的軍備競賽除了讓“數(shù)百萬加侖的煤油在燃燒”之外，驚擾了空中鳥獸和海洋魚類。而人類以宇宙中心自居，妄圖主宰世界，對于全球化擴張和大規(guī)模工業(yè)化造成生態(tài)破壞這一事實并不自知，最終“不但導致人與自然的對立，也導致人與人的對立”[20]?！陡返诙糠帧矮I給蓋亞的短歌”中的第一首歌 [7]59將驅(qū)車經(jīng)過的人比作“螞蚱人”，與高空盤旋、呼應了生態(tài)系統(tǒng)之運轉(zhuǎn)節(jié)奏的蒼鷹形成鮮明對比，凸顯人類的渺小無知和自以為是。斯奈德在《戰(zhàn)略空軍司令部》[7]45一詩中進一步指出：

這些山崖和星辰

同屬一個宇宙。

它們中間小小的太空

屬于二十世紀和它的戰(zhàn)爭。

世界萬物看起來千差萬別，歸根到底卻都有自己的位置，都并進共生。戰(zhàn)爭所代表的是一種對自然資源純物質(zhì)、純功利的索取文化，讓人類文明與自然家園漸行漸遠，讓人們“在此一層薄薄的現(xiàn)實生活面上你爭我奪”[17]113。而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正是徘徊在戰(zhàn)爭背后的幽靈，是導致自然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雙重危機的罪魁。斯奈德從儒家的“仁”出發(fā)，由人及物，主張將人類的道義責任向整個生態(tài)圈擴展。他指出人類只有從平凡的軀殼里抽離，把視野放到“山崖和星辰”那更為寬廣的角度之下，審視自己作為自然萬物中的一員，“擺脫小的自我、匯入整個山河輪轉(zhuǎn)的大宇宙”[21]，才能擁有擺脫世俗欲求、“與天地參”的力量，盡其作為生物圈內(nèi)最大的消費者應盡的義務和道德責任，實現(xiàn)其創(chuàng)造力及特殊價值。

四、結(jié)語

《斧柄集》收錄的71首詩歌中有44首描繪了加利福尼亞州圣胡安嶺和內(nèi)華達山脈、懷俄明州落基山區(qū)、五大湖盆地、肯塔基河流域、亞利桑那州大峽谷等美國本土的自然和人文景觀，19首取材于詩人的日常生活和勞作，其余8首講述了詩人在日本、澳洲和瑞典游歷的見聞。除了詩歌標題或結(jié)尾對詩人進行創(chuàng)作時的地理方位有所交待之外，詩人對自然和人文景觀的書寫不帶任何狹隘的地域特質(zhì)，詩歌表現(xiàn)的熊果樹、道格拉斯冷杉和浣熊雖然都原產(chǎn)于北美，但它們跟詩人筆下的茶樹、李樹、蜜蜂、牛蛙和蚜蟲一樣，是屬于“自然”的，也是具有“人性”的，而不是專屬于“美國”“日本”“澳洲”或是“瑞典”。它們的芬芳、靈巧、淘氣和多產(chǎn)，讓讀者體會到物種的多樣性和獨特性、大自然的勃勃生機和充滿希望，體會到人與自然共生的相處方式多么和諧！這種人與自然合一的境界，不正是中國儒、釋、道文化的共同關懷嗎？“道提供了對自然界的尊崇，儒家強調(diào)社會組織對保證人與天協(xié)調(diào)所負的責任”[19]325，中國佛學則主張整體主義的宇宙觀。斯奈德把儒、釋、道三家的文化蘊含在《斧柄集》的創(chuàng)作中，使其凸顯出廣闊的文化視野，揭示了生物多樣性和人類文化多樣性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以及文化與自然合一對于文化傳承的意義。

作為深層生態(tài)學運動的杰出代表，斯奈德關注的是人類所面臨的生存環(huán)境日益惡化的外在危機以及信仰缺失、心靈荒蕪等心理的內(nèi)在危機。他舉起中國儒、釋、道文化這柄“斧子”，突破了喚醒人們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意識這一學術旨趣，捍衛(wèi)他改變西方文明中腐朽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探尋全新生態(tài)文化的獨特立場，施展他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抱負。他的詩歌發(fā)展了西方環(huán)境倫理思想，對深層生態(tài)學的環(huán)境理論和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傳播及實踐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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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張月紅）

Abstract： With deep ecology movement gaining popularity around the world， Gary Snyder，the American poet who dwelled in Sierra Nevada， California in seclusion， followed the spiritual path of Chinese ancient philosophers and composed a collection of poems Axe Handles after ten years of Zen training in Japa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s and theories of modern biology and animal ethics permeate this collection， showing the poets gr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 and his concern over cultural inheritance. By quoting Confucius and employing such culturally distinct symbols and metaphors as axe handles and loops to render his poetic language and images distinctive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 71 poems in this collection include Confucian virtue of benevolence， holism of Zen philosophy and the idea of oneness of both Confucianism and Daoism in Snyders bioethics thought， holistic world view and ecological thought of man?nature coexistence. Snyder composed poems with the wisdom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to develop the universal values of deep ecology， to exhibit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biodiversity and cultural diversity， and to explore the significance of merging culture into nature on cultural inheritance. As a key to understanding Snyders deep ecology philosophy and inquiring into its cultural origins， Chinese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Daoism help redefine human?nature relationship， convert anthropocentrism to biocentrism and contribut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a healthy spiritual civilization.

Key words： Gary Snyder;Axe Handles;Chinese cultures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Daoism;deep ecology;cultural inherit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