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明 賈景云 廉政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林徽因的這句話被多少文藝青年反復念誦,電視劇本后來又將這句話變成了一句情話。但實際上這是一句被誤讀了快一百年的詩,林徽因這句話真正寫的,是她與梁思成的小兒子:梁從誡。
然而“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這樣柔軟的詞句顯然不適合梁從誡,他性格剛直執(zhí)拗,在花甲之年投身環(huán)境保護。他曾因河床干涸的緣由,與人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甚至直接當面斥責:“你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也曾在500強財富論壇上對著臺下一眾經(jīng)濟巨頭毫不客氣地指出“這是中國、也是世界的災(zāi)難!”還曾經(jīng)跑到三亞的沙灘上撿了滿滿一袋的垃圾,在和當?shù)毓賳T吃飯的餐桌上,將垃圾放到他們面前質(zhì)問。
在這個環(huán)境異常脆弱的國家,梁從誡無疑是個堅強而固執(zhí)的存在,同時也是某些人眼中的最“不受歡迎”的人物。
林徽因曾用“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細瘦,在午后的窗前拖過一筆畫”來形容自己在北總布胡同三號的四合院,這個院子幽靜、雅致,同時還匯集了民國星空里最耀眼的光芒。梁從誡的幼兒時代,就在這樣一個小院子里度過。在這里,文學泰斗沈從文與他玩笑,哲學家金岳霖教他唱兒歌……一方庭院,四方圍合,名流雅士們在高談?wù)撻?,梁從誡就在旁邊玩耍嬉戲,院子里充滿歡聲笑語。
可惜,平靜的生活戛然而止。1937年7月7日(梁從誡五歲),是一個讓所有中國人都刻骨銘心的日子。林徽因說,不愿當亡國奴也,不想活在日本的旗幟下。于是在日軍占領(lǐng)北平的前一晚,他們拋下了安逸的四合院,一家老小奔赴了西南“大后方”:長沙。
但長沙也并非安全之地,日軍經(jīng)常在此投放炸彈。后來梁從誡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時說,他僅有的童年記憶,是跟母親在瓦礫中挖掘家里的東西,母親找能用的炊具,而他找積木。1939年,他們又奔波到昆明,再由昆明城區(qū)遷到市郊,梁思成在村里一塊借來的地皮上,用未燒制的土坯磚蓋了三間小屋,他們總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但在輾轉(zhuǎn)期間,林徽因患上肺病,梁思成的車禍后遺癥也開始發(fā)作,脊椎疼到無法坐立,再加上兩個稚嫩的孩子。梁家當時的處境,用“艱難”已經(jīng)不足以描述。
梁從誡兩腿長滿了疥瘡,因為買不起鞋,只能穿草鞋,腳被草鞋磨破了皮,就讓父親在煤油燈下剪下死皮。忍著劇痛的他一聲不吭,讓梁思成非常觸動,連連夸他“好孩子”。
1942年,在極為困頓的條件下,梁思成開始書寫《中國建筑史》,梁從誡回憶當時的父親:“那個時候他唯一的特權(quán),就是有一盞煤油燈?!痹跓粝?,林徽因經(jīng)常給梁從誡講米開朗琪羅、貝多芬,和他一起讀《獵人筆記》;梁思成則教他畫畫,做各種玩具。梁從誡的童年,山河破碎又顛沛流離,但對于這段生活,梁從誡卻不勝懷念:“我們的生活總是充滿歡笑,精神上很富足?!?/p>
1946年7月31日,梁家終于結(jié)束逃亡生涯,回到了北平,梁思成和林徽因著手創(chuàng)立清華大學建筑系。1950年后,梁從誡報考清華建筑系,因幾分之差落榜。后來梁從誡笑著回憶說:“對,我的名字是紀念李誡(李誡:北宋著名建筑學家)……但我沒出息,”最終他上了第二志愿清華歷史系。
1955年,林徽因病逝,1972年,梁思成在北京去世。他們的兒子梁從誡,則從清華畢業(yè)后考上了北大歷史系的研究生,隨后前往云南任教。1978年,梁從誡回京,在大百科出版社工作,多次為美國大百科全書訪華團進行翻譯。80年代后期,梁從誡辭去公職,在“文化書院”擔任導師。
就在“文化書院”擔任導師的期間,他收到了一位環(huán)保學家的投稿,文章中指出:發(fā)展中的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為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提供了出路,但也成為了對后世影響巨大的分散污染源。從這一篇投稿開始,梁從誡看到了中國存在的巨大的環(huán)境污染隱患。1993年,梁從誡向親戚借來300元做啟動資金,在“中國文化書院”下注冊成立了“綠色文化分院”,這是中國最早的民間環(huán)保組織“自然之友”。
夫人方晶是“自然之友”的第一個會員,當時梁家在干面胡同里小小的客廳,就是“自然之友”的辦公室。那時梁從誡因為主動離開體制而沒有任何收入,家里的一切開銷以及“自然之友”所需的花費,都依賴夫人方晶的一點點退休金。
想要加入“自然之友”,有一個首要條件“真心實意,身體力行”。“其身不正何以安天下?”秉承著這樣的想法,梁從誡的后半生,在旁人看來似乎有些“難以理解”。
他只要外出吃飯,就一定會帶上一個大布袋,里面是不知道用了幾年的筷子和勺子,哪怕是趕赴香檳酒宴,也會“寒酸”地拿出自己的筷子。更讓他“格格不入”的是從不用紙巾,永遠隨身攜帶的一方發(fā)黃了的舊手帕。
平日里,不管是上街買菜,還是去政協(xié)開會,梁從誡都會騎上他那輛老到掉牙的自行車。某次政協(xié)會議時,還被門衛(wèi)給攔了下來,直到他掏出了委員證才給放行。
名門之后,就這樣成了一個“不受人待見”的怪老頭子。1999年,上海全球500強財富論壇,當各個經(jīng)濟巨頭們侃侃而談,描述著自己心里的未來藍圖時,梁從誡卻鐵青著臉,“你們所津津樂道的‘世界工廠實際上只是‘世界廚房。用我們的原料做好飯菜,端上國際大餐桌,給我們剩下一堆雞毛蒜皮爛骨頭,還有煙熏火燎的污染!”他問企業(yè)家們,“你們想過承擔什么責任沒有?”
在海南,他跑到沙灘上撿了滿滿一袋的垃圾,并且一路隨身攜帶。用餐時,當官員對著他夸海南水好,人好,空氣好時,他把那一整袋垃圾從椅子下拿出來擺在當?shù)毓賳T面前。
他在政協(xié)會議上“不合時宜”地提出要盡快建立環(huán)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如今,這個訴求終成現(xiàn)實。2015年環(huán)保法修訂,“自然之友”獲得環(huán)境公益訴訟主體資格,發(fā)起并獲立案一共34起,結(jié)案11起。
曾經(jīng)他跑到各個高校、各個企業(yè)去演講,去告訴大家自然已經(jīng)快要無法負荷我們的需求,他請求這個社會停一停,慢下來給土地一點修復的時間。在當時那個經(jīng)濟、社會都極速發(fā)展的大潮中,梁從誡的這種訴求,實在是不合時宜。
時代的潮流下,清醒的人雖然不多,但值得慶幸的是,總是會有那么幾個。
奚志農(nóng)便是其中一位,他曾參與云南白馬雪山地區(qū)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滇金絲猴生態(tài)研究項目,并為其拍攝了大量照片。項目結(jié)束后,他得知云南德欽縣為了解決財政困難,決定砍伐100公里的森林,而這片森林里有200只珍貴滇金絲猴。與當?shù)卣疁贤o果后,奚志農(nóng)找到了梁從誡。
了解情況之后,梁從誡對他說:“你要堅持,北京的我們是你的后盾。只要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的。”并立刻寫信給當時的國務(wù)委員宋健,向他轉(zhuǎn)述了具體的情況。很快,批示下來了,由政府撥款給云南德欽縣,來解決財政上的困難,從而使得金絲猴賴以生存的森林得以保存。
這原本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但人心的欲望,總比我們想象得“黑暗”。當時周邊的縣鎮(zhèn)從這一次事件中看到了“賺錢”的方法,砍伐森林還能拿國家補貼?于是,他們竟然開始紛紛舉起斧頭,砍!這不是梁從誡想看到的,他憤怒,卻無奈。而這種無奈,在他為了環(huán)境問題四處奔波之時,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
他聽聞藏羚羊和野牦牛的處境后,到青海格爾木看望野牦牛隊的隊員。一群不善言辭的康巴漢子,抱著梁從誡哭。他們受盡了千辛萬苦,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終于有個人從遠方過來,理解他們,支持他們。
回到北京后,梁從誡寫了篇文章發(fā)表在報刊上。文章的最后有這么一句疑問:“可可西里、藏羚羊、牦牛隊啊,我們深愛著你們,但我們還能為你們做什么?”在這句飽含深情但又無奈的一問中,這位民間環(huán)保主義的拓荒者終于明白:為環(huán)保事業(yè)開疆擴土,一個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
2002年左右,梁從誡對“自然之友”的理事梁曉燕說:“我們開始來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其實是因為我們知道的很少,我們不知道這個領(lǐng)域到底有多糟糕。”“但我們不忍啊,心有不忍,就想去做點什么。”可是做了之后,知道了更多,看到了更多,就更覺得失望。人們無動于衷,可他無法無動于衷。
晚年的梁從誡,越來越沉默,話語中漸漸多了些孤寂?!白匀恢选钡睦硎麻L楊東平說:“這些年做的事情,失敗居多,哪怕有時候勝利了,也只是表面的勝利?!?/p>
梁從誡曾在一次訪談里說:“從梁啟超到梁思成,再到我,如果說我們?nèi)泄餐c的話,那就是社會責任感。梁家三代生于斯、長于斯,這塊土地養(yǎng)育了我們,我們只能為這個社會、為這塊土地、為這個民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回報?!钡髞碛盅a充道:“我們?nèi)硕际恰≌??!边@句話背后的悲愴之情又有多少人能體會得到,梁啟超一生致力于變法;梁思成一心維護古城;梁從誡也將自己的心血付諸于環(huán)保事業(yè),但最終他們都沒有達到自己理想的目的,這或許就是他所說的失敗吧。
然而,又如何定義失敗呢?梁家三代人,梁啟超為拯救危難中的國家而奔走呼號;梁思成為拯救面臨消亡的傳統(tǒng)城市建筑而奔走呼號;梁從誡為拯救世間萬物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而奔走呼號。這種根植于梁家血液里的執(zhí)著、正直和敢言,是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該有的樣子。
從花甲之年起,梁從誡為這個國家做了十幾年的“掃地工”。他以“國家的掃地人”自稱,“這個國家是我們的,地臟了,總得有人掃吧?!?/p>
2010年10月28日,梁從誡在北京去世,最終以樹葬的形式,睡在了昌平十三陵的國際友誼林內(nèi)。墓碑是一塊不規(guī)則的長圓形石頭,上書“自然之友梁從誡”,哀樂是他早就和夫人商量好的《送別》。
那年,他78歲。他曾為自己設(shè)想了告別人世的方式——不要穿鞋襪,要光著兩只腳,腳底,畫兩個笑臉。
68歲時,他以“自然之友”的身份四處奔波呼號,試圖喚醒人們的環(huán)保意識。
58歲時,他看到了土地,資源,人口三者間的矛盾,開始為中國的環(huán)境問題而憂心。
48歲時,他在《知識分子》雜志里說:“知識分子是有局限性的。”
28歲時,他是云南大學的歷史系教授,當時的人們都以為他必將成為一個歷史學家。
18歲時,他因幾分之差,未能考入父母所在的清華大學建筑系,轉(zhuǎn)投入歷史系學習。
8歲時,他在昆明一間用土坯磚蓋成的小屋里,聽著母親給他讀《獵人筆記》。
位卑未敢忘憂國,善其身,更兼天下,梁家的三代,都用一生來做了一件看上去無法成功的事,啟蒙。而這種悲壯的堅持,或許才是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骨子里該有的模樣。
(本文圖片來源于紀錄片《梁從誡》及
自然之友官方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