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未讀信息1082條,這種事是不會對小何產生困擾的。這不,眼下又增加了一條。小梅問在嗎,小梅是小學同學,也是初中同學。聯系不多。小何想等一會兒再回吧,這種常年不聊的人忽然聊起來,一定不是一句兩句能完工的事。但這一等就到了晚上。小梅又重復了同樣的問句,另外增加了一條,我過幾天會來京,有空見一下嗎?
于是小何敲下了這幾個字:好的,到時聯系我,我的手機號你有嗎,13………,這是她一貫的客套禮儀,防止別人沒有存號碼又羞于詢問的尷尬。
然后,對話友好而短促地結束了。
隨后的幾天里,小何還記得這個事,但也就花了1分鐘想到時去哪吃飯,家里事多,走不開,就在附近請吃個云南菜好了。邀請到家里來是沒有必要的。她可以忍受雜亂,但不能忍受雜亂被人知道。
關于小梅,她能想起的篇幅其實并不算少。比如,她們曾經連續(xù)3年都在同一個小縱隊里回家。區(qū)別是自己更遠一些,到了分叉路口,小梅總是要跟她再多扯幾句,既不是她有太多要分享的內容,也不是兩人聊得過于投機的緣故,僅僅是一種習慣性的滯留。好多時候,小何都已經不想再聊了,但又像糊住了雙腳,總是很別扭,無法做那個果斷率先終止對話的人。這讓她顯得有幾分猥瑣。她不由得鄙視起自己來,這樣“面瓜”的人,恐怕是成不了大器的。
這樣相似的回憶還有很多。她還住過小梅家一晚呢。那會兒臨近畢業(yè),學校組織了去隔壁城市參觀旅游的活動,需要清晨6點45集合。為了從容一點,能及時趕上,吃過晚飯后爸爸把自己送到了小梅家,托付借住一晚,這樣就不必等大清早的公交車了。這次借住令她莫名興奮,這是頭一次在夜晚坐上3路車往市區(qū)走的經歷——它跟每一個早晨按部就班的上學顯然是有天壤之別的。她的書包里沒有課本,只有水杯和一包餅干。小梅一家熱情地迎接了自己,她的母親跟自己父親在同一個工廠上班,區(qū)別是前者是普通職工,后者先是主任,后來當了副廠長。那會兒他們之間還沒有什么齟齬。關系變得尷尬是五年后的事了,因為薪資問題也可能是更嚴重的裁員問題,小梅的母親在廠里吵鬧了一番,并將領導們,包括爸爸罵了一頓,話有些難聽。
家屬樓跟工廠挨著,她在房間里寫作業(yè),聽到了所有的句子,甚至,她可能都走出來了,迎著罵聲,這個記憶可能有點不可信,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沒有吱聲。她本能地還是站在父親一邊,覺得他并未做虧心之事,但是也有點同情這個膚色白凈有點發(fā)福的中年女人。他們家有3個孩子—她知道,高低鋪擠放在一個小小的臥室里—在那個時代或者任何時代來說,都不是輕輕松松的事。
大概過了六七年,小梅媽媽因病去世了。廠里后來也改制停了,廠房被拆遷,設備也賣了,一般的員工都分到了一點錢,但她媽媽因為去世多年,幾乎沒有沾到一點光。想起來,也是苦命。
小梅后來讀了一個一般的學校,跟同學結婚了。一個據說老實的男人。拮據的日子可能就是頭幾年,很快她老公做銷售做起來了,她生了2個孩子,沒有人照看,就自己當了全職媽媽。她的姐姐也住在同一個城市,唯一的妹妹則遠嫁到了寧夏。在當地人眼里,差不多相當于已經失去了她。
三天后,小梅的電話來了。她已經到了,中午剛參加完老公朋友的婚禮。這次來,主要就是因為此事。下午她待在酒店,回程是后天的下午4點?!霸蹅冋覀€時間,拋開老公和兒子,聚聚吧?!?/p>
想到她們還有共同的朋友在這個城市,小何撥通了對方的電話,但同學周末沒有時間,女兒一整天的培訓班。最終,小何邀請小梅全家在返程那天的中午,一起吃了飯。她先到點的菜,這家有道偏辣的牛肉不錯??紤]到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她又加了清淡的汽鍋雞。
小梅的老公面黑,眉形和眼睛都一般,一雙不柔和的小眼,兩條凌厲的眉毛,就算帶著笑,也顯得不太高興。他簡單點了點頭,說了你好,就算完成了80%的社交禮儀。剩下就是兩個女士的聊天了。說的都是方言,“婚禮怎么樣啊”“是個博士吧,拖到這么晚結,也是房子的事,總算買了個小房子?!薄澳忝矛F在怎么樣?回來過嗎?”“沒有回,她也是犟,就算過得不怎么樣也不會說的。”“你想把她弄回來嗎?”“想是想啊,但是她不聽我的?!薄澳憬隳??”“現在在幫我?guī)Ш⒆?,她自己的已經到外地集訓去了,不用怎么管了?!薄凹??運動員嗎?”“嗯,踢足球。”“那也挺好的!”“好啥呀,女孩子現在曬得烏黑的,不男不女的?!薄昂冒?,路子是比較窄。”
好多時候,她都已經不想再聊了,但又像糊住了雙腳,總是很別扭,無法做那個果斷率先終止對話的人。這讓她顯得有幾分猥瑣。
聊了一圈,小梅問,你過年回來了嗎?小何說回了,差不多好幾年都回去了?!鞍?,我們不行,年年都要到他們家去。你們家你是主要的收入來源嗎?”小何面對突如其來的財務問題,只好說不是呀?!澳撬麨樯抖悸犇愕哪兀俊薄八容^無所謂吧,過年本來就無聊,舟車勞頓沒必要?!?p>
說完,小何看了一眼對面正在看手機的男士,對他的印象又差了一點。
不知誰先提起的,兩人又說起了某個熟人在微信上賣燕窩,賺了不少錢。這種又容易,發(fā)貨都不用自己。這時,對面男的開口說話了,他說,“你看人家,我早說了,讓你也開個網店?!?/p>
這句話聲音不大,但聽起來格外刺耳。“她哪有時間弄這些呀,兩個娃娃可不輕松哦?!毙『螏缀跏敲虢恿嗽挷?,也像是替小梅撐了一把腰桿。“要有心弄,總是會有時間的,這種又不難?!碧欤@個男的竟然還在絮叨。小何感到有點不能忍了,“人家那是做了多少年呀,她這樣一個新手菜鳥比得了嗎,就不說有沒有時間吧,有貨源嗎?有流量嗎?賣什么貨?賣給誰?”幾個反問句下來,小梅老公也許沒有料到這個前幾分鐘還有點斯文的女孩話這么多,看起來也不是很好惹,只好收起了這話題,開始給孩子夾菜。
連個圓場都沒有打??磿r間也差不多了,4點多的飛機,還是有點倉促的。小何起身去前臺結賬,順便開了一張發(fā)票。往回走的時候,小梅過來了,她想去趟洗手間,兩人于是就一起同行了。并不長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到了。臨近門口時,小何想了想,還是沒有忍住說,你在家完全做全職嗎?還是要有份工作比較好。小梅說:“去年開始我接手財務了,有很多不懂,我也在學,年底他還嫌我賬做得差將我說了一頓。他以前不這樣,這幾年嫌棄了,嫌我在家沒產生效益,沒有跟著一起拼,所以現在孩子我也放手一些了。”“咳,人就是這樣賤,免費的就是不值錢的。帶孩子多累,懂個毛線,還覺得吃了閑飯不上進,你反正要想清楚一點,也得留個心眼?!薄笆堑?,我知道你今天幫我說了話,他以前是個老實孩子,鄉(xiāng)下出來的,很本分,這些年跑銷售,唉,胃口大了?!?/p>
說到這,兩人又都沉默了。這里也不能久留,還要去趕飛機呢,于是她們又一起出來了。走到門口,小梅的丈夫已經把兩人的包都帶出來了。他說已經滴滴叫了車,估計師傅都取消訂單了,你們去那么久。也沒有多久吧,小梅隨口說?!斑€要多久才算久?”她丈夫顯得十分沒有好氣地白了一眼。
“我給司機打個電話吧,你手機給我,看他停在哪一塊。”小何終止了尷尬。在她的溝通和帶領下,小梅一家拎著行李箱飛快地奔向了一輛豐田車。小何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轉身走了幾米,就給丈夫撥通了電話,一是表示自己這邊已經結束了,另外也是略感欣慰,這么一比的話。所以這個電話也曲折肩負著一點示好的意思。當然,一切只有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