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中外,文學界對曹禺的《雷雨》一直都是好評如潮,作為戲劇評論家,李健吾時隔一年也用抒情的筆調(diào)書寫了他對《雷雨》整體的審美體驗。李健吾用一貫隨和絮語式的批評文風對《雷雨》進行了評論,其中有他對戲劇的肯定,也有他個人對戲劇情節(jié)獨特的看法。
1935年,李健吾對曹禺的處女作《雷雨》進行了評論,這篇評論正如作者開頭所寫的一樣,是《雷雨》1934年在《文學季刊》發(fā)表一年之后才寫趕來“敬一炷香”的。其實,李健吾在1933年就見過《雷雨》劇本,但是他同鄭振鐸一樣,最初都是拒絕發(fā)表靳以推薦的這個劇本。時隔一年評論《雷雨》,李健吾對其的看法有了一些轉(zhuǎn)變,在抒寫自己對《雷雨》感受評論的同時,也透露出當時他拒絕發(fā)表《雷雨》的些許原因。
一、李健吾對《雷雨》的直觀感受
李健吾1935年在天津《大公報》上用筆名劉西渭發(fā)表了對《雷雨》的批評文章,并且稱贊它是“一部具有偉大性質(zhì)的長劇”,他把看完感覺好的和感覺不怎么和諧的地方都寫了出來。李健吾和作者曹禺最相通的是對蘩漪的這個人物形象的熱愛,在《雷雨》序中,曹禺承認話劇中的人物,最先想出和讓他覺得真切的是蘩漪,“在夏天,炎熱高高升起,天空郁結(jié)成一塊燒紅了的鐵,人們會時常不由己地,更歸回原始的野蠻的路,流著血,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中的路。代表這樣的性格是周繁滿……”曹禺創(chuàng)作的熱情和對蘩漪的喜愛,身為讀者和評論者的李健吾成功接收到,并且迷上了蘩漪這個性格鮮明、用一腔熾熱的熱情沖破一切和命運抗爭的女性人物。當然對蘩漪這個人物,李健吾也是有疑問的,例如為什么給她的戲份少,她的原型是不是有對外國戲劇的借鑒等。
李健吾還提到《雷雨》涉及了老觀念——命運,他覺得僅靠命運來推動劇本發(fā)展似是不妥帖的。在人物塑造上,評論家認為創(chuàng)作者放過了罪惡和壓抑的源頭周樸園,雖然有時活罪比死罪還厲害,但是這出戲中,周樸園太走運了。魯大海的形象比較單一,他有年輕人的莽撞但缺少革命者的飽滿性格。而人物形象最有戲劇性的蘩漪,她在死氣沉沉的戲中是亮眼的火光,她足夠熱情,但是創(chuàng)作者又偏不把戲全給她,她的報復觀念甚至沖淡了周老爺?shù)淖?。除了人物塑造不夠,李健吾還認為戲劇的情節(jié)用得過分,沒有用人物來支配情節(jié),還疑問《雷雨》創(chuàng)作上情節(jié)是否受到希臘歐利比德斯(Euripides)和法國拉辛(Racine)的后母愛上前妻兒子的故事的影響。李健吾還認為,話劇頭緒太多,導致觀眾的注意力和同情心太散,不知道該放在誰身上。這是評論家感到的主要不和諧的地方,當時李健吾和鄭振鐸拒絕發(fā)表《雷雨》,兩人都認為《雷雨》的形式太散,劇本太長,也有對藝術借鑒和藝術獨創(chuàng)之間的關系有不同理解的原因。
二、劇本創(chuàng)作者對評論家的反駁
對于批評家的看法,曹禺1936年1月在為《雷雨》出版寫的序里面,對此進行了尖銳的駁斥。“我很欽佩,有許多人肯費了時間和精力,使用了說不盡的語言來替我的劇本下注腳;在國內(nèi)這些次公演之后更時常地有人論斷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臆測劇中某些部分是承襲了 Euripides(歐里庇得斯)的Hippolytus(《希波》)或Racine(拉辛)的Phèdre(《費德爾》)的靈感。認真講,這多少對我是個驚訝,我是我自己——一個渺小的自己:我不能窺探這些大師們的艱深,猶如黑夜的甲蟲想象不來白晝的明朗……”曹禺講他想創(chuàng)作《雷雨》時,只是有幾個人物、幾段故事,剩下最多的就是胸中想要抒發(fā)的郁熱情緒。他還講自己創(chuàng)作用形象思維,作品的人物或者故事發(fā)展的過程,包括主題都是在形象思維的過程中逐漸體現(xiàn)出來的。曹禺還著重強調(diào),他最推崇他的觀眾,給觀眾未卜先知的能力,話劇的序幕和尾聲就是為了給觀眾一個欣賞的距離,讓看戲的人回味劇中的郁熱。
李健吾和曹禺是不同的身份,作者對自己辛苦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本都是飽含愛護的喜悅之情,而評論家對作者文本中的“有心”“無心”的敘述,都要進行適度或過度的“忖度”,因此作者對批評家的看法有諸多委屈。所以,盡管曹禺對《雷雨》的諸多評論不認同,但筆者個人認為李健吾對《雷雨》的評論大體上是中肯的,雖然問題說得有些多,但他的評論很多地方都引起了讀者和其他評論家的共鳴。對話劇來說,《雷雨》篇幅偏長,導致話劇的頭緒很多,讀者理解起來不容易。人物的性格塑造不豐滿,魯大海十年不回去看看母親魯侍萍確實是不近人情,而造成悲劇源頭的周樸園還得到不少人的同情,所以對于李健吾說的這幾條批評筆者是認同的。當然也有不認可的,例如說情節(jié)借鑒外國戲劇的問題,確實《雷雨》有對外國戲劇的借鑒,但曹禺創(chuàng)作中對外國情節(jié)的借鑒是結(jié)合了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來寫的,筆者覺得創(chuàng)作中對優(yōu)秀文學的合理借鑒是沒有問題的。
三、李健吾隨和獨語式的獨特批評風格
李健吾對《雷雨》的批評通篇是隨和的,用獨特隨筆體的批評形式來寫對《雷雨》印象式的感悟,這篇評論體現(xiàn)了李健吾一貫的評論風格。李健吾的文學批評大多是談話交流式的,他的文學批評就像是他人生方式的反映,他學習蒙田小品散文的方式,把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和價值觀念放進批評文本中,批評之中體現(xiàn)的是他的人生觀。在這種風格影響下,相比同時期的其他評論家來說,李健吾的文學評論少有艱澀的理論,他把自己對話劇的認識,用簡單化的風格表述出來。這篇對《雷雨》的評論一如李健吾的評論文章樣式,沒有固定的模式、套子,思路千變?nèi)f化,這篇批評文章就像創(chuàng)作本身那樣保持著一股藝術的魅力。
李健吾的文學批評是相當注重文學整體審美體驗的,他品讀一篇文章,一定會有個直觀感受,這個感受通常是迅速得出,不加以過多的體味,強調(diào)第一感覺。然后在第一感覺的基礎上,整體把握文章營造的氛圍和主旨,加上他理性的分析整理,從而形成具有李健吾獨特風格的批評文章。他的批評很與眾不同,似乎全篇批評都是感性的,要在感性之內(nèi)細品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理性的思考。因此,李健吾第一次讀曹禺的《雷雨》感覺劇本整體散亂,沒有對它有太多的好感;時隔一年再讀的時候,仍然有這種感受,所以在他的這篇評論里就寫出了雷雨結(jié)構(gòu)帶給他的不舒服之感。
李健吾對待評論,尤其是在整體的審美體驗中,十分看重“人性”。只有凸顯了“人性”的劇本,才能塑造出豐滿的人物性格來,進而十分自然地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給讀者帶來戲劇體驗的高潮。在對《雷雨》的分析中,他說:“什么力量決定而且隱隱推動全劇的進行呢?一個旁邊的力量,便是魯大海的報復觀念:一個主要的力量,便是周繁漪的報復觀念?!崩罱∥嵴J為,《雷雨》中繁漪性格的塑造比較成功,她的性格很豐滿,她性格的極端和不穩(wěn)定自然地推動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直至到達戲劇沖突的高潮,她也讓觀眾看到《雷雨》中其他人物面對現(xiàn)實選擇的掙扎。李健吾評論《雷雨》時,抓住了“命運”和幾個主要人物,比較透徹地批評了這部作品的主要特點,但也是因為李健吾重整體,才感覺《雷雨》頭緒太多,紛雜的情節(jié)影響了整體的審美體驗。
四、結(jié)語
李健吾的批評文章不僅內(nèi)容上與當時其他評論家不同,形式上也采用散漫抒情的隨筆體式,偏向絮語的敘述風格。李健吾用抒情隨筆體寫出他印象式的整體審美體驗,這是他獨有的批評特色,他把文本帶給他的直觀感悟形成的印象整理分析,再用清新簡單的語言方式傳達給讀者,就像高手過招切磋一樣,點到即止,讀者自己去感悟文章中的酸甜苦辣。用李健吾的話來說,這正是文學批評的“美麗的地方”。
(青島大學)
作者簡介:姜蓉艷(1996-),女,山東青島人,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