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 芳
金銀是貴重金屬,硬度適中,具有延展性,易錘打成形,有天然的亮麗色澤,是制作工藝品的良好材料。廣東金銀器制造歷史悠久,在廣州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上百件金銀器物中,有金印、金帶鉤、金花泡、銀盒、銀杯等豐富造型,采用了鑄、壓、錘打、抽絲、鑲嵌等多種工藝,技法成熟、品種豐富,代表著西漢南越國時期廣東金銀器制造業(yè)達到了一定水平。《隋書·食貨志》載,南朝蕭梁時期,“交廣之域,全以金銀為貨”,從廣東地區(qū)多次在南朝時期的遺址中發(fā)掘出土波斯銀幣及波斯薩珊王朝金銀器的實物中我們可以得到鮮明佐證。明清時期,中國各種傳統(tǒng)手工業(yè)的制作水平均達到歷史最高峰,廣東地區(qū)的金銀器制造業(yè)也不例外。金銀器作坊不但數(shù)量多,分工細,出現(xiàn)了廣州“益升隆”“何西盛”、潮州“黃千盛”“黃千祥”等享譽全國的知名店號;而且還有內銷和外銷之別,并由不同的行會分別進行管理。據(jù)陳志高著《中國銀樓與銀器》一書研究表明:廣州的金銀器分為唐裝金銀首飾器皿和洋裝金銀首飾器皿,前者的行會組織名為“興和堂”,20世紀20年代正式登記的行會名稱為“廣州市唐裝金銀首飾器皿興和工會”,會址溪峽銀巷8號,業(yè)務僅限于內銷的傳統(tǒng)金銀首飾器皿制造;后者的行會組織名為“立本堂”,20世紀20年代正式登記的行會名稱為“洋裝金銀器立本堂工會”,會址洪安里19號,專做洋裝金銀器皿,產(chǎn)品大部分外銷[1]。
15世紀末世界地理大發(fā)現(xiàn),東西航路開通,揭開了海洋時代的序幕。16世紀,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等西方國家紛紛東來,傳統(tǒng)的中國與東南亞地區(qū)的南海貿(mào)易被東西方之間的海洋貿(mào)易所取代,貿(mào)易航線也由原來的印度洋向西延伸至大西洋與歐洲相通,向東跨太平洋與美洲新大陸相連,世界性海洋貿(mào)易圈逐漸形成。廣州地處南海之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祥地,也是歷兩千年而不衰的貿(mào)易大港,尤其是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一口通商”詔令的頒布,僅允許歐美商人在廣州口岸從事通商貿(mào)易,廣州壟斷中西海路貿(mào)易近一個世紀,是清朝全盛時期世界貿(mào)易體系的核心環(huán)節(jié)。18世紀至19世紀中葉是廣州貿(mào)易體制的黃金時期,廣州不但是絲綢、瓷器、茶葉等中國大宗傳統(tǒng)出口商品的集散地,更是世界奢侈品、時尚用品加工制造的重要產(chǎn)地,“廣州制造”、“中國趣味”一度成為時尚的代名詞風靡歐美。廣州工匠也以心靈手巧、技藝精湛、誠實守信、講求效率的特點贏得世界的聲譽,甚至有“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其工藝會如此精湛”的贊嘆[2]。福布斯在《1825-1830年的廣州商鋪》中寫道:“1822年廣州十三行一帶有5000余家專營外銷商品的店鋪,約有25萬的男人、女人和兒童加入到外銷商品的生產(chǎn)制作過程中,廣州的藝術家在象牙、玳瑁、硨磲、檀香木等雕刻制品、竹木家具、漆器、金銀器、織繡、藤制品等方面的精湛技藝聞名于世。”[3]廣州生產(chǎn)制造的外銷銀器深受有使用和收藏銀器之傳統(tǒng)的西方人的喜好,他們往往通過行商或自行向銀器鋪訂購銀器。蒂芙尼在《中國廣東》一書中寫道:“店鋪的銀匠能制造任何物品,由小小的一只鹽羹到整套餐具,都能制造出優(yōu)美的效果。他會用金替水壺鑲邊,或者用很短的時間就能按照西方商人的要求制作一定形狀及紋飾的叉子。這里的銀器十分精細出色,而價格則很低廉。這些銀器本質上的價值可和歐洲同樣物品媲美。有精致華麗花紋的盒子,或是名片盒,都是這些銀匠的得意之作。這里的行商會替西方商人訂購銀器,而整套銀器餐具的價格,在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便宜,很多歐洲人士通過西方來華貿(mào)易的買辦,經(jīng)行商向這些銀匠訂購銀具?!盵4]
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中國外銷銀器約150件(套),時代以19-20世紀的藏品最為豐富。其產(chǎn)地范圍廣泛,既有沿海口岸廣州、香港、上海等地的產(chǎn)品,也有內地的江西、安徽、天津、北京等地的產(chǎn)品;其用途既有滿足西方市場需要的商品、紀念品和禮品,也有供居住在中國的西方人或接受西方思潮的中國人使用的日用品或紀念品。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廣作外銷銀器約百余件(套),產(chǎn)品類型豐富,時代特色鮮明,具有較高的歷史研究價值。
“一口通商”時期,廣作外銷銀器的銷售商鋪主要集中在十三行商館區(qū)內。靖遠街(Old China Street),又稱老廣州的“紐約第五街”或“倫敦的邦德大街”,是銀匠的集中地。靖遠街以12尺的寬度而聞名,是當時廣州商館區(qū)內最寬的街道。銀匠 黃 盛(Wongshing),1834年 就在此街的十五號開設店鋪。而吉星(Cutshing)的店鋪也在此街,后來搬到同文街。1847年,這里聚集了很多銀器店及經(jīng)驗老到的銀匠。因為經(jīng)營銀器的店鋪眾多,所以售賣銀器的范圍一直擴充至新欄街(Hong Lane)的西邊,這里賣的銀器質量較差。銀器售賣的區(qū)域還沿著同文街一直擴展到十三行街的南邊,這里正是十三行商館區(qū)的北邊界限[5]。廣東省博物館藏清銀累絲鍍金花卉紋名片盒(圖一),配有外用織錦裱糊,內襯天藍色湖綢的原包裝盒,盒蓋內附有一長方形店鋪招貼紙,紅色雙框內印英文款識 :“KHECHONG, Gold & Silver Smith, No.2 Ch in a Str eet”。KHECHONG,縮寫KHC,中文名“其昌”,廣州知名外銷銀器銷售商,活躍于1830-1880年代,商鋪地址位于廣州同文街2號。
1856年,十三行商館區(qū)被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夷為平地,廣州對外貿(mào)易的傳統(tǒng)優(yōu)勢地位逐漸被香港和上海所取代,廣州外銷銀器的銷售商及時把握商機,在香港、上海等地開
設分店,繼續(xù)從事廣作外銷銀器的銷售經(jīng)營活動?!皽衔魇浇疸y首飾店均為粵人所設,粵人稱‘打銀鋪’,最老者為江西路之和盛,其次為南京路之聯(lián)合、鴻昌,又其次為河南路之時和,他如聯(lián)生公司等則開設未幾時耳。顧客以外人居多,滬上巨室姬妾亦趨之若鶩,故營斯業(yè)者無不利市三倍?!盵6]廣東省博物館藏清銀錘胎四君子圖茶具(圖二),由茶壺、糖盅、橢圓形托盤組成。茶壺、糖盅的蓋鈕、手柄及四足均以梅枝做型;器身八面開光,內錘揲鏨刻云龍、山水、梅、菊等紋飾,輔以“花開富貴”“竹報平安”“三多協(xié)吉”“五福其昌”“福如東?!薄皦郾饶仙健薄凹槿缫狻薄案5搲廴钡燃檎Z裝飾。茶壺、糖盅底均鏨“WO SHING”“SHING HAI”“贊記”款。WO SHING,縮寫WS,中文名“和盛”,1863-1924年活躍于上海,店鋪地址為上海江西路198號。廣東省博物館藏清銀錘胎徽章留白人物故事圖執(zhí)壺(圖三),匜口、長頸、鼓腹、平底;壺通體錘揲鏨刻戲曲人物故事,場景熱鬧,繁而不亂;頸腹之間有盾形徽章留白;壺柄為一曲身龍紋,龍口與壺口巧妙相接,設計精巧,工藝精湛;底鏨“WH”、“90”款。WAN HING,縮寫WH,中文名“宏興”,活躍于1860-1940年代,晚清至民國銷售量最大的外銷銀器銷售商,先后合作的制造商或作坊鋪多達百余家,店鋪地址包括廣州西興街1號和香港皇后大道中10號、69號。
為方便外商訂購,同時作為信譽的保障,外銷銀器的底部通常戳印銀器制作者的中文姓名、銀器銷售商的英文縮寫及銀器成色等信息,早期的外銷銀器還一度流行模仿英國銀標的樣式為底款。清銀鏨“三英戰(zhàn)呂布”龍柄馬克杯(圖四),杯身通體錘揲陽鏨“三英戰(zhàn)呂布”戲曲故事,杯身一側焊接龍形手柄,底部戳印“AIW”“ 昌 林 ”“CL”“999”“m”、女王圖案和豹頭圖案等。CL,銀器銷售商;昌林,銀器制造商;m,英國銀器鑒定的年份標識,即1930年;女王圖案是英國國標銀印簽;豹頭圖案是倫敦城市標識;999,代表銀的成色。外銷銀器的成色多以“90”為主,“999”成色甚為罕見。從馬克杯還配有原裝英格蘭北部城市紐卡素城市徽章的漆木盒判斷,此銀器應是針對特殊需求的客戶專門定制而成。清銀鏨花卉紋茶具(圖五),由茶壺、咖啡壺、糖盅、奶杯一套四件組成,腹部主體及器蓋錘揲鏨刻花卉紋,口沿以卷草花卉紋裝飾,柄及流錘鑄卷葉紋,底部焊接貝殼卷葉紋三足,具有維多利亞新古典主義時期的風格,底部戳印“KHC”及獅子、豹頭和國王頭像等圖案?!癒HC”,即銀器銷售商“其昌”,獅子代表銀器925成色,豹頭是倫敦城市標識,喬治三世國王頭像代表納稅標識。一般帶有仿英國銀標底款的外銷銀器出現(xiàn)時間早,流行時間短,主要集中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前后。19世紀中后期廣作外銷銀器的款式以三段式為主流風格,即制作者的中文姓名、銷售商的英文名及銀器成色;20世紀初期外銷銀器的款識有時還被冠以地名。
圖一 清 銀累絲鍍金花卉紋名片盒
圖二 清 銀錘胎四君子圖茶具
圖四 清 銀鏨“三英戰(zhàn)呂布”龍柄馬克杯
廣作外銷銀器的生產(chǎn)銷售模式與廣東本地金銀首飾器皿加工運作模式相近,即采用廠店分離,制作和銷售分別由不同的作坊或店鋪完成。據(jù)陳志高著《中國銀樓與銀器》介紹,廣州的金鋪分為兩類:一類為提煉黃金的金鋪,如“益升隆”、“何西盛”等鋪號,他們資金雄厚,行會組織名“三益堂”(金業(yè)工會),這類金鋪不得自行雇工在店內打造金飾,必須轉發(fā)給“館頭”承造。另一類為金銀首飾鋪,他們的招牌制作成長方形,故行內通稱“長招牌”,行會名“興仁堂”,主要業(yè)務是接造金銀首飾,但不得開爐熔煉黃金。廣作外銷銀器也采用產(chǎn)銷分離的模式,為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同一銷售商可以分包給不同的銀匠或作坊承攬業(yè)務;同一銀匠或作坊也會包攬不同銷售商的訂單。如“WHL、昆和”款梅花紋銀茶具(圖六)和“KMS、昆和”款菊蝶紋銀茶具(圖七),WHL為銷售商WAH HING LUNG的縮寫,中文名“華興隆”,19世紀80年代活躍于廣州;KMS為銷售商KWONG MAN SHING的縮寫,中文名“廣萬成”,19世紀80年活躍于香港,兩家銷售商的產(chǎn)品均來自制造商“昆和”。兩套產(chǎn)品均采用拋光打磨和焊接的技法,前者以梅花圖案裝飾,柄、流、鈕以梅枝為型;后者以菊蝶紋構圖,柄、流、鈕呈竹節(jié)狀造型,造型優(yōu)美,寓意高雅。
圖五 清 銀鏨花卉紋茶具
圖六 “WHL、昆和”款梅花紋銀茶具
圖七 “KMS、昆和”款菊蝶紋銀茶具
圖八 1858年 銀鏨三國人物故事龍柄馬克杯
多數(shù)廣作外銷銀器是為滿足西方市場的需要,以來華商人私人采購或請中國行商代為訂購的方式購買并銷往西方的商品,也有一部分是供居住在中國的西方人或樂于接受西方觀念的行商買辦、富商巨賈日常使用的物品,還有一小部分是作為專門定制的禮品、紀念品或獎品而贈送他人,這些器物往往有確切紀年、詳實銘文,是外銷銀器斷代分期的標準器,也為深入開展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依據(jù)。1858年銀鏨三國人物故事龍柄馬克杯(圖八),為雙層包銀設計,杯身錘揲鏨刻三國人物戲曲故事圖案,一側焊接龍形手柄,內壁光素無紋,杯身中部盾形開光內鏨刻“Canton Champion Cup 1858”,底款刻銘“Won by Lt. Griersons,Lame Duck, Canton, Leeching”,由銘文信息可知該馬克杯是1858年Lt. Griersons先生在廣州競賽奪冠的紀念杯。Leeching,英文縮寫LC,中文名“利盛”,店鋪地址包括廣州靖遠街30號、西興街、東街、會所街,在香港皇后大道24A、30號也開設有分店,廣州知名外銷銀銷售商,以銷售大型高規(guī)格銀器聞名。1889年銀鏨人物紋龍柄馬克杯(圖九),杯周身錘揲鏨刻刀馬戲曲人物,腹壁上方正中飾盾形徽章,內鏨刻“史溢泉”、“開利店”及“Christmas Day, 1889,by Captain Clark”,底部鏨刻瑞典國旗圖案,并刻銘“To Lucy Derly w ith Arthur H Clarks Affectionate regards. Thanks and best w ishes.Dec.26, 1889”,“New Years Day,1890”,及一枚長方形A.LOCK戳印。由此可知該馬克杯是1889年12月26日船長Arthur H Clarks先生從廣州銷售商A.LOCK處訂購的一件贈送給Lucy Derly的圣誕禮物。1921年梁雨畦贈施刺先生銀紀念杯(圖十),敞口、弧壁、深腹、高圈足,杯身兩側焊接流線形雙耳,通體采用拋光打磨處理,造型簡潔明快。杯身一面鏨刻:“Presented to Mr.W.A.Sh er a b y Leun gy u K w ai,Canton, China, November 1921”;另一面鏨刻:“施剌先生雅鑒:想君經(jīng)商粵垣十有余載,今者烏倦思遠榮歸貴國,弟以多年同事特制此杯持贈,伏祈惠存以留紀念,中華民國拾年十一月,弟梁雨畦?!比ψ愕撞看劣。骸癝F”,“怡記”,“90”款。SF,是銷售商SINGFAT的縮寫,中文名“升發(fā)”,1890-1920年代活躍于廣州、上海等地。
圖九 1889年 銀鏨人物紋龍柄馬克杯
圖十 1921年梁雨畦贈施刺先生銀紀念杯
清代廣作外銷銀器和其他清代廣作外銷藝術品一樣,都是18、19世紀中西海貿(mào)背景下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一次相遇,也是廣東本土文化與歐洲文化的一次對話。相遇與對話帶來了新的審美形式,形成了新的文化趣味,創(chuàng)造了新的時代風尚,給人類文明增添了盎然異趣。
[本文為2017年度《廣州大典》與廣州歷史文化專題研究重點課題《廣州十三行時期外銷織繡品研究》(項目批準號2017GZZ06)和2018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廣州十三行中外檔案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批準號18ZDA195)階段性研究成果。]
[1]陳志高著:《中國銀樓與銀器》第二冊《華中華南西南西北·廣東省》,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0-91頁。
[2] Margaret Jourdain:Chinese Export Art in the Eighteen Century,Great Britain by Fletcher & Son Ltd.,1950年。
[3] H.A.Crosby Forbes:Shopping in China,the Artisan Community at Canton, 1825-1830,Pridemark Press,1979 年。
[4] Osmond Tiffany Jr.:The Canton Chinese, or the American’s Sojourn in the Celestial
Empire,Boston and Cambridge,James Monroe and Co.,1849年。
[5] H.A.Crosby Forbes:Chinese Export Silver 1785 to 1885,the museum of the American China trade, Milton, Massachusetts,1975年,第34頁。
[6]陳榮廣、伯熙:《老上?!?,泰東圖書局,19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