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林 張建宇
【摘要】 詩歌用聲音塑造形象,增強語言表達視覺效果,這種表現手法自古有之。《詩經》首開先河,足見上古詩歌藝術成就之高。20世紀60年代,這種表現手法作為一種理論在國外被提出,被稱作“音景”。文章運用音景理論,對《詩經》用聲音塑造形象的方法進行分析。
【關? 鍵? 詞】《詩經》;音景;視覺
【作者單位】張寶林,東北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學院;張建宇,哈爾濱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
【中圖分類號】G232.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10.029
20世紀60年代,法國著名文學理論與評論家、結構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羅蘭·巴特及其弟子杰克斯·都蘭率先提出了一個全新的修辭概念——“視覺轉換”,即在傳統(tǒng)修辭學中尋找語言符號的視覺圖像對等物。之后,北京大學陳汝東教授提出了“語言視覺修辭”這一概念,把語言符號與視覺圖像聯(lián)系在一起,簡單地說,就是在語言閱讀過程中,通過讀者已有的綜合經驗將語言符號轉化成鮮活的視覺圖像[1]。其實,這一理論在劉勰的《文心雕龍》中早已被提出?!段男牡颀垺の锷罚骸凹半x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及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模山范水,字必魚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其中,“嵯峨”“葳蕤”以字形見長,更顯山勢之高峻,草木之茂盛。又《文心雕龍·物色》:“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漉漉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鸝之音,喓喓學草蟲之韻?!薄白谱啤薄耙酪馈薄?杲杲”和“漉漉”幾個疊音詞的使用,將桃花的美艷、楊柳的風姿、日出的明亮和雨雪的濕潤描繪成一幅幅美麗的畫卷。更值得一提的是,“喈喈”“喓喓”這兩處擬聲詞的出現,給畫面平添了聲音背景,使兩幅美麗的圖景展現在讀者面前。可見,聲音也可以增強語言表達的視覺效果。這不由得讓我們想起“音景”這個概念(聲音風景與聲音背景的簡稱)。“音景”這一概念由加拿大作曲家、音樂教育家R. Murray Schafer教授于20世紀60年代提出,其代表作為《音景:我們的聲音環(huán)境以及為世界調音》一書。該書提出了將人類世界按照聲學重新規(guī)劃的偉大構想,同時也告訴人們,不能只重視“看”的圖景,而忽略“聽”的景觀[2]。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也指出,任何語言符號都是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澳苤浮敝刚Z言的聲音形象,“所指”指語言所反映的事物概念。按照索緒爾的理論,每個詞都是聲音印象和事物概念的統(tǒng)一體[3]。
《詩經》作為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收集了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6世紀的305篇詩歌,但是在成書之前,它與很多史詩一樣,口口相傳,沒有書面文字形式。據考證,《詩經》的出現較一些神話更為早些,文字記載那是較晚的事情了。這個信息告訴我們,在成書之前,這些詩歌是純粹的語音形式,是一首首眾口傳唱的民間歌謠。人們體會其中的含義和美感不是靠書面文字的閱讀,而是靠聽覺來實現的,尤其是那些表示聲音的詞匯(以擬聲詞為主),更應該引起我們的關注。正如多數文學史家認為,先秦的詩史大多是音樂文學史。那么,《詩經》中表示聲音的詞匯應該怎樣分析呢?由此,我們不得不聯(lián)想到“音景”這一概念。文章通過音景理論來分析《詩經》中的表音詞匯,探討純粹的聽覺時代人們是怎樣通過聽覺將聲音轉化為視覺,進而深刻體會詩歌深層含義和詩之美的。
一、鋪陳背景,視覺輔助
《詩經》的題材來自人們的生產生活,以人們的日?;顒訛橹餍桑?,詩歌中的聲音來源往往是大自然,有著原生態(tài)、無目的性特點,看似與詩歌主體沒有任何關系,實際和詩歌的主體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它是通過起興實現對詩歌主體的隱喻,從而更好地為詩歌主體服務。如果說一首詩歌的主體是主畫面,那么,我們就可以把聲音作為背景幕布,利用背景幕布使主體畫面更好地凸顯?!对娊洝りP雎》為《詩經》首篇,可謂膾炙人口,其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兩句中,便有“關關”這一表示鳥叫的疊音詞,表雌雄二鳥相互應和之聲。作者就是用這一背景音引出男主人公對淑女的追求。我們不難想象出這樣一幅畫面:婉轉的雌雄鳥鳴中,男主人公遇見了身材窈窕、性格賢淑的美女,可能是偶遇,鳥鳴引發(fā)了男子對淑女追求的美好向往,這就是一幅鳥鳴偶遇圖。在這幅圖畫中,雌雄呼喚的鳥鳴作為背景音符轉化成一幅背景幕布,很好地凸顯了偶遇這個主畫面。
《禮記·樂記》: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4]音樂表現人的心聲,抒發(fā)人的情感,作為臺前可視畫面的背景,不容忽視。《關雎》之“關關”之鳴會讓我們自然而然地想到男子對賢淑美女的向往,通過聆聽,音符自然轉化為視覺背景,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可以將其稱之為“顯性聲音背景”。但是,有些聲音背景隱含在背景深處,需要人們仔細聆聽,兼顧全局,才能挖掘出其視覺內涵。我們把這些隱藏在背景深處的音符稱作“隱性聲音背景” [2]?!对娊洝ひ笃淅住罚骸耙笃淅?,在南山之陽。……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側。……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裾窬?,歸哉歸哉!”這首詩表達了妻子對丈夫的思念之情,其中,“殷”指隆隆的雷聲,且不絕于耳,時而在山陽,時而在山側,時而在山腳。如果不深入了解,單從雷聲表面看,我們只能看出雷聲平添了“她”的擔心。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出行,且雷聲位置不定,喻指丈夫行蹤不定,路途勞頓,“她”甚為擔憂。這只是一幅哀怨的思夫圖。但是,如果我們對“振振”一詞進行深入研究的話,就會發(fā)現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姚際恒《詩經通論》云:“蓋振為振起、振興意,亦為眾盛意。”而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訓“振振”為“振奮有為”,更切合情理。這樣,“振振”一詞即為稱揚其夫君勤奮有為的贊語,那么,隆隆的雷聲就變成了振奮人心的樂音,在這振奮人心的樂音襯托下,勤奮上進的“振振”之夫出現了。這分明是隱藏很深的振夫圖,難怪婦人對丈夫思念至深,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了?!对娊洝そK風》亦有雷聲:“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則懷”。“虺虺”為遠遠傳來的雷聲,這不由得讓我們聯(lián)想到電閃雷鳴的黑暗之夜,獨處的婦人被雷聲驚醒而無法入睡,很容易讓人認為這是一幅懼雷圖。但是,認真閱讀全文后,我們會發(fā)現這不是一幅簡單的懼雷圖。婦人被丈夫嘲笑,被拋棄,孤單一人,夜晚被雷聲驚醒后無法入睡,并非害怕,而是還想念著拋棄自己的丈夫。因此,“虺虺”的雷聲并非婦人難以入眠的主要原因,真正讓婦人難以入眠的是對丈夫的哀怨與思念。所以,此圖并非懼雷圖,應為怨婦圖。
二、由幕后到臺前,成為主畫面
前面我們論述的是作為背景音出現的聲音圖景,這些聲音圖景作為主角登場的背景畫面,為主角登場渲染氣氛,做好鋪墊,并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但是,聲音圖景并不是只能做幕后英雄,關鍵時刻它們也能唱主角,發(fā)揮重要作用。
《詩經·關雎》中的男子因為偶遇心儀淑女而害了相思病,輾轉難眠,想要表白自己心中的愛意,獲得淑女的認同和好感,怎么辦呢?徹夜冥思苦想之后,音樂作為主角登場了,即“琴瑟友之”。悠揚婉轉的琴瑟之音營造了輕松愉快的氛圍,引起了女子的注意和好感,進而得到接近淑女的機會,獲得成功。美妙的琴瑟之聲轉化成一幅美麗的琴瑟追女圖。男子終于將淑女娶回家,隆重的婚禮現場怎么能沒有音樂呢?于是鐘鼓登場了:“鐘鼓樂之”。這歡樂的鐘鼓之聲,營造了快樂祥和的氣氛,讓新娘無比高興,讓婚禮現場氣氛無比熱烈。歡樂的鐘鼓之聲轉化成一幅盛大的婚禮圖。試想一下,在《詩經》沒有被整理成文字之前,人們是通過聽覺來感受詩歌內容的。當人們聽到琴瑟與鐘鼓這樣表示樂器的詞匯后,耳畔響起的是此種樂器所演奏的樂音,而眼前浮現的應該是聲音帶來的圖景畫面。雖然,先民們的知識體系內沒有“音景”這一概念,但是這并不能影響他們通過表音語匯來創(chuàng)造音景,實現音與景的相通。
今天,我們從音景研究的角度看,可以說,《那》具有比《詩經》作品更重要的意義。我國著名民樂家鄭覲文也認為:“《那》為祭祀用樂之始。”《禮記·郊特牲》:“殷人尚聲……聲音之號,所以誥告于天地之間也?!薄对娊洝つ恰肪统浞煮w現了殷人尚聲的特點?!赌恰分饕憩F的是殷人祭祀祖先的音樂舞蹈活動,活動先奏音樂,后為舞蹈。首先,活動所用樂器繁多,有鼓、鐘、管和磬,分屬于打擊樂和吹奏樂兩大類,這些樂器所發(fā)出的聲音以宏大見長。其次 ,“猗與”“簡簡”“嘒嘒”“有斁”幾個表音詞所表均為宏音之像。再次,詩歌開頭“猗與那與”指的是高亢繁多,中間“既和且平”指各種樂器相互配合,構成和諧的樂章,正如《禮記·樂化》所述:“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盵4]這不亞于我們今天的大型民樂演奏會,其場面宏大,樂曲高亢和諧,讓我們充分領略到原始樂曲的張力,其情其景,仿佛就在聽者眼前。
三、無聲也為景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一段描寫,由“冷澀”到“凝絕”,這是一個“聲漸歇”的過程。詩人用“此時無聲勝有聲”的佳句描繪了短暫的無聲給人們帶來的余意無窮的藝術境界,令人回味悠長。這種無聲也是一種音景。通常情況下,人們對音景的理解都是聲音帶來的視覺感受,但是人們忽略了一點,現實生活是有聲與無聲共存的世界。雖然無聲是絕對的,但是這種無聲無處不在,音樂中的休止符,高談闊論后的沉默,震撼力極強的演講后全場暫時的寂靜等,都是無聲之景。恰恰這種無聲之景的存在,才使有聲世界更顯魅力。
《詩經·魯頌·閟宮》是對魯國輝煌歷史的謳歌,整篇文章氣勢恢宏、跌宕起伏。文中雖然有祭祀的聲音,有戰(zhàn)場的聲音,規(guī)模宏大,但詩歌首句以靜開篇:“閟宮有侐,實實枚枚”。 “侐”說文:“靜也”,一般注釋為“清靜貌”。 “閟宮”為神殿,神殿中的人物為魯國的始祖。神殿落成后,人們在舉行祭祀儀式,采用靜默的方式向祖先致敬。彼時彼刻,他們虔誠的心中涌現了祖先們的英雄形象,雖然心潮澎湃,但靜默無語,整個祭祀的現場鴉雀無聲、莊嚴肅穆。一個“侐”字向我們展示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祭祀場面。此種場面同樣在另一篇詩歌中也出現過?!对娊洝旐灐ゃ罚骸盁A烝皇皇,不吳不揚。不告于讻,在泮獻功。”《集傳》:“烝烝皇皇,盛也。不吳不揚,肅也?!?軍隊雖人數眾多,但戰(zhàn)勝歸來沒有人為功績而吵鬧、爭辯,偌大一個場景,“不吳不揚”,卻悄然無聲。此處之無聲向我們展示的是魯國軍隊軍紀嚴明,魯國的“文治武功”也在這無聲的場面中得到體現,讓讀者聞之肅然起敬。
四、由音見景,古已論之
《荀子·樂論》:“聲樂之象:鼓大麗,鐘統(tǒng)實,磬廉制,竽、笙、簫和,筦籥發(fā)猛,塤箎翁博,瑟易良,琴婦好,歌清盡,舞意天道兼。鼓,其樂之君邪!故鼓似天,鐘似地,磬似水,竽笙簫和、筦籥似星辰日月,鼗、柷、拊、鞷、椌、楬似萬物。曷以知舞之意?曰:目不自見,耳不自聞也,然而治俯仰詘信進退遲速莫不廉制,盡筋骨之力以要鐘鼓俯會之節(jié)而靡有悖逆者,眾積意謘謘乎!” [5]從中可以看出,兩千多年前的荀子已經闡明音樂具有形象性,為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也為我們研究音景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我們今天已經習慣通過影視作品的音效來欣賞影視作品,而在沒有這些音效的上古時期,人們想欣賞到膾炙人口的《詩經》的深厚內涵,不僅要通過歌唱者的表演,而且要通過其語言表現。這就給聲音視覺修辭帶來了展示的空間,也給擬聲詞提供了廣闊的舞臺。我們今天研究《詩經》主要以文字材料為主,還沒有重視對其音景的研究。筆者認為這一領域應該作為一個課題進行深入研究。
綜上所述,塑造詩歌形象不僅可以運用視覺所攝取的素材去描繪畫面,而且可以運用聽覺感官所獲得的素材從多方面去體現形象,做到有聲有色?!对娊洝吩谶@一方面為后世詩歌作品樹立了良好的榜樣。唐代詩人賈島曾經對“推”“敲”兩字拿不定主意, 因此,沖撞了韓愈,韓愈沉吟良久,說還是用“敲”字較好。因為,“敲”有聲音,更能襯托出周圍環(huán)境的寂靜,從而塑造了一幅深山月夜敲門圖,使得景象更加鮮活?!盀跆洹薄扮娐暋敝阅艹蔀椤稐鳂蛞共础返狞c睛之筆,意境也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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