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然 等
對于人類學(xué)田野,人們經(jīng)常抱有如詩般的想象,湛藍的天空、起伏的群山、芳香的泥土、裊裊的炊煙,無一不是迷人和浪漫的。然而,這些只是匆匆旅客的走馬觀花。對于人類學(xué)者而言,做田野不僅要與當(dāng)?shù)厝嘶訙贤ǎc田野環(huán)境長時間、深層次地融合。
第一次到云南HD村,我被田野報導(dǎo)人安排住在一位六十多歲的阿婆家里。阿婆是納西族人,不太會講普通話,多數(shù)時候用一些方言和手勢與我溝通。然而,這并不影響阿婆的熱情。我剛一進門,她就拉著我進廚房,并遞給我一個很大的鐵碗。她微笑著對我說這是剛打下來的生栗子,是村里的特產(chǎn),執(zhí)意讓我嘗嘗。她將碗遞到我面前,我雖然沒有看清里面裝的是什么,但阿婆的盛情難卻,我只好把手伸進了碗里。誰知手剛進去,就從里面嗡地飛出了一大群蒼蠅。我一下愣住了,心里嘀咕這被蒼蠅捷足先登的栗子到底還能不能吃。我抬頭看看阿婆,卻發(fā)現(xiàn)她正笑嘻嘻地看著我,好像一切正常。雖然心里覺得有點不舒服,但為了不讓阿婆尷尬,我還是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栗子咬開放進了嘴里,并對栗子大加“贊美”了一番??吹轿摇伴_心地”吃下了栗子,阿婆臉上綻開了笑容,還勸我多吃一些。吃了幾顆之后,我也逐漸從開始時的抵觸變?yōu)樘谷涣?。同時我也意識到,與環(huán)境融合是人類學(xué)家田野工作的重要部分,既關(guān)系到如何與當(dāng)?shù)厝讼嗵?,也關(guān)系到如何理解當(dāng)?shù)厝伺c他們所處環(huán)境的互動。
在田野中經(jīng)常與各種各樣昆蟲接觸,時間久了,反感、抵觸和恐懼也就漸漸淡了。
喝酒是必須過的關(guān)
2016年夏天我在大理洱海邊做田野調(diào)查,時值洱?!胺夂凇保彩谴罄淼穆糜瓮?,湖邊沒多少漁民,可騎車環(huán)湖的人卻成群結(jié)隊。報導(dǎo)人的外孫要辦滿月酒,我和一個村里的小伙伴便答應(yīng)冒險幫他收“地籠”。我們在洱海里手忙腳亂了兩個小時后,終于滿載而歸,正當(dāng)我們打算把泡沫船和“地籠”藏到路邊的樹叢時,有倆年輕游客騎車經(jīng)過,他們伸長脖子好奇地看著我們桶里的東西。男游客問:“剛撈上來的嗎?”“是啊。”我回答?!斑@些魚蝦這么小,這么丑,能吃嗎?”女游客問。他們言語輕蔑,我本想給他們科普一下洱海的漁業(yè)知識,旁邊的報導(dǎo)人卻有些不耐煩了,他可能擔(dān)心游客的圍觀會引來“巡邏隊”。“本來就長這樣,你們要買嗎?不買就不要看了?!辈涣夏悄械膮s說:“買!”
議好價后,他們稱了一斤湖蝦?!斑@里是高原湖泊,里面的魚蝦都是綠色無污染的哦。”男游客對著女游客說,好像自己很懂的樣子。說罷,他突然抓起一只活蝦往嘴巴里放,還擺出一副津津有味的表情。這一舉動,著實把我們嚇了一跳,特別是我旁邊的兩個本地人,真的被男游客帶來的飲食文化“震撼”了一把。白族人雖然喜食生冷的東西,但傳統(tǒng)上不吃生魚,在“小花魚”、銀魚等外來物種剛在洱海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甚至因為它們沒有紅色的血,或認為它們是祖先靈魂的幻化,而將其放歸自然,更不要說生吃它們了。近年洱海水質(zhì)下降,生吃剛從水里撈上來的魚蝦被認為不潔,讓人惡心。
看到我們有些吃驚,男游客暗暗自喜,索性又吃了一只蝦。于是旁邊的報導(dǎo)人很識相地把裝“小花魚”的桶抬到他面前:“這些魚也是活的,沒有污染,還跳著呢?!痹谖覀兒团慰推诖难凵裰?,男游客只好故作淡定,抓起一只“小花魚”閉起眼睛生吞了下去。事后,我問報導(dǎo)人是不是故意讓男游客吃活魚的,他一臉壞笑,肯定地點了點頭:“這些外地人連活魚活蝦都敢吃,太邋遢了!”
中午,我和小伙伴騎摩托車去喜洲下館子,點了白族的特色菜“赫葛”(一些生豬皮、生豬肉和生豬肝),正當(dāng)我們大快朵頤的時候,那一男一女正巧也來這里吃飯,那男的進門便認出了我們,我問他買的魚蝦吃完了嗎,他說吃了一些,剩下的就送人了,我懷疑他是都扔了。他倆知道我們是本地人,就讓我們推薦本地的特色菜,我指著桌上的“赫葛”示意這個就是,女游客走近問:“這是什么?”我用筷子挨個指著回答:“生豬皮、生豬肉和生豬肝,你看上面還有血呢?!边@次輪到他倆震驚了,他們本能地對視了一眼,擺出想吐的表情。女游客左手拉著男游客的衣角,右手捂著嘴巴吃驚地說:“生豬肉怎么能吃呢?臟不臟?。俊蹦杏慰透胶偷溃骸靶⌒挠屑纳x,這樣吃太野蠻了。”說罷就離我們而去,另尋吃處了,我和小伙伴則相視一笑。
看來食物的功能不僅只有果腹和品嘗,有時候它也被用來區(qū)別“文明”與“野蠻”、潔與不潔以及劃定族群的邊界。
在基諾山寨進行田野調(diào)查的第一頓午餐,我的房東把我?guī)狭俗约抑駱恰U当菊^“特懋克”節(jié),男女老少皆身著民族服飾,按性別和長幼圍坐在竹篾桌前,作為客人的我被安排在長者一桌就座。房東爺爺指著一碗鮮紅的不明醬狀物問我:“會吃嗎?這是我們基諾族特有的剁生?!?/p>
不問“敢吃”而言“會吃”,加之齊刷刷望向這邊的友善又期待的目光,似乎暗示著吃下它無關(guān)勇氣,而是一項能獲取族人認同的生存技能。我一邊自我催眠:這是剛剛祭過寨神的水牛,健壯漂亮,清洗得干干凈凈,應(yīng)該沒有太多寄生蟲;一邊用筷子蘸了勉強可以入口又不至于顯得太少的一小坨,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老人們見我并沒被嚇跑,頗為欣慰,又向我推薦了旁邊的牛血、麂子剁生,并示范了拌飯吃、用青菜蘸著吃等多種吃法。按照他們的說法,剁生是基諾族節(jié)日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品,尤其對于男人們來說,過年時沒有剁生就吃不飽。
老實講,剁生并不怎么膻腥,因為拌入了鹽巴、辣子和蔥姜蒜,稍稍還有點腌制風(fēng)味。經(jīng)此一餐,我體會到,會吃也許是博取族人好感的一條捷徑。剁生、包燒、夾烘、舂辣子等,本是云南西雙版納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常見的烹飪手法。取材從飛禽走獸游魚到昆蟲野菜家畜,皆可被端上餐桌。與傣族的平原地區(qū)相比,基諾山的食材更“野”。田野期間,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我生平第一次吃下的東西包括:生吃螞蟻蛋(外形很像大米,味同嚼蠟)、包燒山蜘蛛(不必細看,論味道還是挺香的)、炒野豬肉、松鼠湯、翠鳥湯、煮臭菜……晚餐的野生蜂房是白天進山勞作時現(xiàn)割的,稍稍一戳就淌蜜,連同蜂巢里若干只蜜蜂尸體一起拌米飯吃。我肆無忌憚地保持著吃貨本色,回學(xué)校的時候體重已達巔峰,導(dǎo)師和同門一見我就驚呼:“基諾山的伙食不錯?。 ?/p>
永寧摩梭人最令人驚異的食物就是燒里脊和生豬膘。燒里脊是現(xiàn)宰一頭大活豬,開膛破肚后,立刻將靠近后腰的兩片里脊肉割下,放到火塘上燒一燒就吃。這一天,我在達坡村楊鵬家參加他們的“宰年豬”。豬剛宰好,主人就請我吃幾片,說這是待客的最好食品。這塊豬肉外糊內(nèi)生,咸淡不均,腥味很重,血跡猶存。我原以為自己能入鄉(xiāng)隨俗,可是當(dāng)吃到嘴里嘗著焦苦和腥膩,而且目睹了這塊肉十分鐘之前還在那頭尖叫的大黑豬身上顫動時,總是難以下咽。生豬膘也是一種腥膩味很重的肉,其制作工藝堪稱精巧。豬宰殺后,內(nèi)臟、骨頭、瘦肉全部分割取出,留下完整的一塊豬皮連同皮下一兩寸厚的肥膘,然后揉進大量鹽,并用針線縫好,這塊豬膘從外觀上看仍然是一頭整豬。然后它就被壓得扁扁的,被摩梭主婦束之高閣。由于高鹽和脫水,豬膘肉多年不腐。要吃的時候,將這連皮的大肥肉切成手掌厚的片,不再烹制,直接生吃。當(dāng)?shù)厝苏f只有放了七八年以上的陳年老豬膘才可以這么吃。據(jù)說鹽腌存放具有殺菌作用,生吃無妨,還更具風(fēng)味。當(dāng)?shù)氐穆糜涡麄鞲枨锷踔烈矔俺砸粔K千年老豬膘”,似乎以此為幸。依我想,簡直與尸蠟無異。而且,據(jù)我觀察,即便當(dāng)?shù)厝耍参幢厥群么宋?。但?dāng)餐桌上擺著這道菜時,大家往往都看著我這個外來人的嘴,似乎將能否吃生肉作為檢驗我誠意的標(biāo)準(zhǔn)。我只好硬著頭皮在吃一小片肉的同時大喝一口酒,讓濃烈的酒味掩蓋腥膩。
長久調(diào)查后我逐漸了解到,在傳統(tǒng)意義上燒里脊確實是難得的美食。在沒有低溫保鮮技術(shù)的時代,摩梭人一年僅有兩次在固定的日子里宰殺大牲口,能吃上新鮮肉的機會不多。作為傳統(tǒng)農(nóng)耕民族,腌制、熏制、風(fēng)干等技術(shù)的發(fā)明,其首要目的都是長期保存肉類,并非出于風(fēng)味的考慮。而豬膘肉在摩梭人的文化中還扮演著重要作用。過去,一戶人家存有多少個豬膘,是其財富多少的直接標(biāo)志。豬膘也并非天天能吃的食材,在切開一個整豬膘時,還要舉行專門的“開豬膘”儀式。此外,這種食物也是摩梭社會網(wǎng)絡(luò)中象征性“禮物流動”的載體,以及除“親密接觸”之外家庭之間交換菌群的方式。在節(jié)日、成丁禮、進新房等慶典中,村民們總是將自家的豬膘肉割一圈送給親友,而對方也回贈一塊豬膘肉。制作這些腌制品的木槽和工具,都是百年老家什,有著各自的優(yōu)勢菌群,也就是各自的“風(fēng)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