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有兩人,同行須謹慎。一個是我們敬愛的謝老師,一個就是我們親愛的老孟。
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是一種單純的快樂。那快樂像一首嘹亮的歌,全憑一股熱鬧勁兒撐著,看似無依無傍,卻又結(jié)結(jié)實實。日子長了,這種“非物質(zhì)性”的快樂就有了某種“物質(zhì)性”。說來不好意思,總讓我想起“一寸光陰一寸金”——就像一塊一塊金磚,實實在在地砌進我們的日子里。
既然如此歡樂,為何還要謹慎?因為和他們在一起,你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消化系統(tǒng)、內(nèi)分泌系統(tǒng),酒量、肚量、膽量,都要受到嚴峻挑戰(zhàn)。每年春天的“謝餅大賽”,就像一次體檢;每次和老孟喝酒,都是一場拉練。
我和老孟喝酒,一般都是開會。不是所有的會場都有酒場,但有老孟的會場一定有。老孟的酒場通常要轉(zhuǎn)兩三家,待到凌晨打烊時,一定會對服務員說那句孟氏名言:“我以為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嘛!”
其實老孟的名言就是那么幾句,諸如“我發(fā)覺您的地位變了,謙虛謹慎的作風沒有變!” “除了贊美我還能說些什么呢?”當然,過一段時間會換一批新詞。難得的是,他能把這些名言反反復復地說,每次都滿懷激情,像第一次說一樣。不要小看這一點,正是這樣的重復,使老孟的高昂是可持續(xù)的。我們見到老孟,通常會預期一場情緒上的高潮,聽他用“經(jīng)典唱段”加就地取材,連綴起一場語言的狂歡。但老孟的情緒總是那么高昂嗎?他就沒有低落的時候、消沉的時候嗎?或許,高昂正是他解脫低落的方式,或許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高昂,而他也習慣了我們的期待。而如此的習慣性高昂里是難免有情緒透支的。
和“老孟的酒事兒”流傳頻率不相上下的是“老孟的戒酒”。不久前,就在討論《老孟的酒事兒》一書編寫事宜的酒會上,談到“老孟的戒酒”,孟嫂有句話讓人動容,她說:“老孟在外面喝酒的時候確實很高興,但喝醉了,回到家里他就不高興了,很不高興。” 當時,坐在我旁邊的福民兄說:“你和老孟喝酒,第一場是最歡樂的,第二場的下半場或第三場,就不一定了?!比绻覀儼堰@些年來老孟帶給我們的快樂制成一枚軍功章的話,背面應該刻的是孟嫂的名字,或許還有幾位他的忠實戰(zhàn)友。不過,“走下神壇”的老孟似乎形象更偉岸了,頗有幾分“肩住黑暗的閘門”的意思。
不過,和老孟喝酒,我好像從來沒轉(zhuǎn)戰(zhàn)過第二場,一般第一場堅持下來就不錯了?;氐椒块g,通常是醉了。第二天起來很艱難,匆匆忙忙地吃早餐,經(jīng)常是,記不清多少次了,迎面碰見孟老師正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地從早餐廳出來。等我溜進會場,孟老師正氣宇軒昂地做大會主題發(fā)言。讓我不得不感嘆,孟老師身體真好!
在謝門,身體好是資格考。這幾年,我為了混跡于謝門,連續(xù)4屆參加每年春天的“謝餅大賽”。自從第一屆以6個餡餅的超常發(fā)揮與同樣超常發(fā)揮的洪子誠老師并列新秀獎之后,一直保持著6個的優(yōu)良成績(昨天的第4屆是5個,但參賽者普遍反應這次的餡餅比較大)。不久前,我還經(jīng)過了謝老師的單獨測試,在我們的好朋友朱競(蟬聯(lián)第3屆、第4屆“謝餅大賽”女冠)的農(nóng)家小院里,謝老師和我對飲了4種酒:兩種白酒,一種葡萄酒,一罐啤酒。我已經(jīng)不行了,強撐著,老爺子一點事兒沒有。自此,我被謝門正式列入門墻,謝老師給我的評語是:跟著曹文軒你就是個淑女,只有跟著我,你才能成為一個壞人。
曹老師是我的導師,他總說謝老師是有著生活的大智慧的人。對于這句話,我以前領悟不深。這幾年,經(jīng)常隨著謝老師胡吃海喝,為非作歹,漸漸有點感覺了。大概七八年前,我去云南出差,和謝老師同行。當時我忘了因為什么點小屁事兒而郁郁寡歡。謝老師看出來了,就對我說:“邵燕君,你記住謝老師的話,昨天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明天的事誰也不知道。我們能擁有的只有今天!”當時,謝老師正新遭人生大不幸,但老爺子一聲不吭。一路上,主動和每一個女孩兒跳舞,爬山一個人走在最前頭,把我們遠遠甩下。后來,我和高秀芹(謝老師關門女弟子)經(jīng)常帶幾個閨蜜和謝老師歡聚。有幾次,酒桌上,老孟鄭重向我和高秀芹敬酒,嚴重表揚我們:“做得很好!”這時候,老孟像個長子。
在生活態(tài)度上,老孟得了謝老師的真?zhèn)?。他也是個“今天派”,無論生活里有什么,都用酒直接砸過去,誰也別想阻擋我今天的好日子!當然,這得身體好,有把子蠻力。老孟的身體是當年在長白山當了十年伐木工人打造出來的,酒量也是,天寒地凍,就靠一壺白酒提著神。我最崇拜這種有著強大的原始生命力的人,因為我相信,只有強健的體魄,才有強健的靈魂。
去年,著名詩評家陳超先生辭世。也是在一個酒桌上,兩個陳先生的女弟子滿懷深情地談到老師的死亡是一種“詩人之死”。我見到老孟以少有的長者口吻對兩位美眉正色道:“姑娘,聽孟老師說,以后不管是誰,跟你談詩人之死,你二話不說,轉(zhuǎn)頭就走??磿惨粯?,見到有關生死的哲學問題,立刻繞開它?!蔽蚁肜厦系囊馑际?,生死的事不是凡人有資格思考的??鬃诱f,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連老孟陽氣這么盛的人都不敢想生死的事兒,我輩又豈敢?還是跟著老孟喝酒吧。
老孟的神經(jīng)比我們一般文人粗壯得多。在我看來,他不是那種“專為文學而生”的人。他當年投身文學,可能只是當時文學正產(chǎn)生轟動效應。要是趕上一個“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時代,估計老孟會成為一個企業(yè)家。不過,要是那樣,老孟的酒場就變成生意人的戰(zhàn)場了。那樣不好玩。還是讓老孟留在文學界,為藝術而藝術吧。
我這么說絕不是低估老孟作為著名學者和批評家的成就。我只想說,老孟其實是那種樣樣都來得的人。在各行各業(yè),他都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才。只有在酒場上,他才是一個天才。
老孟是公認的酒神。之所以能封神并非單憑酒量(雖然確實挺能喝),而是他提著酒場的精氣神。獨酌不是老孟的風格,老孟之樂不在酒,在于賓朋皆盡歡。再回來說孟的戒酒,如果讓老孟做一個選擇——一個是自己在家喝好酒,一個是和朋友喝酒但實際他的酒不含酒精——迫不得已二擇一的話,我猜老孟會選后者。憑這個設定可以寫個科幻小說,或許他的女兒——文壇新秀孟小書可以嘗試一下。
老孟的生活真是繁華。每次翻《文藝報》,看著上面有關老孟參加全國各地各種研討會、高峰論壇、頒獎典禮的消息,就知道老孟的酒場又開張了。老孟真是有福,你很難想象還有哪個行業(yè)能像文學圈一樣,“體制性”地滿足著老孟的酒神生活。這并不是說老孟的酒場是腐敗之花——事實上,老孟真正的酒場基本是在會議餐之外或之后的。但文學圈可以“體制性”地幫他組局,大江南北,呼朋引類,談笑有酒徒,往來沒正事兒。在我們這樣一個經(jīng)濟高度增長的社會,目前只有文學圈有這份奢侈。記得有一次,老孟酒足飯飽之后摸著肚子說:“你說,政府養(yǎng)咱們這幫人到底是干什么呢?”我以為,這句話里有老孟的大明白。
老孟的大明白還表現(xiàn)在,他的酒場與會場是分得開的。老孟的酒事兒處處流傳,但好像從沒聽說過老孟因酒誤事。不管頭天喝得如何胡天黑地,第二天總是早早到會場。印象中老孟從不遲到(這好像也得益于謝門少有的規(guī)矩),而且發(fā)言必有稿。所有的場合老孟都是高度捧場的,并且是態(tài)度嚴肅的。只是,見到老孟,大家的心會自動活潑起來。有孟老師的會場總洋溢著一股喜氣,就像有賀老師(賀紹俊)的會場總有一種和氣。所以,當聽到老孟和孟嫂要去香港講學半年時,大家都會脫口而出:“你走了,中國文壇怎么辦?”
只有一次,我見到老孟真的是好酒。那也是一次出差,已經(jīng)大喝了好幾天了,人困馬乏。我們一行到機場時間尚早,就坐在一家快餐店打算吃碗面再走。面上來,沒有酒。我看見老孟和李云雷對了一下眼神,兩人同時起身,去買了一瓶二鍋頭回來。云雷是我?guī)煹埽H有新一代酒神之勢。我相信,以當時的氛圍,如果老孟身邊沒有云雷,云雷抬頭沒見到老孟,兩人誰也不會去起身買酒的。那天雷地火般的一眼對視,是酒神與酒神之間的會意,其中的意境,非我等麻瓜輩所能體會。
老孟這幾年常跟李云雷、石一楓等幾個“70后”混在一起,他們在一起時如此和諧,以致很難說是忘年交。和老孟混必須身體好,所以,他身邊的酒友也必須一輩兒一輩兒地換新人。
和謝老師一樣,老孟是文壇的常青樹。相信他們會一路高歌猛進,以酒為馬,夢盡繁華。想必也只有大智慧、大明白的人,才能用生活的大熱鬧、大繁華對抗生命的大恐懼、大虛無。如此想來,老孟其實一直在以一種宗教般熱忱獻身于世俗生活,如他自己的名言:戀戀紅塵,四處滾滾。
(邵燕君,評論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