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飛
當我們回望四川文脈的歷史,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漢代以前,四川在中國文化舞臺上基本是缺席的,用一句當下時髦的話來說:不服來辯。
這當然不是說四川的歷史就比中國其他省份短缺多少,而是說文脈的積淀和流淌,必須有一個物質持續(xù)積累發(fā)展的過程,才可能使文化的印跡被記載下來。換言之,山野荊榛,開辟草萊的時候,標榜的必定是像李冰這樣的治水能人,都江堰作為兩千多年來至今仍工作著的文物,雄辯地證明了這一切。
但是其腹空其心蕪其腦,必定不是人們喜歡的狀態(tài)。所以文翁的功勞,應該與李冰同等被紀念。文翁選送學生到長安學習,其文風所被,陸續(xù)結出了諸如司馬相如、王褒、嚴君平、揚雄這樣的碩果。他們一出道就踵武風騷之后,開漢大賦一體,濫觴而成大河,司馬相如(公元前179或174-公元前117)無疑是此中翹楚。不特此也,《史記》所寫司馬相如傳,其文字數(shù)量僅遜于秦始皇、李斯,位列第三。其9100多字遠多于孔子的7700多字,這恐怕打破了很多人的慣常想法。更為“離譜”的是,司馬相如傳世的八篇賦作均載于《史記》中,占他傳記內容的百分之八十,這實在是個前無古人,后少來者的傳記體例。
就像任何著名人物,都留存著不少軼聞趣事一樣,司馬相如也不例外。這些意外事件,還不是單個的發(fā)生,而是鏈條式或者集群式的出現(xiàn),不亞于現(xiàn)在充斥狗血的八卦。比如卓文君私奔與他的“野合”——此指不合彼時婚禮制度,不文之謂野,非在野外之合也——千古以下還被各種街談巷議引述,故有人評論司馬遷這種寫法實在是唐傳奇、后世小說的不祧之祖。更為有趣的是今之蜀人謂男人挑逗女子,有一個比較輕佻的口頭禪——“繞女”,一并來自《史記》里的“以琴心挑之”。史記索引謂“挑,嬈也”,而“嬈音奴了反”。古今讀音容有變化,但其意卻承襲到如今。
由當街賣酒到引起賦體愛好者漢武帝的重視,仰賴于漢武帝讀了《子虛賦》有不得見此人的慨嘆。瞌睡來了,遇到枕頭,這時幫著皇家養(yǎng)狗的司馬相如的老鄉(xiāng)楊得意,便向漢武帝推薦了他。不過,這一切在司馬相如高車駟馬的人生追求里,必不是巧合,而是他與老鄉(xiāng)楊得意的著意謀劃。這些充滿戲劇色彩的人生經歷,造就了千古以來于司馬相如非此即彼的兩極評論。譽之者謂其開諷一勸百的賦體之先河,毀之者便謂之小人儒。毀之者里面最起勁的是司馬相如大名鼎鼎的老鄉(xiāng)們:揚雄、蘇軾。揚雄一開始是高評,后來就轉為惡語,而蘇軾大多做人生攻擊,謂其諂懼漢武,“死而不已” (蘇軾《臞仙帖》)。
無論我們對司馬相如作何評判,不能淹沒其過人的文學才華。他設詞譬喻,以對話、設難、虛構為其文章主要的寫作手法,往古說賡續(xù)莊騷,往西看差可比擬西塞羅的雄辯。其創(chuàng)設之子虛、烏有先生、亡是公等人物,實在巧設虛無之人,詭為問答之辭,而著實在之理。但清代史家趙翼批評司馬相如賦多為無用之文。以史衡文,枘鑿不接,自是必然。遺憾的是此等于文學的狹隘看法,卻統(tǒng)治著國人的頭腦以至到如今。
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諸賦,并不是我的菜,但《喻巴蜀檄》、《難蜀父老》卻常讀深味。早年著《從歷史的偏旁進入成都》一書時,涵泳徜徉其間,優(yōu)游得益。然于此二文的評騭,亦是肝膽楚越,時人病之,而后人稱之。時人病漢武好大喜功,疲民傷財,而后人稱之,殆贊其能開疆辟土。蓋時移世變,正所謂受者之不同,而議論分殊。一如震后堰塞湖之害當世,卻常為后世之風景,供人憑吊游玩,巧美不可方物如九寨、邛海率多類此。
司馬相如語錄及歷代諸家評語摘錄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懼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司馬相如《難蜀父老》
持身不謹兮,亡國失勢。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嗚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墳墓蕪穢而不修兮,魂無歸而不食。復邈絕而不齊兮,彌久遠而愈侏。精罔閬而飛揚兮,拾九天而永逝。嗚呼哀哉!
——司馬相如《哀秦二世賦》
詞賦者,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
——司馬相如《答盛覽問作賦》(殘句)
長卿賦不似從間來,其神化所至耶?大諦能讀千賦,則能為之。諺云:“伏習眾神,巧者不過習者之門?!?/p>
——揚雄《答桓譚書》
相如去蜀謁武帝,赤車駟馬生輝光。一朝再覽大人作,萬乘忽欲凌云翔。聞道阿嬌失恩寵,千金買賦要君王。相如不憶貧賤日,官高金多聘私室。茂陵姝子皆見求,文君歡愛從此畢。
——李白《白頭吟了》其二節(jié)錄
司馬長卿作《大人賦》,武帝覽之,飄飄然有凌云之氣。近時學者作拉雜變,便自謂長卿,長卿固不汝嗔,但恐覽者渴睡落床難以凌云耳。
——蘇軾《書拉雜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