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美] 鄧騰克(Kirk A.Denton) 徐意淳(Yichun Xu) 劉 倡(譯) 王欣睿(校)
【內容提要】魯鎮(zhèn)是一座用于紀念中國作家魯迅(1881年-1936年)的主題公園。該園位于中國紹興,建設過程中以魯迅小說中虛構的魯鎮(zhèn)為藍圖,并于2003年建成開放。本論文試圖對以下問題進行闡釋。當魯迅那些嚴肅復雜的文學作品被轉換為三維主題空間并因此得以流行推廣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要為這樣一位作家建主題公園?又要通過何等手段才能通過主題公園這一形式抓住魯迅作品中對小鎮(zhèn)社會生活與傳統(tǒng)的批判?在一個缺失了階級剝削與階級斗爭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中,又有何種新的內涵被注入到魯迅的作品當中?根據筆者在2004年與2018年對魯鎮(zhèn)的三次訪問調研為基礎,本文對魯鎮(zhèn)主題公園進行了詳盡的描述,并概述了近年來經濟因素與國內旅游市場的激烈競爭給公園帶來的主要變化。筆者試圖論證,魯鎮(zhèn)出于經濟利益的驅使,呈現了一個積極而又懷舊的江南小鎮(zhèn)生活風貌,而這與魯迅在小說中所批判的正好背道而馳。魯鎮(zhèn)柔化了作家的鋒芒并將他包裹在了一件以江南水鄉(xiāng)懷舊氣息為面料而剪裁的壽衣里。
“主題公園”一詞似乎難以與“文學”為伍。當某人聽到“主題公園”一詞時,出現在其腦海中的是以歷險或探索為中心主題的游樂園。鑒于文學在某種形式上“高聳”的地位,能與主題公園為伍的往往是那些追求刺激與身體感官之滿足的“最為基本的”流行消費文化。盡管也存在著這樣一些主題公園——其中最廣為人知的莫過于2007年在英國肯特開門并在2016年關張的短命的狄更斯世界,以及作為位于佛羅里達達州奧蘭多環(huán)球影城冒險島樂園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文學主題公園這一想法本身在西方是常常遭到嘲笑的,笑談之中臆想的是那些本不宜用在主題公園的作家作品被用在了主題公園之上而得來的荒誕無稽的主題公園:譬如說《包法利夫人》,但丁《神曲》中的地獄,等等。
在中國,我們從主題公園中找到了這樣一個似乎不太可能的例子——魯鎮(zhèn)——一座獻給作家魯迅(1881年-1936年)的主題公園。魯迅是中國最著名的現代作家,他激進地攻擊傳統(tǒng)觀念,常常與左翼革命聯系在一起。而其他一些主題公園則從中國過往的革命汲取資本。橫店作為一個坐落于浙江的小鎮(zhèn)以其巨大的帝皇布景為電影工業(yè)提供服務,而在2005年,這里開設了全中國第一家長征主題公園。在2008年,一家著重突出了長征的紅軍主題公園在北京開張。四川省曾提出在阿壩建設一個與九寨溝旅游路線相連的長征主題公園。在延安市政府的支持下,一家名為延安旅游集團公司的國有企業(yè)以興建延安自己的長征主題公園的提議對此進行了回應。四川省的主題公園未能成真,但萬達集團與延安在2018年簽訂協議決定興建一座延安主題公園,這一協議看似會為該項目帶來實質性的進展。
長征本身史詩與英雄般的性質使其適合主題公園這一概念,然而一座獻給魯迅的主題公園則更多是不合時宜。為2018年去世的武俠小說家金庸建造一座主題公園是人們可以想象的,這位作家的作品在中國讀者間的流行程度不亞于哈利波特在西方。但魯迅卻不是流行作家;嚴肅的魯迅以他對中國民族性鞭辟入里的解刨而出名,同樣廣為人知的是他對敘事方式和文學體裁的實驗,以及他在左翼的立場下對國民黨控制下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現狀所作出的批評。
魯迅不曾寫過長篇小說,他所出版的作品只有三本短篇小說集,一本散文詩集,以及諸多風格各異的雜文。他以《吶喊》(1923年)和《彷徨》(1926年)兩本小說集而廣為人知。盡管1936年魯迅在他去世之時便已是位全國知名的作家了,但魯迅的知名度在他被共產黨接納為某種形式上的文學吉祥物之后達到了飆升。在1930年代晚期,毛澤東贊美魯迅是革命前線上的斗士,擁有“政治的遠見”和“斗爭精神”,以及犧牲精神。毛澤東在1940年寫下的《新民主主義論》一文中,標準又被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在1950年代,有不少于五座紀念魯迅的博物館——北京、上海、紹興、廣州、廈門各一座,全部選址在他生前居住過的地方。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當許多民國(1912年-1949年)作家受到攻擊的時候,魯迅卻成為了激進的毛澤東主義當中的一位楷模——宣傳海報激勵中國人民“學習魯迅的革命精神”。魯迅的在中國所受到的評價因此緊緊地與共產黨的歷史纏繞在了一起,魯迅被建構成了革命文學的聲音。
比起那些通過興建博物館來聲稱各自與魯迅關系的城市,紹興在城市面積上要小得多,但這座城市的身份構建卻長期圍繞著魯迅這一中心而展開。紹興是魯迅的故鄉(xiāng),這里同時也有許多紀念這位作家的場館。在紹興老城,魯迅“故居”及其周邊地區(qū)作為一個配備了博物館等場所的紀念空間早在1950年代就已經對外開放了,這也是當地魯迅紀念文化的中心所在。魯鎮(zhèn)的規(guī)劃與興建大約發(fā)生在同一時期,也就是在二十一世紀伊始的幾年里。圍繞著“魯迅故里區(qū)”這一框架,魯迅故居周圍區(qū)域得到了翻新。此計劃標志著一種將構成此紀念區(qū)的各類空間進行整合的嘗試,使其更好地與紹興歷史街景和此處特定的歷史街區(qū)結合在一起。隨之得到的魯迅故居包括了作家的故居、祖宅、三味書屋(魯迅孩童時期求學的地方)、百草園、以及一座紀念博物館。這片翻新過的街區(qū)以擁有魯迅文化廣場而自豪,而在這座廣場上,有一座巨大的花崗巖石碑和魯迅塑像。碑上的文字強調說,魯迅,是他的家鄉(xiāng)的產物,從這里,他走向人生走向世界,成為了“民族魂”。
魯鎮(zhèn)的發(fā)展必須與魯迅故里區(qū)在紹興地區(qū)的發(fā)展放在一起來看。前者看似是處于將魯迅商業(yè)化與商品化的明顯挪用,而以一座優(yōu)雅的紀念館和歷史街區(qū)為中心的后者則看似更加嚴肅、高端、真實。然而兩處場所都是商業(yè)利益所催生的產物,以促進城市旅游產業(yè)發(fā)展為動機,通過以魯迅這位紹興最為出名的土生子為中心來打造該城市的品牌身份。
魯迅的作品經常被描述為“晦澀難懂”,若干寫手認為把魯鎮(zhèn)構建成一座主題公園有助于拉近魯迅與人們的距離——簡而言之,通過“形象化”的手段來促進魯迅作品的流行,從而達到教育目的,并以此為該項目辯護。與其勞神費力地閱讀魯迅的虛構世界,這座主題公園提供了一個三維的想象空間供人漫步。與此同時,魯迅為這個主題公園賦予了一個更加高尚與嚴肅的任務。在這里,人們在找到樂趣的同時也可以從中學到重要的東西。
當一位復雜而嚴肅的作家以三維主題空間的形式得以流行的時候會發(fā)生什么呢?為何要為這一類作家建設主題公園,又該如何在一座主題公園中捕捉他作品中對鄉(xiāng)村和小鎮(zhèn)社會生活的尖銳批評?在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下——階級剝削和階級斗爭都已不復存在了——又有何種新的意義被傾注給了這位左翼作家?以上是這篇論文所要探討的一些問題。
魯鎮(zhèn)算不上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題公園”——比如那種迪士尼風格的游樂園,水上樂園,或者是歷險園——魯鎮(zhèn)沒有用來刺激游客的游樂設備。不過在圍繞魯鎮(zhèn)的發(fā)展所展開的討論中依舊稱之為“主題公園”(圖1)。從廣義上看,這顯然也符合Scott Lukas所提出的“主題空間”這一概念,既,選用“一個總體的主題…來構建一個消費場所的整齊劃一的空間組織”。
魯鎮(zhèn)是一家半國有、半私營的單位,距離紹興市中心十五英里。它是柯巖風景區(qū)的一部分,同時也包括了鑒湖、柯巖、香林,由柯巖風景區(qū)開發(fā)股份有限公司興建。這座主題公園因此被安置在了一個以自然之美為中心的大型旅游區(qū)。
魯鎮(zhèn)是一個虛構的小鎮(zhèn),它以實景大小混合復制了魯迅一些短篇小說作品中的背景(圖2)。應該說明的是魯迅的小說中只有幾篇用了“魯鎮(zhèn)”作為其背景:《孔乙己》、《明天》、《祝?!?、《社戲》、《風波》。他的很多小說并沒有指明故事的背景,《阿Q正傳》或許是他最有名的作品了,其背景是在“未莊”。《在酒樓上》的背景是“S”,被認為是代表了紹興。魯迅的母親姓魯,作家選擇“魯”姓作為他的筆名及其一些作品的背景顯然體現了這對于作家本人以及他的作品的重要地位。
主題公園是在2003年開張的,正好在魯迅誕生122周年。一場盛大的儀式標志著這座耗資20億元的公園開張了,其中出席該儀式的包括魯迅的兒子周海嬰——他同時也身兼項目顧問這一身份——以及國家級與地方級的高官。正如紹興官方網站上介紹的那樣,一場盛大的表演為該儀式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散文劇《您好,魯迅先生(Hello,Master Lu Xun)》把慶祝會推向了一個高潮。以魯迅作品中虛構人物為原型的阿Q、祥林嫂、以及其他知名形象紛紛出現在了魯鎮(zhèn)。通過全新的閃光聚光燈技術和現代舞蹈形式,《城市故事(City Story)》、《我的心飛向了魯鎮(zhèn)(My Heart Flies to Lu Town)》、《夢回魯鎮(zhèn)(Back to Lu Town in Dream)》幾個節(jié)目被紛紛搬上了舞臺,把魯迅筆下所描繪出的昔日的魯鎮(zhèn)重新帶回來當下。表演把過去與現在結合在了一起,證明了紹興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
這場儀式和表演在緬懷老紹興的氛圍中勾勒出魯鎮(zhèn)的圖景,而這種聲調與魯迅本人在文學作品中對過去與家鄉(xiāng)的描述卻是相悖的。事實正是如此,魯迅在很多雜文與小說中所嘲弄的正是中國文化中強烈的向后看的趨勢,以及視過去為真理與道德價值之源泉的盲目輕信——這一切,可以稱為黃金時代綜合癥。
剛一進公園入口,招呼參觀者的是一尊魯迅坐姿銅像,旁邊是一塊石頭,上面刻著“民族魂”幾個字(圖3)。銅像左側是一面石墻,上面刻著的碑文來自短篇小說《故鄉(xiāng)》中第一人稱敘事者描述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與他返鄉(xiāng)所見的故鄉(xiāng)之間的區(qū)別: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 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xiāng)本也如此。
這則引言以較為不妥的方式為魯鎮(zhèn)觀光者定下了一種懷舊的基調。魯鎮(zhèn)既可謂是在一個急速現代化和商品化的社會中回溯往昔,同樣也關乎現代文學史中的魯迅及其地位。而這座主題公園洗白了魯迅對懷舊沖動背后的保守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
然而石墻另一側的刻字卻展現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魯迅,令人匪夷所思:刻字以選自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的片段開篇。如果參觀者懶得轉到石墻的另一側去觀瞧,那這位參觀者很可能就會錯過這部分刻字,但是這部分刻字卻道出了是誰參與到了將魯迅經典化與政治化的這個過程,以及他們所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兩段文字,一邊來自魯迅,一邊是來自毛澤東,二者恰巧處在矛盾之中:一邊似乎是在質疑回憶的不可靠,一邊卻以一種高度政治化的特殊方式回憶魯迅。但我們同樣也看到了魯鎮(zhèn)是如何期望運用魯迅的文字來將作者本人掩藏于一股服務于當下的懷舊氛圍里,這正好與毛澤東所塑造的那個在五四運動中極度破除傳統(tǒng)的激進領導者魯迅是截然相反的。與此同時,魯鎮(zhèn)以毛澤東主義中對魯迅的經典化為基礎,通過重新強調魯迅是“最熱忱的民族英雄,我們歷史中獨一無二的英雄”來解釋魯鎮(zhèn)自身的存在。兩處題詞,盡管有著難以調和的矛盾,卻相互協調著投映出了一幅缺失了批判性的魯迅的圖像。
入口處的另一個標語牌上似乎更明確地傳達了這一觀點。標語牌上寫著“鎮(zhèn)口”二字,并邀請參觀者想象魯迅依舊活在世上,從他的寫作生涯中“退了休”,如今成了魯鎮(zhèn)的鎮(zhèn)長,從鎮(zhèn)口看著他的鎮(zhèn)民,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哪抗庖押吞@了好多”。這兩句出自魯迅所寫的古體詩,由于毛澤東在他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里引用過而出了名。此處引用這兩句話是為了將不屈不撓的革命家魯迅塑造成為樂于服務于人民且為此做好了準備的人。但這樣一個魯迅,卻像是《狂人日記》的前言里那位病愈了的狂人,接納了一個“官差”,從他年輕氣盛的激進主義中柔和了下來,帶著一種慈祥與諒解的目光注視著他的轄區(qū)。魯鎮(zhèn)把中國共產黨所塑造的魯迅形象轉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他虛構了一個田園詩般的水鎮(zhèn),那里住著可愛之人,而這個虛構的世界正是今日的我們所希望返回的世界。
手持門票,穿過牌坊,參觀者走進了魯鎮(zhèn)的商業(yè)街。沿著街道兩側排開的是售賣各色商品的小店,這些小商品大多與魯迅或者紹興當地文化有關。商業(yè)街被建設在此處,暗指消費活動在參觀者的游覽體驗中所占據的核心地位。在這里,參觀者可以找到奶茶店;紹興黃酒店;以及賣醬豆腐、梅干、茴香豆等紹興風味的小吃店。一家文具店兜售著印著魯迅某些作品原著封面的筆記本(圖4),印著魯迅故事人物形象的磁鐵,以及手機套。店里也出售一種以魯迅像和文字作為壓印裝飾的咖啡杯,上面的文字是“我沒說過這話,不過確實在理”,好似是以幽默的方式來回應以魯迅“語錄”為中心的網絡熱點。這些熱點看似是對通過濫用魯迅權威形象來提議各類無稽之談的一種嘲諷,而這個杯子正試圖從這個流行熱點中牟利。
紹新味是一家提供糕點、珍珠奶茶、黃酒味冰激凌的店鋪。這里同時也賣一些風格可愛的卡通小塑像,這些塑像人物分別是魯迅本人,以及阿Q、孔乙己這些來自其作品中的人物(圖5)。另一家店鋪賣的是印著名家畫作的扇子。商業(yè)街上還有一家書店/書吧,盡管這家店在我們2018年12月的那次參觀并沒有開門。在街道起始的地方,人們可以發(fā)現一個相對較新的享清福茶樓。茶樓雅致地以鄉(xiāng)村氣質為風格,“店老板”穿著1920年代學者的長袍,而魯迅本人正是以穿著同款的長袍而出名的。在提供茶水之外,這個地方還經常有藝人演唱越劇或者蓮花落,那是一種混合了唱歌曲與講故事的曲藝形式。這里也有為了服務于團隊而設置的包房可以預定,穿上由茶樓提供的來自該時期的服裝,以達到教育目的或者促進合作團隊的建設。在同一條商業(yè)街上還有一家賭場,在那里,游客可以買到塑料銅錢(兩元一個硬幣)去嘗試那種大致模仿了阿Q在《阿Q正傳》里玩的碰運氣的游戲。有一個“莊家”當場教新手。
在商業(yè)街末尾,參觀者可以穿過一座石拱橋——這只是運河鎮(zhèn)諸多石拱橋中的一座——并走進一個像是小鎮(zhèn)廣場的開闊空間,空間遠處的盡頭由一個老式的舞臺所定義——那是一種叫做“雙面戲臺”的舞臺,因為乘船的觀眾可以從戲臺臨水的一側看戲,而廣場上的觀眾可以從面朝廣場的一側看戲,故稱其為“雙面戲臺”。這座舞臺所指引的是魯迅小說《社戲》,在故事中第一人稱敘事者懷著喜愛的心情回憶著童年乘船出行去鄰村去看戲:盡管戲本身沒什么特別值得記憶的,但離家的歷險經歷及其學習的義務卻是值得記憶的。舞臺既供業(yè)余演出之用,同時也在節(jié)假日之時服務于專業(yè)的表演。
在廣場附近區(qū)域還有兩家以魯迅故事為基礎的飯館。咸亨酒家是自詡為學者的孔乙己喝酒、吃茴香豆的地方。在那里,孔乙己迂腐地以來自四書五經的知識去取悅那些未受過教育的食客。再現了老紹興的傳統(tǒng)風格的畫作被裱在了內墻上,為酒樓的氣氛添加了一些江南風味。酒店外有一尊佇立在吧臺旁邊的孔乙己銅像,他面前是他的酒和裝了茴香豆的盤子(在2018年我們參觀的時候,一名游客在銅像上的銅茴香豆旁放上了真茴香豆)(圖6)。一塊鑲在店門上的牌子上記錄著故事中在還清債務之前就“可能已經死了的”孔乙己依舊欠店家“19枚銅板”。廣場附近另一個喝酒的地方是以魯迅小說《在酒樓上》為基礎的一石居。
穿過另一條運河往西走就來到了奎文閣(圖7),這座有三層樓的塔是園中最高的建筑??傅氖切亲?,但是奎文指的是文人階層。盡管魯迅的小說里沒有這么一個奎文閣,但是一座紀念文學的建筑物出現在一個獻給著名作家的公園內是合情合理的。里面展示的是傳統(tǒng)的中國花鳥畫,以及來自不同歷史時期的刻著書法作品的水平匾。一個旨在對這些牌匾解釋進行解釋說明的標識上引用了國家領導人的話,二樓走廊上展示著前國家領導人在此園剛開門時的一次參觀中所題的書法。在這里,魯鎮(zhèn)一方面將自己與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聯系在了一起,一方面將自己與當代政治所關注的展示歷史和保護歷史遺跡的重要性聯系在了一起。
比鄰奎文閣的是一座名為陳半丁紀念館的畫廊,那里展示以傳統(tǒng)風格繪畫花卉而知名的紹興本地畫家陳半丁(1876年-1970年)的作品。魯迅與陳半丁兩人或許見過面,但是魯鎮(zhèn)之所以建這座畫廊更多是考慮到陳半丁是紹興本地人,他的畫作有助于將魯鎮(zhèn)塑造成江南文化的象征。奎文閣及其內在的和周圍的展示空間,幫助魯鎮(zhèn)建立了與江南文人文化的關系,而魯迅既是這種文化的產物,同時他也在自己的作品里對這種文化進行了無情的批判。
當你在小鎮(zhèn)其余部分閑逛的時候,可以參觀到魯迅故事中其他具體場景的再現:祥林嫂被劫走的運河;魯鎮(zhèn)的碼頭(在那里你可以搭乘篷船做一個短途旅行,門票費用中已經包括了這部分項目);土谷祠,無家可歸的阿Q思考與安睡的地方,據告示牌上的講解,祥林嫂也是在這里捐的那條門檻;靜修庵,饑餓的阿Q偷蘿卜的地方;假洋鬼子的妻子在她丈夫剪了辮子留洋回國之后鬧著要跳井自殺的那口井;整個小鎮(zhèn)到處都是以魯迅故事場景為原型而塑的銅像,主要涉及的是以下的幾個故事《阿Q正傳》、《祝?!贰ⅰ讹L波》。
盡管在2017年就已經由于修繕的原因關了門,魯鎮(zhèn)最有趣的景點之一要數狂人府,一個類似于恐怖屋的地方,我們在該景點的前言部分讀到,這里是要讓游客體驗到身處“吃人的社會”是怎樣的感覺。魯迅最有名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1918年)是由一位確信自己被想要吃他的食人魔包圍著的妄想癥患者的自述,這是魯迅暗指一個密謀反對異見者的暴力社會的隱喻。在狂人府入口外的一面墻上是一副巨大的壁畫,上面是用故事插圖和引文組成的拼貼畫。從右向左閱讀壁畫,故事的中心便呈現給了參觀者,從開篇第一句(“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到結尾句(“救救孩子!”)。在內側,狂人府的導言解釋道:
封建禮教怎樣吃人? ...這里利用現代科技手段,多樣化藝術表達方式,把吃人的被吃,真實逼真地展示出來,使我們在視覺,聽覺,觸覺多種感官上,親身體驗《狂人日記》的深刻內涵,并在親自參與十多個光怪陸離,驚心動魄的活動項目中受到形象化的教育,達到寓救于樂的目的。
在府中陳列的有蠕洞,你可以從那里先是進入一個巨獸的胃,然后一直等你到達了它的腸道去“身臨其境體驗人被舊社會封建道德吞吃,非人化的血淋淋的境況”。傾斜小屋是一間在視覺上迷惑參觀者的小屋,通過墻上的題字和歪斜的物件,從而達到“引導游客體驗魯迅筆下顛倒,變態(tài),扭曲的心靈世界”。你也可以與以狂人為模型的機器人對話,程序為它設定了對固定問題給出的回答(圖8)。這里有風格怪誕地陳列著啖食人心的猛獸,有復制風暴的“特效庭院”,有房梁塌落在狂人身上的場景復制。結尾處的展示是做游戲的孩子們,同時配著一個聲音在復述《狂人日記》中有名的結尾句:“救救孩子”。
關于魯鎮(zhèn),特別是狂人府,我們看到了流行文化在新的文化表征中所扮演的角色。像世界各地的主題公園那樣,它所強調的地方是觸動、懷舊、以及興奮。然而,不論商業(yè)文化和流行文化對其進行了怎樣的曲解,不論它本身對魯迅作品的解讀是何等的簡單,狂人府是一個試圖反應魯迅作品內容與內涵的嘗試,如今狂人府為了給高端酒店讓路而關張的現實是令人失望的。
根據魯迅作品拍攝的電影有許多,它們在魯鎮(zhèn)從印刷在紙上的文字變?yōu)橹黝}公園這一媒體轉換過程中也起了作用。在公園里扮演阿Q的演員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1981年改編電影《阿Q正傳》中的阿Q形象為基礎而塑造的,祥林嫂的舉手投足都與1956年電影版《祝福》里的祥林嫂相似。二維的電影因此在文學文本與三維主題公園之間起到了視覺轉換的作用。電影改編對魯鎮(zhèn)的重要性也在商業(yè)街所展示的內容上有所體現,正對著鎮(zhèn)公所的那條商業(yè)街上可以買到根據魯迅故事所拍攝的不同版本的電影。
魯鎮(zhèn)試圖通過以表演的方式把魯迅的小說帶到現實生活當中。位于商業(yè)街的鎮(zhèn)公所,被當作表演場所以上演來自魯迅小說情節(jié)的短劇(3-10分鐘)。七個經常上演的表演中,有四個改編自《阿Q正傳》,兩個來自《祝?!?,一個來自《風波》。人們可以觀看到,比如說,阿Q被捕后以盜竊罪被審問的場景(盡管他自以為是被當作革命者而受審),在此過程中,必須在簽字畫押的地方畫圈(他是文盲)一事令他感到憂心忡忡(圖9)?;蛘甙在與他在來自本鎮(zhèn)社會地位最低的階層中的對手小D打斗的時候試圖占據上風的場景。有趣的是,表演用的是紹興口音,很符合像阿Q這樣的人物形象。而魯迅的語言風格,被認為是全新的民族白話之典范。阿Q的紹興口音因此又與魯迅的語言風格產生了矛盾。演員們有時會努力把觀眾帶入魯迅的虛構世界里,他們?yōu)榇怂扇〉霓k法就是嘗試將觀眾轉變?yōu)檠莩龅囊徊糠帧1热绫疚淖髡咧?,徐意淳,?018年觀看記錄一場演出的時候,表演阿Q的演員在與假洋鬼子對話的時候會用他的煙斗指著她,好象她是故事中的小尼姑一樣。還有另一個例子,表演阿Q的演員選擇與她的相機相對而站,甚至還向她問了個問題。這些策略極大地加強了宣傳中所提到的那種觀瞧魯迅作品中的人物活在現世的體驗。
來自魯迅故事中的鮮活人物同時也不經意地出現在街上,很情愿地為相機擺拍。對于游客來說,與阿Q、祥林嫂(圖10)或者假洋鬼子自拍似乎成為了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隨后把自拍發(fā)給各自微信上的好友,或者發(fā)到諸如馬蜂窩這一類的旅游博客上。魯鎮(zhèn)不同于“鮮活歷史博物館”,比如佛吉尼亞州殖民時期的威廉斯堡(Colonial Williamsburg)或者路易斯堡要塞(Fort Louisbourg,Nova Scotia)這幾個地方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是演員,他們嚴格遵循各自扮演人物所處歷史背景下的歷史細節(jié),使他們扮演的人物符合史實。而魯鎮(zhèn)的演員則不然,這些演員在自我以及所扮演的人物之間隨意穿梭,完全不是在“真實”地表演來自過去的人物。
出現在魯鎮(zhèn)的虛構人物當中,阿Q是存在感最強的一個,他甚至可以被視為魯鎮(zhèn)的吉祥物了。表演阿Q的演員自打2003年公園開張之日起就出現在這里了,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當地的一位名人,并且擁有一個名為“魯鎮(zhèn)阿Q”的微博公眾號。阿Q也是公園里最商業(yè)化的形象之一。甚至在進入公園之前,就有印著可愛的阿Q形象的卡紙板對游客打招呼了。這個阿Q形象以1981年電影版中扮演阿Q的演員為原型,卡紙板上對話框里寫著“比我高請買票”(圖11)。在商業(yè)街上的店鋪里,我們可以在阿Q奶茶店或者文具店之類的地方找到為數眾多的“可愛”阿Q的圖像??梢哉f,魯迅筆下的阿Q是中華民族精神中所有謬誤的象征:他能夠成功地從顯而易見的挫敗中找到勝利,這是一種被魯迅稱為“精神勝利法”的策略;他鮮有自我認知;他的行為是由反作用所促成的,而不是來自自深深處的認知。把阿Q轉化為公園中一個可愛的品牌形象,是對魯迅文化批評的弱化。在我們2018年的那次參觀中,有人為阿Q準備了幾句要由他記下來表演的臺詞。在錄制的過程中,他復述著臺詞:“阿Q你今天為什么這么開心啊?”阿Q隨后用事先熟記在心的臺詞回答道:“對啊!思想一通,海闊天空?,F在壓力這么大,應該像我阿Q學一學。你看!現在我有錢了!哼!”(得意洋洋地走開了)。盡管我們無法揣度電影人的目的何在,但交給阿Q的幾句臺詞把“精神勝利法”轉變成為應對現代生活中重重困難的一種積極屬性,這種對魯迅嘲諷的本意進行了扭轉是很說明問題的。相似的,我們在公園里反復看到的魯迅的形象——從公園入口處端坐的魯迅像到商店里反復出現的商品化的圖像(圖12)——是一個被弱化了的可愛版的魯迅,他缺失了文革時期宣傳海報上的那個棱角鮮明的革命魯迅的憤慨。
魯鎮(zhèn)表面上看似是一種“真實的重現”,而本質上依然是人工建構的“主題空間”。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他認識到魯鎮(zhèn)里存在著“迪士尼化”的現象,但他為此辯護到,說這只是不同于傳統(tǒng)博物館的另一種再現形式而已。確實也有人認為魯鎮(zhèn)比起那些“死板”的博物館展覽形式要高級很多。盡管魯鎮(zhèn)在當地的媒體上得到了很多曝光——特別是當周海嬰被任命為名譽鎮(zhèn)長的時候——我們的三次參觀過程中(2004年一次,2018年兩次)所見到的卻是稀少的游客,整座小鎮(zhèn)有一種空蕩、低劣的仿造之感。同時也像其他任意一座主題空間那樣,魯鎮(zhèn)的“現實主義”風格經常被園內那些與時代背景不符的內容(例如特價促銷手機套)和園外遠處的高層公寓樓所顛覆。
有些游客在魯鎮(zhèn)的商業(yè)化面前感到無所適從。在2018年12月有兩位來自上海的大學生對我們講,他們來紹興想要消遣幾天。他們先是參觀了柯巖景區(qū),隨后在魯鎮(zhèn)稍作停留。整體來講,濃厚的商業(yè)氣息與薄弱的魯迅內容令他們感到失望。但也有人覺得這個公園是進入魯迅虛構世界的一個強有力的媒介物。一名博主在2018年2月寫道:
腦子里此時全然已被魯迅小說中的故事和人物所占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擺進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舊時紹興,仿佛正親眼目睹著小說故事中所發(fā)生著的一切。坐在西施豆腐店的曲尺柜臺前喝豆腐花時,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位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楊二嫂來,再定下神來,才意識到那已永遠成為歷史中的小說形象了.
至少對于這個特定的參觀者而言,這個主題公園成功地超驗了它內在的造作性與商業(yè)化,并把參觀者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魯迅的文字通常被認為擁有復雜、含混、諷刺、文化批判等特性,主題公園這種文化形式的本性很顯然不適合探索這些內容。如我們所見,魯鎮(zhèn)的那些人物或者被洗白了,或者被粉飾了,還被加上了懷舊與商業(yè)的可愛光環(huán)。這些年來,魯迅作品在魯鎮(zhèn)的中心地位逐漸被餐館、地方文化藝術、音樂、建筑所取代。取代了魯迅作品的這些內容顯然可以更容易地服務于主題公園對懷舊的商品化處理。比起激進地破除舊習,在后社會主義新自由時期下的中國更有市場的是懷舊。
魯鎮(zhèn)為浙江小鎮(zhèn)生活喚起了一種懷舊,這種懷舊缺少了魯迅與其家鄉(xiāng)紹興的關系中那種曖昧與矛盾的特性,盡管同時也要指出的是在較為傳統(tǒng)的學術語境中這也同樣是缺失的,例如紹興當地的魯迅紀念館。一塊立在入口處的碑上寫到:
“魯鎮(zhèn),”先生傾注于滿腔的熱情,源自于他對故鄉(xiāng)山水,對童年生活夢幻一般的眷戀;是先生的心靈故鄉(xiāng)和精神家園;魯鎮(zhèn),構成了一幅優(yōu)美的江南水鄉(xiāng)畫卷,也是魯迅筆下的“活的魯鎮(zhèn).”魯鎮(zhèn)黑瓦粉墻的臺門和店鋪,千姿百態(tài)的石橋和欄桿,縱橫交叉的小河與水巷,飛檐挑角的古戲臺和祠堂庵廟,依傍鑒湖一河兩街的傳統(tǒng)風格,形成了“人家盡枕河,樓臺附舟楫”特有的水鄉(xiāng)風情。
在位于紹興地區(qū)的魯迅紀念館及其所處的經過重新開發(fā)的魯迅故居區(qū),依舊能夠感受到魯鎮(zhèn)那股明顯的懷舊氣息;主題公園與博物館之間的距離正在當代中國的市場經濟中縮短。旅游局心知肚明地涉足了當代中國社會中的這股強烈的懷舊脈動,而這股懷舊的氣息無疑是急速的現代化和全球化所帶來的產物。無論是偏向學術風范的魯迅紀念館,還是主題公園式的魯鎮(zhèn),紹興近期對魯迅形象的塑造與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那種用來鼓舞大眾情緒的知識分子形象相距甚遠。這兩個場所對魯迅的懷舊處理都跳過了毛澤東時期的那個作為革命偶像的魯迅,進而掉進了一個臆想出來的江南水鄉(xiāng)的抒情往昔,魯迅在他的小說中刻畫出的那種殘酷與黑暗也不見了。魯迅過去所批判的那種社會不公或許當今依舊存在著,然而認識到這一點的可能性卻被這股懷舊氣息阻礙了。
一邊是要服從忠于再現魯迅小說世界的命令,一邊是他們對公園實現財務獨立的渴望,魯鎮(zhèn)的管理層注定是能感受到二者間的矛盾的。在2015年,對魯鎮(zhèn)持有所有權及監(jiān)管權的那家公司被由國家控股的柯橋區(qū)旅游發(fā)展有限公司收購。自魯鎮(zhèn)成立以來,黃震宇就在此擔任主管了。據他所言,此次重組并不是造成公園近年來所出現的這些轉變背后的主要原因,自2015年起,這些轉變就已經緊鑼密鼓地展開了。
稍后兩次在2018年的參觀中,我們發(fā)現魯鎮(zhèn)內部的許多店鋪都關張了,游客也是少之又少。我們是在12月末的某個工作日參觀的,雖談不上是旅游的旺季,但考慮到年訪問量可以達到150萬人次,我們以為會有更多的游客??晒┯慰陀貌偷目滓壹荷铕^是公園地圖上著重突出的一個景點,然而本該屬于它的那棟建筑如今大門緊閉、搖搖欲墜,這個景點看似已經不復存在了。諷刺的地方在于狀況惡化的魯鎮(zhèn)更加緊密地呼應了魯迅在小說《故鄉(xiāng)》中所描寫的場景,小說里第一人稱敘事者回憶離家多年之后的一次回鄉(xiāng):“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
為了回應中國改變迅猛且選擇多樣的旅游產業(yè),魯鎮(zhèn)不得不進行一系列的權衡以便提高游客的數量。公園把自己與柯巖景區(qū)更加緊密地捆綁在了一起,期望能夠以此吸引那些欣賞自然景觀的游客到魯鎮(zhèn)稍作停留。如今,游客需要購買的門票同時可以進入魯鎮(zhèn)與自然風景區(qū)兩個區(qū)域,所以不論他們是否想要參觀魯鎮(zhèn),這部分的費用都是必須要付的。在我們接下來的討論中會提到,魯鎮(zhèn)的許多建筑結構都轉型成為了高端酒店和客棧,那些主要是來參觀柯巖景區(qū)的游客很可能也會選擇在這里留宿。
人們在魯鎮(zhèn)上所見到的衰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那些已經開工的施工項目所造成的。有好幾處場所已經關張了,其中包括位于錢府的狂人殿。如前文所述,這些關張了地方已經被改建成了高端的“旅舍”或“民宿”。在2017年,魯鎮(zhèn)構想了“夜魯鎮(zhèn)”這一項目,將公園在晚間免費對外開放。這個策略被視為促進柯巖景區(qū)(以及更為廣泛的紹興地區(qū))成為“旅游目的地”的一份努力,它可以“填充游客除了觀光外的閑暇時光,從白晝一直延伸到夜晚。”“夜,是一把鑰匙,能打開一個旅游產業(yè)領域的大門,”“可以將門票經濟延伸甚至轉變?yōu)橄M經濟”(《夜魯鎮(zhèn)》,日期不詳)。以“夜上?!边@一類有著積極寓意的詞匯為靈感,夜魯鎮(zhèn)明顯的意圖就是讓游客在這里停留更長的時間,把更多的錢花在餐飲、手工藝品、以及其他消費品上。參觀者可以享受酒吧嘈雜的說話聲,可以在藝術家的工作坊里找到審美的滿足,可以享受音樂表演,可以穿梭于燈光閃爍的街道,也可以在月光下乘坐小船游覽運河。
在2018年秋季,公園推出了兩項吸引游客的活動:魯鎮(zhèn)大團圓中秋街宴和魯鎮(zhèn)有戲懷舊電影節(jié)。前者所組織的除了一些活動和演出,還有在一張穿過整條商業(yè)街的大桌上擺下的盛大酒宴。后者展映電影,其中有一些拍攝于魯鎮(zhèn),有一些則是對魯迅故事的改編。魯鎮(zhèn)與柯巖景區(qū)的捆綁,為許多電影和電視劇提供了拍攝場地,其中以古裝劇為主。而魯鎮(zhèn)確實有一個不對公眾開放的區(qū)域,那里僅用于電影的拍攝。由范冰冰主演的《武媚娘傳奇》中的一集,就是在這里拍攝的,《白蛇傳》和《女兒紅》的部分內容也同樣拍攝于此。這種手段既可以為公園賺錢,又可以在全國范圍內為公園獲得關注。
同樣始于2018年的還包括一個將大型演出帶進魯鎮(zhèn)的項目,據推測,是那種流行于中國各個旅游區(qū)的“大型實景演出”類項目(例如張藝謀為云南麗江游客制作的《印象麗江》,或者為廣西桂林制作的《印象劉三姐》)??聨r景區(qū)與位于陜西省的一家公司簽訂了價值五千五百萬元的協議,用來制作一個旨在表現紹興文化與紹興故事的常態(tài)化節(jié)目。據推測,這些演出將會成為夜魯鎮(zhèn)項目的一部分在夜晚進行。
這些年來,魯鎮(zhèn)在將既有的一些建筑改造成客棧、旅舍、青旅等項目上消耗了很多資本。這個過程始于公園的南部區(qū)域,沿湖展開,并被標記為杭州周末風精品民宿區(qū)。從紹興出發(fā),乘坐高鐵不足半個小時即可抵達的大城市杭州便是魯鎮(zhèn)的目標市場。魯鎮(zhèn)的這個區(qū)域包括魯家客棧和“蝶來,貓在魯鎮(zhèn)度假酒店”。曾經的趙家大宅——《阿Q正傳》里虛構的趙氏大宅——目前正被改造成另一家高檔酒店。這家酒店的選址再恰當不過了,因為趙家在故事中的小鎮(zhèn)里是最為顯赫富有的人家。魯家客棧最近被搬到了剛好在魯鎮(zhèn)前門外的一處地點,位于星巴克后身,因為它在那里還有可以擴展的空間。這個項目是由一個叫做開園頤局的公司在管理,而這個公司似乎專門建設經營位于歷史景區(qū)或者自然景區(qū)的奢侈旅舍,例如黃山。
公園的北端也被改造成了另一個酒店區(qū)。在它的西側,梧桐花園已經在位于奎文閣陰影下的一座建筑物里開張了(圖14)。在東側,名為柒舍壹宿的一家民宿也開張了。曾經的魯宅和錢宅目前正被改建成為更多的旅舍。魯迅的故事中沒有任何地方提及魯家,但是在《阿Q正傳》里提到了錢家。錢家那位留過洋的公子是阿Q極其鄙視的,被稱為“假洋鬼子”。穿梭在公園里的游客還可以看到由真人表演的這個人物。酒店區(qū)的中央還有一棟叫做魯鎮(zhèn)滿堂彩的建筑,隨著時間的變遷,這里也將轉型成為一家酒店,并由高端酒店公司接管。盡管與魯迅相關的一些景點陸續(xù)遭到了淘汰,但是酒店、民宿、青旅等設施的建設都是為了服務于一個更大的目標:加強魯鎮(zhèn)對消費者的吸引力,通過引進更多的游客、吸引游客在此地停留更長的時間,從而促進更多的消費。利潤豐厚的婚慶市場也成了酒店和客棧覬覦的目標。
為了自身的生存,主題公園也在尋求不同的方案,而這些方案的執(zhí)行卻把這座主題公園越來越遠地帶離了它的初衷。原本是以再現魯迅故事中的文學世界為己任的文學主題公園,如今成為了捕捉“江南水鄉(xiāng)”懷舊風情、表演地方文化、販售商品的場所。
魯鎮(zhèn)的美好或許統(tǒng)統(tǒng)留在2003年了:那時候國內旅游業(yè)的繁榮已初具規(guī)模,市場經濟處于全面繁榮,但是有關魯迅的記憶在一定程度上依舊是息息相關的。那段記憶如今已經褪色了,比起從前,人們已經不讀那么多的文學作品了,魯迅在他的作品中所提出的對中華民族性的批判性討論并不適合中國民族主義在當下的崛起以及當下人們追求民族強大的強烈愿望。看似更符合當今需求的當屬正在計劃中的三翁小鎮(zhèn)文學主題公園。這座文學主題公園預計建在江西撫州,湯顯祖的故鄉(xiāng)。這個名為“三翁”的小鎮(zhèn)所紀念的不僅僅是湯顯祖,同時還有莎士比亞與塞萬提斯。如同《南華早報》近期的一篇報道中指出的那樣:
三翁小鎮(zhèn)的一部分將類似于16世紀英格蘭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集市,吟游詩人在那里度過了他生命的大部分時間。其中還“真實可信”地復制了莎士比亞的出生地,莎士比亞的新地方,以及在1759年遭到摧毀的莎士比亞婚房。這里還會有一座紀念湯顯祖的博物館,一座市政大廳,以及一座“著名劇作家花園”。塞萬提斯在新城所占據的區(qū)域預期會用來復制來自他的家鄉(xiāng)埃納雷斯堡的教堂和城市廣場。
試圖努力宣稱湯顯祖在世界文學領域里與西方世界所推出的最為知名的兩位文豪比肩,這無非是一個絕妙的范例。在當下的這個時代里,中國在全球的地位逐漸上升到突出的位置,于此相隨的則是文化自信心。對于中國而言,湯顯祖似乎比魯迅更適合踏入世界文學之列。魯迅激進的政治以及他以反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對儒家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廣泛的攻擊都不再適合當今處于新自由主義時期的中國了。為了讓魯迅對當代的觀眾更有吸引力,魯鎮(zhèn)柔化了作家的鋒芒并將他包裹在了一件以江南水鄉(xiāng)懷舊氣息為面料而剪裁的壽衣里。F
Figure 1:A map of Lu Town at the entrance.
Figure 2:Lu Town taken from Kuiwen Tower
Figure 3:A bronze statue of Lu Xun at the entrance to the park.
Figure 4:Notebooks with covers of original Lu Xun books for sale in a Lu Town stationary store.
Figure 5:Cute figurines of Lu Xun and some of his fictional characters.
Figure 6:Bronze statue of Kong Yiji outside the Xianheng Wineshop.
Figure 7:The mechanical madman in Madman Hall.
Figure 8:The Kuiwen Tower.
Figure 9:A performance in the Town Hall from“True Story of Ah Q.”
Figure 10:Ah Q and Sister Xianglin ham it up for tourists.
Figure 11:A cute Ah Q poster indicating “Please buy a ticket if you are taller than me.”
Figure 12:A cute Lu Xun outside the stationary st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