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朝暉
日文中“裝飾”一詞源于中國的漢語詞匯。早在中國《玉篇》中就有記述,“裝”,束也;“飾”,修飾、裝飾也。[1]“裝飾”,打扮?!逗鬂h書·梁鴻傳》:“同縣孟氏有女……及嫁,始以裝飾入門”。裝飾猶裝裱。唐韓愈《昌黎集·與陳給事書》“并獻近所為復志賦已下十卷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2]
日本江戶時代以后,“裝飾”主要指工藝品造型。比如刀劍包裝,繪卷的紋飾點綴等。而用“裝飾”或“裝飾性”來形容日本美術的藝術風格,起源于明治二十年,也就是日本美術史學的確立時期。這時“裝飾”的語言文脈已經(jīng)不同,是借用原有漢字,作為翻譯語使用。根據(jù)日本學者玉蟲敏子的研究,幕末隨著西方文化傳入,日語詞典中用“裝飾”來翻譯“decoration”“ormanent”詞匯。明治十年以后,在翻譯西歐的美學、哲學著作中,就普遍使用了“裝飾”一詞。從明治二十年開始,日本美術界在翻譯西方研究者對日本美術的評論時,開始用“裝飾”“裝飾性”來對譯相關的美學術語。[3]
圖1 《王塚古墳石室》復原模型
德國藝術史家奧古斯特·施馬索夫(Augest Schmarsow)認為:裝飾藝術是不能創(chuàng)造獨立價值的藝術,裝飾是“價值表示”“價值媒介”,要使這種功能更加充分,就必須盡量排除物的自身價值,“為形式而形式”。[4]而對于日本美術而言,“裝飾”卻有更為廣義的意涵。裝飾是日本美術固有的性格,它結合日本藝術特有的表現(xiàn)形式和審美觀念,創(chuàng)造出具有主體意義的美學價值。所以,以岡倉天心、矢代幸雄等人為代表,都把“裝飾性”作為日本美術的根本特征。矢代幸雄在《日本美術之特質》一書中,把裝飾性和印象性、象征性、傷感性和戲謔性并列來形容日本美術的性格,并且把裝飾性的特征概括為:平面透視、自由構圖、裝飾變形、比例取舍、以線造型、色彩豐富與色調典雅等內涵。
圖2 《兩界曼荼羅圖》東寺西院本
裝飾古墳是日本美術裝飾性體征的原點。它集中出現(xiàn)在五、六世紀,以九州北部為多。一般在墓室內的埴輪、石人、石馬的表面賦以彩繪,四周的石障、石棺也有線刻或者彩色圖案,具有強烈裝飾意味。發(fā)展到后期,墓室內出現(xiàn)了裝飾性壁畫,所以把這些綜合特征稱之為“裝飾古墳”。裝飾古墳的產生,受到來自朝鮮半島傳入的中國南北朝時期陵墓壁畫的影響。由于當時中國陵墓美術和新興的佛教美術相互交融,促成了古代東亞陵墓的裝飾風格,日本裝飾古墳是這種群體相似中的一部分。
裝飾古墳的整體發(fā)展呈現(xiàn)出從“線刻”到“浮雕”到“彩色”逐步演化的過程。以四世紀末期,橫穴式墓穴出現(xiàn)為契機,其中始有使用線刻手法的遺跡。五世紀前半期以后,石室四隅下部嵌板上雕刻的紋樣,就有敷以赤、青、黃、白等顏色。六世紀的石室墻壁,直接使用色彩來繪制壁畫,顯示了裝飾古墳進入最盛期。裝飾古墳的另一特征是從抽象化到具象化漸進的傾向,由三角紋、直弧紋、同心圓紋、蕨手紋、雙腳輪狀紋等幾何紋,過渡到近于具象方式的武具、武器以及人物動物。裝飾古墳前期的圖案形式單純、造型平面,具有彌生時代紋樣的特性,同時也受到朝鮮半島墳墓美術的影響。這些圖畫造型表現(xiàn)了人對死后世界的各種幻覺,具有不同的象征意味。到了后期,在“珍敷塚”或者“竹原古塚”的壁畫中,出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和動物以及理想世界中的神像,還有東方美術中特有的龍、虎、星辰等圖形。整體上看,紋樣符號更加多樣,而且概念化的象征意味顯著。
裝飾古墳的色彩一般使用赤、黑、白、黃、綠、青六色(“王塚古墳”使用了其中五色)(如圖1),基本材料是氧化鐵紅,具有避邪除魔、庇護死者使其靈魂安息的用意。裝飾古墳的色彩華麗,呈現(xiàn)出明媚燦爛的視覺感,它并不表現(xiàn)黃泉路上的幽暗詭秘,而是象征著驅退邪惡侵擾的光芒與威嚴。這種方式和六世紀以后,日本人喜用金色表現(xiàn)佛教凈土世界的靈光與莊嚴是相通的。
日本繪畫慣常使用金、銀色的表現(xiàn)手法,源于遣隋使、遣唐使從中國引入大陸文明,把加飾金銀的屏風、漆工、扇子等器物帶回日本,此后,金銀色漸漸成為日本繪畫常用的材料。例如,奈良時期的佛畫、王朝繪卷和裝飾料紙,還有仿照唐代金碧山水的平安山水畫,其中金色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裝飾作用,這也成為日本古典美術的典型樣式。
公元552年(又一說538年),百濟的圣明王把一尊佛像和經(jīng)典贈送給欽明天皇,自此佛教正式傳入日本,對日本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一時期的佛教美術取得巨大成就,金色成為佛教美術的基本色,以表現(xiàn)宗教的神圣威嚴。同時畫僧階層的形成,成為日本繪畫發(fā)展史中的特殊群體。日本早期佛畫往往是參照來自中國的“粉本”制作。通過掌握大陸繪畫的線描、設彩以及切金、金泥等各種技法,開啟了平安后期繪畫的柔美風格(如圖2)。佛教美術的興盛,寄托了當時王朝利用密宗教義治國,實現(xiàn) “住持佛法,利益國家”的政治愿望,也展現(xiàn)了貴族社會追求精巧華麗的審美情趣。
古代日本在引進中國繪畫的過程中,不斷消化與更新,形成了本民族的傳統(tǒng)繪畫。奈良時代和平安早期,中國繪畫大量傳入日本,形成了所謂的“唐繪”。在此基礎上,日本人又融合并發(fā)展出適合自身生活需要和審美情趣的藝術因素,從中衍生了寫經(jīng)、扇繪、繪卷和屏風等形式為代表的日本“大和繪”(倭繪)。奈良到平安時代,日本繪畫趨向于從中國式的“唐繪”向日本式的“大和繪”演變。公元849年由于遣唐使制度廢止,倡導日本文化自主的意識自覺抬頭,出現(xiàn)了國風文化與外來文化的對峙。這種觀念變更,是形成“和”“漢”因素長久影響日本社會文化構造的根源。
圖3 《源氏物語繪卷》部分
平安時代的藤原時期,裝飾經(jīng)盛行,由顧主和畫師、裝潢師、金工、織工合作,綜合各種技藝,精心制作?,F(xiàn)存的《平安納經(jīng)》,料紙的彩箋上描繪著山水、鳥蝶,并且運用了金銀、砂子、切箔的裝飾手法,既是高雅優(yōu)美的繪畫,又是豪華莊嚴的工藝品。伴隨和歌文學的成熟,還出現(xiàn)了另一種裝飾繪畫形式——屏風繪。在平安后期產生的繪卷物,是國風文化中最具民族特色的藝術形式,它是表現(xiàn)物語文學的直接載體,裝飾性特征更為突出。在《源氏物語繪卷》(如圖3)中,采取從右上方俯瞰角度,直接去掉屋頂進入室內描繪,這種“吹拔屋臺”的處理方式,特別適合表現(xiàn)寢殿建筑中的屏風和軟障,展示室內各種敷色華麗的飾物,也便于自由靈活地展開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其中的人物造型采用了“引目勾鼻”的程式化處理,相對于佛畫造型豐富細微的表現(xiàn)內容,這種含蓄的裝飾手法有意規(guī)避人物形象的細節(jié),易于引導觀者產生聯(lián)想進入幻境。它也影響到后來浮世繪藝術的造型特征。
進入鐮倉時期,在中國宋元水墨繪畫傳入后,日本出現(xiàn)了以水墨渲染為主的“漢畫”。經(jīng)過禪僧的實踐推進,水墨畫在日本漸漸本土化。“漢畫”系的水墨障壁畫和以宗達·光琳為代表的“大和繪”系繪畫,成為這一時期日本裝飾性藝術的經(jīng)典樣式。
水墨畫進入日本,最初是作為禪僧日常修為之余的精神排遣,其后,也在禪林世界的基礎上,逐漸發(fā)展形成了日本的水墨畫。南北朝到室町時代,水墨畫追求發(fā)生了本質的變化,從內涵禪的意味中走向世俗、裝飾的“和樣化”風格。這種藝術趨向在桃山時代走向成熟。由于受到武家文化喜好豪壯華麗審美觀的影響,水墨畫的形式從掛軸為主,轉變?yōu)榇笮统枪ㄖ炔?,兼有空間調度功能的裝飾障壁畫。當時的畫家,一邊從事純粹的水墨畫,一邊也繪制金底的水墨和色彩融合的金碧障壁畫。這種新形式在桃山時代成為主流。繪畫的主題也由山水,轉向更能反映現(xiàn)實世界的花鳥題材。
室町到桃山時代,漢畫系的典型就是狩野派繪畫。狩野派畫家是一批由幕府任命的御用畫師,他們把狩野派藝術推向日本繪畫前所未有的高度。桃山時代,公家文化背景下的土佐派走向沒落,武家文化風尚代表的狩野派,用一種豪放的裝飾性畫風,重新解釋了平安時代以來的貴族式古典美感。狩野派也結合了傳統(tǒng)大和繪的土佐派因素,藝術風格從早期日本漢畫體現(xiàn)的中國宋院體畫特色,轉為一種金碧輝煌的狩野家畫風。金銀的裝飾手法進一步完善,畫面在獨特的裝飾性藝術語言中,表現(xiàn)華美燦爛的生命感,流露出自然而率直的畫意,從中體現(xiàn)了“和”“漢”精神的融合。十六世紀后半期,狩野派風格的金碧障壁畫風行于世。許多宏大殿宇,往往在外部的公共接待空間,使用金碧障壁畫承擔裝飾的作用,以彰顯威嚴與莊重。而在內部的私人空間,又會布置上洗練樸素的純粹水墨畫,營造利休茶[5]一樣的空寂氛圍。這種公私分明的雙重構造,形成桃山江戶時代建筑空間裝飾的顯明特征。
圖4 宗達《風神雷神圖屏風》
圖5 尾形光琳《紅白梅圖屏風》
繪畫性和裝飾性結合是日本美術的必然歸宿。在日本傳統(tǒng)美術中,工于設計意匠的工藝造型居多,而以藝術鑒賞為本位,強調純粹精神內涵的繪畫則比較少。所以,不管是繪卷、屏風、襖繪、障壁畫等,大都是由工藝師和畫家共同完成的,而且其藝術形式還兼有一定的實用機能性。江戶時代社會穩(wěn)定,幕府實力衰退,由于市井文化的繁榮,使市民成為社會的新階級,催生了另一種裝飾繪畫的形成。這種新風格從俵屋宗達創(chuàng)始,發(fā)展到尾形光琳而臻其大成,故名“宗達·光琳派”。
宗達出身于上層的町眾(都市的富商階級),年輕時經(jīng)營制作裝飾物品的繪屋。他的藝術也根植于室町時代的市民審美文化之中。宗達的繪畫進一步發(fā)展了桃山障壁畫的裝飾美,把世俗繪畫中明朗的色彩生命力和宮廷繪畫的典雅風范結合,產生出一種新的市民藝術。他繪制了許多大型的金底障壁畫,充分發(fā)揮水墨的技法,突破了以金作為繪畫底色的固有模式,使金銀泥具有了豐富的繪畫表現(xiàn)性(如圖4)。光琳是宗達藝術的繼承者,不同于宗達繪畫氣勢恢弘的風格,光琳畫風文雅,富于日本民族所有的敏感細膩的性格,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典型的日本美樣式。相比之下,宗達藝術保持了繪畫性和裝飾性的折中立場,光琳藝術則趨向于更多的裝飾設計成分。光琳的繪畫構圖單純、色彩感性,他筆下的花草世界沒有日本文學特有的傷感性,追求在純粹的形色關系中渲染極致的美。不同于宗達畫面充滿熱情與活力的格調,光琳畫面的造型有種冷峻意味,隱含著理性的裝飾意識,創(chuàng)造了日本藝術獨有的“非情美”[6]境界。光琳的名作《燕子花圖屏風》,運用簡練的金、綠、蘭三彩,畫面富麗堂皇又典雅而圣潔,還運用圖形拼合產生變幻反復的造型感,具有強烈的視覺感染力。另一名作《紅白梅圖屏風》(如圖5),在銀箔上利用硫磺、明礬的特殊性能,描繪出類似于織錦紋樣的效果。這種“光琳波紋”把裝飾趣味表達得淋漓盡致。
統(tǒng)稱的“宗達·光琳派”也包括了宗達、光琳,以及光悅、乾山等人的藝術。這一流派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充分發(fā)揮裝飾性的語言,否定繪畫的宗教性和敘事性,融合日本傳統(tǒng)繪畫精粹和民族工藝的形式意匠,以純粹的美術創(chuàng)作方法,形成日本獨特的民族繪畫。這種藝術風格也廣泛地影響了日本繪畫的發(fā)展。
進入江戶時代,在傳統(tǒng)大和繪和近世風俗畫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以市民日常生活為題材的浮世繪藝術。它以平面化的線造型和類型化色彩表現(xiàn)為特征,具有強烈的裝飾感。十九世紀中期,浮世繪和琳派藝術一度在歐洲流行,形成了影響西方世界的“日本主義”(Japonisme)風潮。眾所周知,馬蒂斯、凡高等人都一度迷戀于此(如圖6),也可以認為“日本主義”是西方現(xiàn)代繪畫觀念革新的誘因之一。
日本明治維新初期,隨著國粹主義思潮的興起,誕生了被命名為“日本畫”的近代繪畫。以“新日本畫運動”為起點,經(jīng)歷“二戰(zhàn)”后日本畫再興,日本畫藝術完成了表現(xiàn)形式由“書”到“繪”,由“墨”到“色”的轉化。
以日本美術院成立后倡導的“新日本畫運動”為標志,日本畫消解了用線,強調以墨色濃淡來渲染畫面的“空氣”感,但是這種“和洋混合”的畫風卻被時人揶揄為“朦朧體”。之后,橫山大觀、菱田春草等人重歸日本繪畫的東洋傳統(tǒng)。當時他們提出一種主張:認為光琳藝術是“色彩印象派”,其用意是在以裝飾性為原點,尋找民族繪畫和西方現(xiàn)代繪畫的同一性聯(lián)系,這也刺激了明治末期人們對傳統(tǒng)大和繪藝術的再認識。進入大正時期,日本畫朝向以樣式化為主的裝飾性和平面性表現(xiàn)傾斜,形成了所謂“新古典主義”風格。直到“二戰(zhàn)”后,現(xiàn)代日本畫的藝術風格逐步定型(如圖7、8)。薩摩雅登在《二十世紀的日本畫》序言中,總結現(xiàn)代日本畫的四個特征:一、主題內容的多元化;二、以寫實造型為基礎,強調主觀裝飾性;三、發(fā)揮巖繪材料的天然美感,強調顏料本身的堅固性、發(fā)色性;四、技法上厚涂的傾向加強[7]。
縱觀“日本畫”從概念誕生到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歷程,裝飾性始終是其基本的顯象特征??梢赃@樣總結:“在19世紀末期開始的日本畫現(xiàn)代化過程中,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和”“洋”因素的調和。就繪畫形式本身而言,日本裝飾藝術含有強調視覺經(jīng)驗和超越物象真實性的抽象表達內涵,這些特征是和西方現(xiàn)代主義繪畫的形式結構和審美意識相適應的。所以裝飾性表現(xiàn)成為藝術時代風格的重要特征,回歸傳統(tǒng)藝術的裝飾性,也成為實現(xiàn)日本畫現(xiàn)代性的有效途徑?!盵8]
從宏觀藝術史來看,日本繪畫以中國繪畫為母體,經(jīng)過不斷消化與自我創(chuàng)造,形成日本繪畫的獨特面貌。在裝飾性觀念上的差異體現(xiàn)了中日民族繪畫的主要區(qū)別。中國古典繪畫是伴隨畫史、畫論的出現(xiàn)而展開的。在傳統(tǒng)社會中,由于以士大夫為主體的官僚體制,文人逐漸代替職業(yè)畫工而成為藝術史敘述的中心。同時,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中國藝術觀念認為,繪畫是通過追求“氣”來表達“造物”的本質,這樣的觀念也反映了對宇宙原理的樸素認識,充滿著哲學的意味。因此,“脫俗”就成為中國畫家一種純粹的藝術追求,認為色彩是不觸及事物根本性質的表象。雖然受佛教美術和域外文化的影響,在隋唐時代的青綠山水畫達到鼎盛,但是這種強調色彩裝飾的繪畫觀念,終究回歸到民間藝術源流中,而崇尚“玄素”“中和”美感的水墨畫成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主干。
反之,如果說裝飾性具有日本國民性的文化涵義,有三方面的主要原因。
圖6 凡高《唐吉老爹肖像》,畫面背景掛滿浮世繪
其一,由于中日社會結構的不同,日本并沒有形成像中國士大夫階層的社會背景,日本封建時代的支配者是一群把將軍奉為至高至上的武士。日本繪畫發(fā)展史上,職業(yè)畫工享有無法取代的位置,在奈良時代的律令制度下,就設置了官營的專門從事佛畫的機構“畫工司”。九世紀“畫工司”廢除,又確立官方編制外的宮廷繪所。畫師承擔為宮廷貴族盛大活動服務的職責,類似制度一直延續(xù)到日本近世。所以傳統(tǒng)日本美術的繪畫和工藝并沒有明顯區(qū)分,也很少因為追求藝術純粹性而排斥繪畫中的工藝制作成分。江戶時代后期,町眾文化濫觴,商人階層代替武士而成為社會文化的主導力量,也促進了繪畫的世俗化傾向。藝術追求朝向更為唯美的裝飾作風轉變和發(fā)展。
其二,日本美術的自然觀體現(xiàn)出明顯的主觀性和直覺性。日本文化對自然保持著一種無距離的親近態(tài)度,在精神層面,特別強調以“真實”為基礎,表達人對客觀事物的感受。日本上古的神道教中,即包含有樸素的現(xiàn)世觀念,追求人性真實,訴述對美的直接體驗。具體在對“言”與“事”關系的理解上,講求“真言”“真事”和“真心”,把人對客觀事物的本真反應和感官呈現(xiàn)放到重要的位置。這種觀念也影響到日本儒學。日本古學派的儒者大都重視對感覺經(jīng)驗的認識,所以更容易面向自然界,接受自然本身。這也成為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秉持的普遍態(tài)度。
圖7 加山又造《千羽鶴》部分
圖8 東山魁夷《澄靜的湖》
其三,為什么日本繪畫的表現(xiàn)形式盡可能發(fā)揮裝飾性的功能?日本的地理環(huán)境是造成這種藝術感覺的先決性因素。就像寒冷的地域環(huán)境,容易使人性格傾向內在,善于理性思維,養(yǎng)成深刻地洞察和推演能力。相對而言,日本大部分國土屬于溫帶氣候,光照充分,四季草木繁茂,優(yōu)美風景也培養(yǎng)出日本人豐富的感覺世界,觀察反映快速而敏銳。這也使得裝飾性成為藝術表達的直接審美目的,通過構造美化的自然,找到與精神世界的對應和依托。換言之,從藝術與自然的關照聯(lián)系來看,日本大自然蘊含的無限裝飾感,育成了其藝術語言的裝飾性和繪畫性融為一體。
正是由于這些綜合因素,構成日本繪畫自身強烈的裝飾性特征。所以日本學者認為“日本美術裝飾以外的性格,就很難成為本質。”[9]
以上,對照日本美術的發(fā)展源流,從中梳理日本繪畫的裝飾性譜系以及其成因。正如赫伯特·里德(Herbert Read)指出:“整個藝術史就是一部關于視覺方式的歷史?!盵10]裝飾性作為日本繪畫的一種本體藝術語言,是在東方藝術共性中實現(xiàn)的個性創(chuàng)造。尤其在20世紀初,它之所以推廣和影響到西方藝術語境中,一方面是投合了當時西方人在世界文化版圖認知過程中,對東方藝術的他者想象,另一方面,也是西方現(xiàn)代繪畫在塑造自我人格化,回歸自然哲學與精神性體驗的藝術觀念自覺中,所形成的理性選擇。
注釋:
[1]《漢語大字典》第二版,武漢:崇文書局,2010年,第3296、4736頁。
[2]《辭源》,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827頁。
[3]玉蟲敏子:『「日本美術の裝飾性」という言説』,東京國立文化財研究所編:『語る現(xiàn)在、語られる過去:日本の美術史學100年』,東京:平凡社,1999年,第240頁。
[4]竹內敏雄:『美學事典』,東京:弘文堂,1974年,第177頁。
[5]千利休(1522-1591)日本著名的茶師?!袄莶琛苯栌昧怂拿?,表示一種雅致樸素的褐色。
[6]轉引自:山下裕二:『岡本太郎の<光琳論>を読む』,『美術手帖』,2008年第10期,第78頁。
[7]東京藝術大學大學美術館, 東京新聞編集:『日本畫の100 年: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東京藝術大學の所蔵品を中心に』,東京:東京新聞,2000年。
[8]仝朝暉:《宗達、光琳與近代日本畫的裝飾性》,《裝飾》,2013年第1期。
[9]水尾比呂志:『日本美の意匠』,東京:鹿島出版會,1971年,第17頁。
[10]常寧生:《國外后現(xiàn)代繪畫》,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0年,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