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有幸結(jié)識畢修勺先生完全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那個時候我考上復旦大學中文系,開始研究巴金的著作。一天,有個親戚患病住院,我去看望,就在病房里高談闊論,這也是少年輕狂之表現(xiàn)。過后,同病房的一位姓陳的老先生問我親戚:“剛才聽你們在講巴金什么的,我有一個好朋友,叫畢修勺,是巴金的好朋友,巴金去法國的船票,還有兌換法郎,都是他代辦的,你們要不要認識他?我可以介紹?!庇H戚轉(zhuǎn)告后,我是喜出望外,當下就去拜訪了那位陳先生。于是,拿了陳先生的介紹信,我和李輝就登門拜訪畢修勺先生了。
畢先生住在長樂路底的一條舊式弄堂里,那時已經(jīng)快八十高齡了,但是身體非常健朗。因為人的高大,書房就顯得窄小,一面墻上掛著吳稚暉、李石曾手書的對聯(lián),另一面墻邊是小書桌,書桌前面墻上釘了一個布袋,專門存放信件。書桌上攤開著外文書籍。這時候我們才知道畢先生是翻譯家,以翻譯左拉的小說著名。這時候我才知道我以前讀過的一部譯者署名為華素的左拉小說《崩潰》出自畢先生的手筆。
那天的談話情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恍如昨天。說到我們正在研究巴金,準備撰寫論文的時候,畢先生坦率地告訴我們:他與巴金有過交往,他們青年時都信仰無政府主義,但是走的路不同。他是比較靠攏吳稚暉、李石曾一派的無政府主義,參與了創(chuàng)辦勞動大學、主編《革命周報》等活動,而巴金則有更加激進的立場,兩人的觀點有分歧。他回憶了自己與巴金的兩次沖突:第一次是在1927年國共分裂之時,巴金出于抗議國民黨大屠殺的義憤(這場大屠殺是從擔任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的吳稚暉、李石曾、張靜江等元老彈劾共產(chǎn)黨開始的),遷怒于李石曾出錢創(chuàng)辦的《革命周報》的主編畢修勺。但是畢先生認為,巴金不完全是出于這個原因,他說,巴金罵李石曾的錢是臭的,可是巴金回國以后參與了自由書店的活動,還主編了《自由月刊》,自由書店也是李石曾出的錢,為什么他不嫌臭了呢?這場沖突后來經(jīng)馬宗融從中做調(diào)解而平息,兩人重歸于好。第二次沖突是發(fā)生在1949年以后,巴金、吳朗西、朱洗、畢修勺和章靳以五人擔任文化生活出版社董事,其間發(fā)生了人事糾紛,巴金與吳朗西分道揚鑣,巴金退出文化生活出版社另辦平明出版社,而畢修勺和朱洗都站在吳朗西的一邊。這場矛盾主要是巴、吳之間發(fā)生的,但隨著公私合營、政治運動不間斷地發(fā)生,兩人再無機會重新合作。我記得很清楚,畢先生說完他和巴金的恩怨滄桑以后,就說,我不能陪你們?nèi)タ赐徒穑铱梢越榻B你們?nèi)タ纯磪抢饰?,他可是個大好人呵。說著,就拿起司的克(手杖),站起身來,馬上就要陪我們?nèi)抢饰飨壬募摇?/p>
著名翻譯家畢修勺
畢先生住在長樂路的西頭,華山路附近,吳先生住在長樂路的東頭,重慶南路附近,中間大約是公交車三站路程。畢先生與我們邊走邊聊,毫無倦意,司的克掛在他手臂上,也沒有當作手杖用。一路上,畢先生講了他與吳稚暉、李石曾(兩個“老頭子”)的關(guān)系,他追隨他們,對他們充滿了敬意和懷念。他帶著感情地說:“當年我與他們在一起時,就像你們現(xiàn)在這樣的年紀,我與他們經(jīng)常在斜橋一帶,邊走邊聊天?!彼麑侵蓵熖貏e尊敬,說吳的生活非常樸素,就像一般平民那樣,在重慶時,吳的住宅邊上就是陰溝,發(fā)散著臭味,但他毫無怨言。還說了一件逸事:1943年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去世,蔣介石有意讓吳稚暉接任主席之位。當時夏天,吳稚暉體胖怕熱,渾身脫得只剩下圍在腰間的一塊布,這樣出來接見民國要人,說我這個樣子去當政府主席,你們不愿意,如果我穿戴得整整齊齊出入辦公,我就不得自由,恐怕你們又要忙著公祭了。這樣怪話連篇就把主席的職務推辭了。畢先生感嘆著說,連政府主席都不要當?shù)娜?,才是真正的無政府主義者。我理解畢修勺先生安貧樂居、不求聞達的一生,那就是有著信仰做底子的。他后來被“肅反”、“反右”、“文革”等等政治運動所累,受盡迫害,生死一線,但是他活得坦坦蕩蕩,胸無芥蒂,就是因為他做人非常有原則有追求。所以,當我再次問他對無政府主義的看法時,他毫不猶豫朗聲宣布:“我始終信仰無政府主義!”
畢修勺
且不說我們那天見到吳朗西先生和夫人柳靜女士的情況,我還是把話題集中在畢先生的印象之上。這以后,我漸漸地與畢先生成了忘年交,經(jīng)常到他府上去聊天,知道了他埋首于左拉作品的翻譯,也知道了他已經(jīng)譯出多種左拉作品的譯稿,還不斷地在修訂舊譯,開拓新譯。八十多歲的老人有一種時不我待的急迫感。有一次他指著《巴斯加醫(yī)生》的譯稿說,這是左拉的《盧貢-馬卡爾家族》中的最后一本,也是最難翻譯的一本,里面涉及多種語言。他說,他怕自己年紀大了,來不及譯完左拉的全部作品,就挑最難譯的這本先譯出來。畢先生譯稿的舊稿我都看到過,他是托人認真抄寫一遍,然后又在抄稿上逐句訂正。畢修勺先生的翻譯有著鮮明的特色和追求,他尊重原著,采用直譯的方法,逐字逐句地對應翻譯。這在今天流行的翻譯界大約是很不討好的,所以他的譯稿一再被出版社退回來。但是他非常自信,堅信自己翻譯的方法是有價值的。曾經(jīng)有好幾家出版社表示愿意出版他的翻譯著作,只是需要找人潤色一下,但畢先生堅決不同意別人隨意改動譯稿。記得有一次某出版社要出版《人獸》,畢先生要我寫一篇導讀,我寫了以后,他表示滿意,并且同意我對譯稿做些修辭上的修訂,我不懂法語,也只能在語法上稍微順一順,但是只改了第一章,畢先生看了以后就收回去了。后來也不見這本譯著的出版。
《勞動》左拉 著 畢修勺 譯
不過,畢先生在晚年畢竟看到了一本舊著的再版。那是左拉的《勞動》,由黃河文藝出版社出版。記得那天畢先生一大早就走到我家,敲了門,親手送給我新書,還邀請我和吳基民一起在紅房子西餐館吃法國餐。吳基民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畢業(yè)后分配在上海文史館工作,畢先生被聘為文史館員。吳基民寫過一篇報告文學,題目叫《左拉淚》,表彰畢先生的翻譯事跡。我們在紅房子餐廳里頻頻舉杯,把《勞動》的出版看做一個好兆頭,祝愿以后能夠順利出版畢譯左拉全集。
《勞動》體現(xiàn)了左拉的社會主義理想,這個理想來自歐洲空想社會主義三大代表之一傅立葉的思想理論。傅立葉主義還影響過著名的無政府主義理想家蒲魯東,因此也有人把傅立葉理論看做是無政府主義的源頭之一。左拉在多部小說里描寫過無政府主義者,多數(shù)是負面的形象,但《勞動》中描寫的社會主義理想?yún)s非常有詩意,也最有震撼力。我曾經(jīng)請教過畢先生,左拉是不是無政府主義者?畢先生說不是的,左拉是傅立葉主義者。我想,左拉作為一個法蘭西民族的良心,民主主義的斗士,能夠被畢修勺服膺終身,追隨終身,他們之間的默契也應該是歐洲社會主義思想的薪火傳承。這樣,我們在畢修勺的精神世界里除了找到吳稚暉、李石曾的無政府主義榜樣以外,還有就是左拉的歐洲知識分子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
但是,畢先生終究沒有等到他的譯著全部出版,抱憾離開了這個世界。在他身后的二十幾年里,中國社會越來越富裕,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帶來了文化進步,在畢先生哲嗣畢克魯先生的多年努力下,畢譯左拉著作集終于獲得了全部出版,真是功德無量!畢先生的其他譯著如克魯泡特金的《近代科學與無政府主義》,莫洛亞的《屠格涅夫評傳》等也相繼出版。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耳邊又響起畢先生當年對我和李輝說的話:“我與他們(吳稚暉、李石曾)在一起時,就像你們現(xiàn)在這樣的年紀……”我和李輝也都過了耳順之年。在理想主義變得稀有罕見的當今社會,我確實時時生出“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